第二天吃早飯時阿透說:


    “昨晚跟古澤去遊樂園來著,坐了空中轉車,晚飯一起吃了中國蕎麵條。”


    “那就好。”


    本多露出一排整齊的滿口假牙道。但願那是更適於假牙的老來恬淡的無機的笑。事實上本多的笑也真像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這刺痛了阿透。


    來到這家以後,阿透已懂得了每天早上用薄薄的曲柄刀一塊塊挖食進口葡萄柚的奢侈生活的樂趣。這實在是香到了極點的水果,略帶苦味的白嫩嫩光潤潤的果肉挾裹著充沛得近乎傲慢的果汁。果汁衝刷著清晨熱乎乎懶洋洋的牙齦。


    “古澤有口臭。做功課時有點受不了。”阿透盡量輕描淡寫地說道。


    “莫名其妙,怕是胃有問題吧。這麽說也是因為你愛潔成癖。不過這點小事要忍耐些才行。找那樣的高材生當家庭教師可是不容易的喲。”


    “倒也是。”


    阿透退讓一步,把葡萄柚一掃而光。用料考究的烤麵片在十一月晨光的輝映下發出鞣皮樣的光澤。阿透把奶油抹在上麵,確認自然滲入之後,按本多教的方式咬了一口,接著又這樣說道:


    “嗯——古澤人固然是好人,可思想方麵調查過麽?”


    本多臉上現出世俗的驚愕。阿透一喜。


    “可向你說過什麽了?”


    “沒有,倒沒有明確說過什麽。不過憑印象總覺得這個人搞過或正在搞什麽政治活動。”


    本多自己信賴古澤,並相信阿透也同樣如此。因此對這突如其來的話有些惶恐。從本多方麵看來,是信賴父親的兒子的提醒;從古澤角度來說,則無疑等於密告。阿透幸災樂禍地悄然窺視,看本多如何處理這個微妙的道德問題。


    本多迄今一直在卜占事物的善惡,意識到此時不可輕率裁斷。阿透的心理活動,若以本多夢中人物相對照堪稱醜陋;而若以本多一向期盼之人相比照則完全理所當然。一句話,本多處於再進一步就要表白他求之於阿透的乃是那種醜陋的境地。


    為了讓本多透過一口氣,為了提供略加申斥自己的理由,阿透故意像頑童似地狠狠從旁邊咬了一大口麵包片,弄得麵包渣紛紛落滿膝部。但居然未能引起本多的注意。


    本多不能斥責阿透第一次發出的顯然信任自己的信號,盡管信號中摻雜不良動機。另一方麵,傳統的道義心又誘惑本多很想指出基於任何理由的密告都是不地道的。這種誘惑使得自己與阿透似乎其樂融融的早餐遽然變得猥瑣起來。本多對此很感困窘。


    他向糖罐伸出手,準備拿糖匙取紅茶砂糖,不巧同阿透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在朝暉下閃爍著小小不然的背叛與密告之光的糖罐。同時向那裏伸出手的共震的情感……本來認為這才是阿透上門當養子以來最初萌發的父子感情嫩芽的話語,意外地刺傷了本多。


    父親的焦躁是那樣地顯而易見,這使得阿透深感愜意。他注意到父親的躊躇。父親未能得以向他展開說教,令他“進一步信賴畢竟一度稱之為師的家庭教師並對其懷有敬意”。父親內心的矛盾同其教育動機深處潛伏的惡意第一次暴露出來。他品嚐到類似小孩子把含在嘴裏的西瓜籽一口吐出的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慰。


    “……噢,這個問題交給父親好了。你還要像過去一樣乖乖聽從古澤的指導。學習以外的事不用分心,反正一切由父親處理就是。當務之急是考上高中。”本多終於開口了。


    “嗯,就按您說的做。”


    阿透浮起動人的微笑。


    本多整整思索了一天。翌日,找到警視廳一位負責治安方麵的老相識,求其調查一下古澤。幾天後有了答複:古澤參加了一個過激派左翼組織。本多於是很快找一個無謂的借口把古澤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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