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阿透接到慶子一封信,裏麵附有一張考究的英文請柬。


    信是這樣的:


    本多透先生:


    久疏問候,一切都好吧。


    聖誕節快到了。聖誕前想必大家有很多應酬活動,因此我想於十二月二十日在我這裏提前舉行聖誕晚餐會。直到去年一直邀請的是令父大人,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可能反為不便,故邀您前來。隻是此事請不要讓令父知道。請柬寫給您這點亦希一並保密。


    話既然說到這裏,依我的性格也就不必再隱瞞什麽了:由於那次九月事件,考慮到其他來賓,我也很難再邀請令父。在對待老朋友上麵或許薄情寡義,但在我們這個世界,背後如何另當別論,而若表麵曝光,我也不得不放棄公開場合的交往。


    這次請您出席,也是出於我由來已久的想法,即想通過您將同本多家的交往繼續下去。務請賞光赴會。


    當天還邀請各國大使夫婦及其令愛,日本人有外務大臣夫婦、經濟團體聯合會會長夫婦。此外還有漂亮的小姐,請單獨光臨。另外——請柬上也寫了——請穿無尾晚禮服。最後,麻煩您用附寄的明信片答複是否出席。


    久鬆慶子


    換個看法,這也是一封相當傲慢無禮的信。但慶子對本多事件的困惑使阿透綻出笑容。看上去那般不拘小節的慶子,也很快對醜聞關上了大門。字裏行間都不難看出她的這種寒噤。


    不過,也有點蹊蹺!阿透發動高度的戒心。那麽忌諱醜聞卻又邀我——慶子一向同老頭子沆瀣一氣,莫不是存心使我成為笑料?在眾多道貌岸然的賓客之間,故意介紹我是本多繁邦之子,博取客人開心。結果受傷害的不是老頭子而隻能是我。莫非是她設下的圈套?是的,肯定如此!


    但這種疑惑反而激起了阿透的應戰心理。也罷,自己就作為因醜聞而滿城風雨之人的兒子前去。當然誰也不至於提及。總之自己這個兒子將在父親的醜聞麵前昂首挺胸,大放異彩。


    容易受傷的脆弱魂靈脖頸上掛滿全然與己無關的小動物般肮髒的醜聞骷髏,麵帶不無淒楚的動人微笑在人群中默默地走來走去——阿透本身深知這一形象所蘊含的病態詩意。老人們的侮辱和陷害,將愈發以不可抗阻的力量將年輕女性拉到自己身邊。慶子的暗算必定全線崩潰。


    阿透沒有無尾晚禮服,趕緊訂做。等到十九日做好,馬上穿起來去絹江房裏給她看。


    “正合適,瀟灑極了,阿透!肯定你想穿這玩藝兒領我去參加舞會吧?可是對不起,我身體不好不能一塊兒去,實在非常抱歉。所以你想至少穿這新衣服讓我看一眼吧?你這是多麽體諒人啊!我,頂頂喜歡阿透!”


    絹江其實頗為健康。來這裏以後,不運動,加上能吃能喝,半年時間裏眼看著肥脹起來,動都動不得了。笨重的身體和行動的不便使得絹江更加覺得真的病了,不斷吞咽消化藥,歪在簷廊躺椅上隔著樹葉仰望惟恐失去的藍天。每每自言自語:“如此看來,我是不久人世的囉!”女傭笑又笑不得,憋得不行。阿透命令她們絕對不得在絹江麵前發笑。


    阿透總是佩服絹江的智慧:每當提供某種條件,即刻先發製人使之於已有利之極。這種智慧既使自己“美”的威信得以保全,又釀造出淡淡的悲劇性氛圍。在目睹阿透無尾晚禮服的刹那間,絹江便看出並非攜自己出門,於是馬上將計就計,推說自己“有病”,其高度的矜持因之完好無損。阿透有時覺得這點很值得自己學習。不覺之間,絹江倒成了阿透的人生老師。


    “叫我看看背後。手工真棒!脖頸到肩部的線條流暢到了極點。你這個人嘛,穿什麽都好看,活像我。明天晚上忘掉什麽我沒能陪你一起去,好好快快活活!不過,最快活的時候也可得想想在家中臥病的我喲,哪怕一閃之念也好。”


    阿透要走,她又叫住:


    “啊,稍等一下。領扣沒花不合適。我要是身體好,自己摘來給你帶上……maid,求求你,把那紅玫瑰摘來,那個不錯。”


    這麽著,絹江叫女傭摘來剛剛綻開的一小朵紅玫瑰,親手別在阿透領扣上。那樣子甚是力不勝支,倦倦地轉動指尖,把花柄穿進扣眼兒,輕輕彈一下領口鑲的絹邊兒。


    “好了。站到院子裏再讓我看看。”肥胖的絹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翌日下午七時,阿透一個人按地圖所示,把“穆斯坦格”停在麻布慶子住宅前院寬闊的大粒石子地上。


    阿透是第一次來訪,很為這座宅院古色古香的格調感到吃驚。前院樹下投光器上,映出西式庭園的拱門。攀援而上的常春藤的紅葉在夜光裏顯得黑黢黢的,給人一種淒然之感。


    戴著白手套的侍者迎阿透進去。他穿過帶有圓天井的圓形大廳,來到桃山風格1美奐美侖的客廳,坐在路易十五世樣式的椅子上。阿透為自己的捷足先登頗有些難堪。宅內燦然生輝而又深幽寂靜。客廳一角立著一棵聖誕樹,但總好像有欠諧調。詢問喝什麽酒的男侍離去後,剩下阿透一人。他倚著老式棱形玻璃窗,觀望院子樹梢外閃閃爍爍的街區燈火,和被遠遠近近的霓虹燈映得發紫的夜空。


    杉木門輕快響了一聲,慶子出現了。


    阿透不禁屏息斂氣:七十開外的老太婆赫然一身華麗的正裝。長得拖地的半袖晚禮服上下綴滿串珠。從胸口到裙角,串珠的色彩和樣式漸次變化多端光彩奪目。胸口是金黃色串珠鋪底,上麵的綠串珠呈孔雀開屏形狀。兩袖的波紋狀紫色串珠,下身直到裙角盡呈葡萄酒色,裙角又分別繡有紫色波紋和黃色卷雲,其分界線綴以金色串珠。純白色蟬翼繡紗又透出銀地的,是三件重合的羽狀花紋的西式外罩。裙子下端閃出紫緞鞋尖。平素威然挺立的脖頸圍著綠寶石薄紗披肩,從後肩垂下,一直垂到地板。發型一反常態,齊整整一頭短發,金耳飾搖曳生姿。反複整容而光潤盡失的臉上,幾樣固有部件愈發顯得惟我獨尊。攝人心魄的眼睛和不偏不倚的鼻梁。口紅塗得宛如貼在臉上的一塊開始枯萎的紅黑色蘋果皮……


    1桃山風格:日本桃山時期(16世紀下半葉)的美術風格,以華麗為主要特色。


    就連微笑也仿佛成了化石的臉湊上前來:


    “非常抱歉,勞您久等了!”


    聽得這光朗朗的聲音,阿透道:


    “好厲害的裝束!”


    “謝謝。”慶子將形狀規範的鼻孔略微向上揚了揚,作出西方婦女那種迷醉的神情,而又立刻收起。


    侍者端酒上來,慶子吩咐把照明熄掉,侍者於是關掉枝形吊燈。慶子躲在小燈珠一閃一滅的聖誕樹陰影裏,兩眼不停地眨閃,晚禮服上的串珠也閃閃爍爍。見此情景,阿透終於不安起來:


    “其他客人真夠晚的。或者說是我來的太早了?”


    “其他客人?今晚的客人隻你一位。”


    “那麽說信上寫的是騙人的了?”


    “瞧我,抱歉抱歉,後來改變了計劃。今晚就你我兩人慶祝聖誕。”


    阿透怒火頓起,站起身來:


    “我這就告辭。”


    “哎喲,這是為何?”慶子悠然坐在沙發上,並不起身阻攔。


    “怕是什麽陰謀吧?或是什麽圈套?總之是和老頭子串通一氣算計我。我可再不願意給人耍弄!”阿透想起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從那時開始對這老太婆深惡痛絕。


    慶子巋然不動。


    “要是和本多先生串通一氣,可就不必繞這麽大彎了。今晚請你來,的確是想單獨和你慢慢談談。如果一開始就說僅你我兩人,估計你也不會來,所以才說了個小謊。兩個人也同樣是聖誕正餐嘛!你看,我一身正裝,你也不例外。”


    “是想充分展開你那說教吧?”阿透為自己的敗北又氣又急,自己未得以揚長而去而竟乖乖聽起對方的誇誇其談來了。


    “哪裏談得上什麽說教。隻是有些事要偷偷告訴你——要是本多先生知道是我走露風聲,把我勒死都不一定。這可是隻有我和本多先生知道的秘密。當然囉,你要是不願意聽也不勉強。”


    “秘密?什麽秘密?”


    “別急,好好坐下!”


    慶子無聲地發出沁有一絲苦味的優雅微笑,指著阿透剛剛離開的帶有破舊變成藤色的瓦特奧宴樂圖的扶手椅。


    不一會兒,侍者進來稟報晚宴已經備好,往左右兩邊拉開儼然牆壁的拉門。於是裏麵閃出桌上點著紅蠟燭的飯廳。慶子起身。每走一步,繡滿串珠的晚禮服便發出珠簾摩擦般的聲響。


    憋了一肚子火的阿透懶得催對方開口,隻管默默吞食。想到刀叉的每一個動作原本都是本多耐心教導的結果,心裏更添了怒氣:那種教導純粹別有用心,存心讓自己時時咀嚼在遇見慶子和本多之前根本未曾意織到的自身的卑鄙。


    抬眼看去,樸拙得近乎粗糙的巴洛克大銀燭台的對麵,慶子操縱刀叉的手指動作是那樣忘情那樣沉穩那樣嫻熟,直令人想起老婦人織東西的手勢。想必從小便訓練有素,手與刀叉渾然一體。


    冷火雞肉如老人幹枯的皮膚,實在索然無味。拚盤、栗子、冷肉上澆的草莓醬——阿透覺得一切都帶有偽善本身的酸味。


    這時,慶子開口了:


    “你可知道本多先生為什麽竟然要領你當養子?”


    “我怎麽知道!”


    “夠粗心的。也不想知道,這以前?”


    阿透沉默了。慶子把刀叉放在盤裏,用紅色的指甲隔著燭光指著阿透無尾晚禮服道:


    “簡單得很,因為你左腋下有一排三顆黑痣。”


    阿透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愕。黑痣是自己所以自命不凡的根據,自以為從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料竟連慶子都了如指掌。稍頃,阿透鎮定下來。驚愕是因為自己暗暗引以為自豪的表象同他人所想的某種表象偶然吻合的緣故。即使黑痣果真使什麽發生了變化,對方也不至於看出自己心中的奧秘。可是,阿透未免低估了老人們可怖的直感力。


    阿透臉上的驚愕看來給了慶子勇氣。慶子隨即一瀉千裏:


    “喏喏,你是不相信吧?畢竟事情一開始就是荒唐可笑就是非常超乎常識的。其後你大概以為一切進展都是冷靜的、現實的、按部就班的,那是因為你把最前邊那個超乎常識的大前提整個生吞活剝地接受下來。世上哪有隻見一麵就想把不相不識的人收做養子的傻瓜呢!我們為你當養子求人的時候,你猜我們怎麽說的?對你也好對你的上司也好,我們口頭上當然如此這般說得冠冕堂皇。但實情你可知道?……你怕是自以為很了不起了吧?人這東西嘛,總是容易相信自身也是有可取之處的。你是覺得自己心中一向懷有的童話般的夢境同我們的請求正好對號了吧?覺得自己從小就抱有的不可思議的信念即將得到證實了吧?是吧?”


    阿透這才對慶子這個女人產生了恐怖感。強權或高壓味道固然一點也沒有,但世界大概存在對某種神秘價值格外敏感的俗物,而這類俗物恰恰是“扼殺天使”的真正凶手。


    火雞腿撤下後,上來了水果。談話在侍者麵前中斷片刻,阿透失去了答話機會。他開始認識到,自己麵對的敵手比預想的難對付得多。


    “不過,難道你以為自己的願望同別人的願望兩相一致就可以借別人之力順利實現自己的如意算盤?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個人都隻想自己的事。你當然也是除自己不想別人,以致終於在這點上走火入魔。


    “你以為曆史存在例外,而例外是不存在的。你以為人有例外,而例外是沒有的。


    “這個世上不存在不幸的專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專利。既沒有悲劇,也沒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夢的根基全是荒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麽天生特別美特別惡等天生與眾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會聽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將那種存在斬草除根,使其成為人們的深刻教訓,讓人們牢牢地記住這個世上根本沒產生什麽‘得天獨厚’的人物。


    “你大概以為自己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天才吧?想像自己是飄浮在人世上空的一片不懷好意的美麗雲絮吧?


    “本多先生見到你,見到你的黑痣後,一眼就看穿了這點。於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你放在身邊,救你脫離危險。如果不理不管,也就是說把你交給給迷戀的‘天命’的話,在二十歲就會被造物主殺死。


    “本多先生想通過把你收為養子,擊毀你荒謬的所謂‘神之子’的自命不凡,注人世間普通的教養和幸福的定義,把你改造成隨處可見的平庸青年,從而使你得救。你是不承認擁有和我們相同的出發點的,標記就是三顆黑痣。本多是想最大限度地救你才隱瞞真相把你收為養子——這顯然出於人的愛心,盡管是對人了解過多的愛心。”


    阿透漸漸不安起來,問道:


    “我為什麽二十歲一定得死呢?”


    “我想現在已不必擔心了。關於這點,還是回到剛才的房間慢慢說給你吧?”慶子從桌旁立起,催促阿透。


    吃飯時間裏,客廳火爐燃起紅通通的炭火。掛有出自光悅1之手的祥雲掛軸的壁龕樣式的板架下麵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開後,裏麵便是火爐。兩人在爐前隔一張小桌對麵坐下。慶子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從本多口裏聽來的關於輪回轉生的漫長過程。


    1光悅:本阿彌光悅(1558-1637),日本江戶初期著名書畫家、陶瓷藝術家。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聽著。就連燃盡的火炭的嗶剝聲也令他心驚肉跳。


    火忽而圍著火炭扭動著隨煙騰起,忽而在黑炭之間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籠。火籠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黃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幾間小屋,幽深而靜謐。


    有時,黑漆漆的木炭裂縫突然竄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盡頭的野火。火爐裏可以看到廣袤的大自然的種種景觀。而火爐深處不斷躍動的陰影,恰如政治動亂的烽火在天空繪出的剪影工筆畫。


    一根木炭火苗漸趨衰微,細紋龜甲樣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顫抖著。而其下麵,透出紅通通亮堂堂安穩穩的火光。偶爾,木炭之間牢固的架構從最底端開始崩潰,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壘現出片刻莊嚴的輝煌。


    然而,一切都流轉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詳平穩。但這種狀態本身便是不間斷的瓦解過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歸於解體,心裏反倒產生寬釋感。


    阿透聽罷,緩緩開口道:


    “話倒滿有意思。可到底有什麽證據呢?”


    “證據,”慶子略一躊躇,“真理難道還需要什麽證據?”


    “你口中的所謂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亂語。”


    “硬是要證據的話,本多先生現在也應當珍藏著鬆枝清顯那個人的夢日記,你可以要來看看。據說日記寫的全部是夢,而又一一成了現實……不過,剛才說的這些,也可能同你沒有一點關係。不錯,金讓是死於春季,而你的生日是三月二十日,並且同樣有三顆黑痣,因此很容易使人認為你必是金讓轉世。問題是金讓的死期弄不確切。金讓的雙胞胎姐姐也隻說是春天,粗心的是她沒有記清妹妹的忌日。本多後來用了很多辦法,可惜詳情始終不得而知。所以,假定金讓被蛇咬死是在三月二十一日以後,你就可以無罪獲釋。轉世至少需七天時間。就是說,你的生日必須在金讓死後七天以上。”


    “我的生日其實也是不準確的。父親出海期間降生的,沒有人好好照料,報戶口那天就成了生日。真正的生日實際在三月二十日之前。”


    “就是說越往前確率越低是吧,”慶子以冷淡的口氣說,“盡管這樣,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囉!”


    “毫無意義可言?”阿透略顯慍怒地反問。


    剛才聽的胡言亂語信與不信暫且不論,而現在又說其同自己的關聯毫無意義,這無非暗示慶子對自己存在價值的漠視。她具有一種視他人如糞土的能力。這是慶子永遠開朗的根本原因。


    慶子晚禮服的多彩珍珠,在爐火的輝映下放出妖冶的光彩,如夜虹繞身一般璀璨。


    “……是的,是毫無意義。不是麽,你一開始就可能是冒牌貨。在我看來你肯定是冒牌貨!”


    阿透審視著爐火對麵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的慶子的側臉。爐火給那側臉鍍上光輝瑰麗的輪廓,顯得無比狀觀。矜持的高挺鼻梁配以火光閃閃的眸子,足以使其身旁的人陷入孩童般的焦躁不安,麵臨高屋建瓴的重壓。


    阿透湧起殺意,思索如何將這女人弄死,並且死之前要使她驚慌失措,低頭求饒。無論絞殺還是順勢將那張臉一把按入火叢,慶子都很可能泰然自若地朝這邊轉過映滿火光的臉,任憑頭發繞臉騰起悲壯的火焰。阿透的自尊心已經火辣辣作痛,害怕再給慶子下麵的話語刺出血來。他生來最懼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創流血。自尊心血友病一旦流血便無法控製。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利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時時在感情與自尊心之間劃一條線,躲開愛的危險,身披滿帶尖刺的鎧甲。


    然而慶子毫不激動,一如平日地拉開傾所欲言的架勢。


    “……半年後你要是不死,冒牌貨這點就最終得到證明。至少可以明白你並非本多先生所物色的美麗胚胎的轉世,而是昆蟲學所說的仿真亞種一類的貨色。我想用不著等什麽半年這麽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沒有任何一樣令人覺得失之惋惜的東西。你沒有任何東西足以使人夢見你的失去並在醒來後仍覺得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陰影。


    “你不過是個耍小聰明的小鄉巴佬,卑鄙、猥瑣,多得到處橫躺豎臥。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養父是‘準禁產者’,從而把他的財產盡快弄到手。吃驚了吧?沒有我不知道的。錢到手權到手後,下一個目標是出人頭地,還是養尊處優?反正你所想的半點不比世間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對你進行的教育,結果不過僅僅使你意識到你的本來麵目罷了。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沒有任何特殊之處,我保證你長命百歲。你絕不是得天獨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為絕對不可能成為一體。你本來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毀滅自己那種閃電般的年輕的藍光。你有的隻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輩子都僅僅適合靠吃利息為生。


    “你根本不可能謀殺我和本多先生。因為你的惡是合法的惡。你自我陶醉在觀念衍生的妄想之中,本不具有那種天命卻又自命不凡,一心以為看穿人世的終端卻又得不到水平線彼岸的邀請。你與聖光與神啟全無緣分,你真正的魂靈既不存在於肉體又不見於內心。而金讓的魂靈至少蘊含在流光溢彩的肉體中。造物主對你不屑一顧,根本不對你懷有什麽敵意。本多先生尋找的轉世生靈是造物主親手創造而又不由得產生妒意的存在。


    “你是個百無聊賴的一介小才子,一個適合育英財團口味的優等生:隻要對方出學費你就能順利考上大學,理想的工作也會自動找上門來。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義者們的宣傳材料——隻要充分提供物質條件,便可以大量發掘出被埋沒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得過分了,你不過是他‘放錯調料’的產物。假如調料放得正確,是可以將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給哪個俗不可耐的政治家當上秘書,說不定你會覺悟過來,遲早給你介紹就是。


    “你的話我牢牢記住好了。你自以為所見所知所洞察的東西僅僅限於30倍望遠鏡那小小的圓圈而已,如果你以為那便是整個世界,你原本可以永遠幸福的。


    “不是你們從那裏把我拉出來的麽?”


    “說到底,是因為你自以為與眾不同,自己從裏邊興高采烈爬出來的,不是嗎?”


    “鬆枝清顯被戀情俘獲,飯沼勳被使命俘獲,金讓被肉體俘獲,你究竟被什麽俘獲了?被自以為與眾不同的毫無根據的認識,對吧?”


    “如果說從外部被什麽俘獲並被狠命拖來拉去是所謂天命,那麽清顯也罷阿勳也罷金讓也罷是有天命的。而從外部把你俘獲的是什麽?是我們!”


    慶子恣意閃耀著胸口金絛色的孔雀屏笑道。


    “是我們兩個對人生大多事情已經生厭的喜歡惡作劇的冷酷老人!你的自尊允許你把我們這樣的存在稱為天命嗎——這麽寡廉鮮恥的老頭和老太婆,一個偷看專家,一個同性戀者!


    “不錯,你是以為自己看透了世界。但把這樣的小毛孩子引誘出來的則是以死作押的‘看透老手’。拉出自以為是的萬事通的,隻能是更為老奸巨滑的同行。其他人決不可能敲你的門。所以,你原本可以一生都不至於被人敲門,但那樣也是同一回事,因為你沒有什麽天命,你不可能有美麗的死。你不可能成為清顯阿勳金讓那樣的人。你能成為的不外乎愁眉苦臉的財產繼承人……今天請你來,就是為讓你刻骨銘心地懂得這點。”


    阿透氣得雙手發抖,眼睛怔怔盯住火爐旁掛著的捅火棍。自己現在很容易佯裝準備捅奄奄一息的火苗而伸出手去,至此不會引起懷疑。往下隻消高高舉起即可。阿透已實實在在地感覺出鐵棍攥在手心的重量,真真切切地看到鮮血濺在路易式金光椅和爐架祥雲掛軸上的情景。但他終未伸手。喉嚨渴得冒煙,卻又不得討水。臉頰因仇恨而發燙,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有的熱情。隻是這熱情已被封死,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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