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倒在瀝青上,呻吟,抽搐,沒有人認領。然後有人過來,趁著他們的手還沒有完全僵硬的時候從上麵扒下戒指和手表,從女人的脖子上抽出金項鏈,從耳朵上扯下耳環。耳垂被撕破了,很快不再流血。


    有一次我單獨和一個陌生的死者在一起。我長久地看著他,然後哭著跑上碰到的第一班電車,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區。在終點站,售票員喊我下車,車站緊挨著一棵樹。


    所有的歸路都被低矮的牆堵塞。


    我好像從一個深穀中仰望那些住宅區,自言自語,我的家人不會躺在街頭,而是睡在有蓋的床上,有人坐在他們麵前,禱告。


    人們還會把他們放在家中很長時間,那些死者。直到他們的耳朵邊緣由於腐壞而發綠,人們才停止哭泣,把他們抬出村子。


    人們還說,最後一個死去的人會守護著墓地,直到下一位死者來臨。


    巢中尖叫的蠑螈,巢像一把風幹的玉米須。每隻光溜溜的小老鼠身上都漏下緊閉的眼睛。細小的腿像濕潤的棉線。腳趾彎曲。


    灰塵從木板上紛紛揚揚地落下。


    人們的手沾了白灰,灰塵沉積在臉部皮膚上,感覺好像被脫過水。


    柳條編織的籃子有兩隻把手,劃割著手心。手心磨出老趼和水泡,又熱又硬,裏麵一跳一跳地疼。


    上了年紀的老鼠是灰色的,身體臃腫,像是它們一輩子隻受到愛撫似的。它們無聲地竄來竄去,沿著腳步拖出又長又圓的痕跡。它們的腦袋是那麽小,好像從這小腦殼裏看到的一切都是尖尖的,而且細長、平麵。


    看看,它們造成了多少損失,母親說。所有那些穀殼下麵本來都是玉米粒,全被它們吃掉了。


    一根玉米棒下探出一隻鼻子,接著有兩隻眼睛閃動起來。母親手裏已經拿了一根玉米棒。朝它的腦袋打下去。它吱吱叫喚,鼻子上方淌下一條血跡。生命力太弱了,血色也是蒼白的。


    貓走了過來,把死老鼠翻弄得一會兒肚皮朝上,一會兒背朝天,直到它不再有一絲動彈。


    貓百無聊賴地咬下它的頭。牙齒間咬得咯咯響。貓咀嚼的時候,偶爾能看到它的牙。它嗚嗚叫著離開。老鼠的肚子仍躺在原地,灰灰的,軟軟的,像睡著一般。


    它吃飽了,母親說。這是我今天給它抓的第四隻了。它自己一隻都沒逮到。老鼠在它的爪縫裏跑來跑去,它倒睡著了,這懶東西。


    玉米被裝進籃子。倉庫看起來越來越大。當它全空的時候,會是最大的。


    玉米棒好像是自動地滾進我的手,再自動地落入籃筐。


    手心空空的時候,才會疼。玉米棒在上麵摩擦的時候,就感覺不到疼了,那時的疼痛太過劇烈,太過強大,它自己殺死了自己。一陣發癢之後,手連同手腕和手指都不複存在了。


    我抽出下麵的玉米棒。我給老鼠們開了條逃生的通道。做這事的時候,一大團恐懼堵在我的喉嚨口,以及一大團呼吸。


    兩隻老鼠沿著板條牆爬上來。母親分擊了兩下,它們掉了下去。


    貓咬下了兩個腦袋。它的牙齒間咯咯響。現在是十月,現在是十月裏的教堂落成節。


    鄰家男孩在射擊攤上為我射擊。


    幾塊鐵皮板上各畫了一隻雞、一隻貓、一隻老虎、一個小矮人和一個小女孩。小矮人有一把胡子,好像聖誕老人。


    射擊攤的主人隻有一條胳膊。他收下我踮著腳尖遞過去的錢。他用手和膝蓋給一把槍裝子彈。他把槍遞給我的獵人。


    我的獵人舉槍瞄準。要我射哪個,他問。我挨個看過鐵皮板。


    那個女孩子,我說,射那個女孩子。


    他緊緊閉上眼睛,整張臉側向一邊,嚴肅得像一個真正的獵人。


    他扣響扳機,鐵皮板歪倒。它搖晃了一陣,又立住了。小女孩腦袋向下懸掛。她倒立著。


    打中了,射擊攤主說,挑些漂亮玩意兒吧。


    一條繩子上掛著太陽鏡、項鏈、穿著僵直的泡沫橡膠裙子的娃娃,以及外側有裸體女人圖畫的錢包。


    桌上放著不倒翁和小老鼠。一隻老鼠看起來格外肥胖。我拿了它。


    它是深灰色的,有一個四方形的腦袋,破碎的耳朵,一條皮革尾巴,肚子下麵有一個線軸,繞著一條長長的白線。線尾固定著一隻光禿禿的金屬環。


    我把老鼠放在光滑的手掌心,指尖鑽入圓環。然後把手拿開。


    老鼠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走,拖出一條大大的曲線。我緊張地目送著它。


    它的步子吱吱嘎嘎地響起來。


    它停住之後,我短促地笑起來。


    然後我重新把線卷好,再次把老鼠放在手掌心,指尖鑽入圓環。再把手拿開。


    老鼠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走,拖出一條大大的曲線,它的步子又吱吱嘎嘎地響起來,我又笑了。


    我一直笑到傍晚,笑到村子裏的電燈亮起來。


    音樂響起。一對一對的舞伴走向領舞者。小孩子們跟在車道上的火車後麵蹦蹦跳跳。身影淹沒在飛揚的塵土中。我聽到他們的喧鬧聲。角落裏他們在轉著圈子跳舞,一圈又一圈,然後繼續蹦跳。


    我手裏拿著老鼠走在人行道上,回家去。那一夜,老鼠躺在我床邊的窗台上。


    夜裏冷得要命。穀倉裏發光的貓眼迸出火星。雪片落在四處流浪的狗身上。


    我聽到豬的聲音。它在悲鳴。


    它的反抗太微弱了,鏈子都是多餘的。


    我躺在床上。我感覺刀抵著我的喉嚨。


    我很疼,刀切下去越來越深,我的肉滾燙,我的脖子裏麵開始沸騰。


    切口變得比我本身還大得多,蓋過了整張床,它在天花板下燃燒,呻吟聲鑽入房間。


    破碎的內髒從地毯上滾出去,冒著蒸氣,聞起來像一股消化了一半的玉米的氣味。


    床的上方掛著一個填滿玉米的胃,緊鄰一副腸子,腸子抽搐著,變得越來越細薄。


    就在腸子快破裂的時候,我打開了燈。


    我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


    我穿起衣服。扣扣子的時候我的手在抖。我的袖子和褲腿像個麻袋。我整身兒衣服像個麻袋。整個房間像個麻袋。我自己像個麻袋。


    我走進院子,我看到掛在架子上的碩大身軀。白雪上麵是一隻流血的圓鼻子,像個盒子。一個又大又白的肚子,和一條懷孕的魚的肚子差不多。一隻會咀嚼的哺乳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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