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現在號夠了。我必須立刻停止抽泣,下一刻就和母親友好地交談。孩子不許對父母有任何懷恨,因為父母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孩子好。我必須大聲、自願地接受,這耳光是我該得的,沒有打中的那每一記都可惜了。祖母已經拿來了大掃帚。當我撞到櫃子上時,有一隻碗從裏麵掉了出來。


    祖母開始掃地。


    母親從她手裏奪過掃帚,抵到我麵前。我掃幹淨碎片,淚眼中的廚房一片模糊。


    掃帚柄比我還高。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掃帚柄在旋轉,廚房在旋轉。


    母親的臉皺得厲害。你給我動起來。


    石子路上,身穿施瓦本裙子的母親們在行走,裙子用一整巴侖布縫製而成,走路的時候,它的褶皺好似樹冠,那些樹冠懶洋洋地倚靠在屋頂上,把村莊壓進草地,起風的時候,樹冠擊打屋頂,打碎磚瓦。母親們把熨燙服帖的白手帕塞在圍裙係帶裏。今天早上,她們為了哭泣從床上爬起來,為了哭泣去吃早餐和午飯。


    她們熟練而忙碌地做著房子裏的每一項工作,她們的頭腦一心尋找缺席和逃走的機會。她們不再拘束,歸整了一天家中的木頭、布料和金屬。


    中午,她們解開圍裙和工作外套的係帶,把它們扔在地上,從衣櫃裏拿出黑色的裙子。


    走到衣櫃旁邊的時候,她們抬頭望向天花板,以免被人看到裸體,因為在房子的每一個房間裏都可能發生任何一些被稱為恥辱或不貞的事。人們隻要裸著身子照照鏡子,或在卷上長筒襪的時候想想自己觸碰到的是皮膚。穿著衣服就是人,不穿衣服就什麽都不是。這一大片皮膚。


    她們為了哭泣穿上衣服,從鞋子到有棱有角的頭巾邊沿都是黑色,在褶皺裏來來回回搖晃著走。


    她們的女兒隻是貌似適應了這身裝束。行動的時候,施瓦本裙子的布料卷起來了,她們的身體盡管幹瘦,卻顯得塞不進裙子裏去,身子好像還露在裙子接縫的外頭。但她們的腦袋穿進了裙子。


    她們穿著緊繃繃的裙子,飄揚的長罩衫投下陰影,裸露的雙腿默默地束縛在衣衫下,踩著碎步小跑過來。她們也穿著黑色的鞋子,黑色但透明的長襪,以及黑色的裙子。


    她們手裏拿著三角形的黑色漆皮大袋子,它僵硬地來回晃動,看起來像用金屬板做成的。袋子癟癟的,因為裏麵除了一塊手帕、一串念珠就從不會有其他東西,袋子底部有零錢丁零作響。


    她們不知道應該怎麽拿這袋子,因為既不能像拿掃帚柄、鋤頭和餐刀那樣拿這袋子,也和她們所熟悉的用來責打家畜和小孩的方式不同。她們把袋子挽在手裏走了幾步,任由它順著彎曲的胳膊滑到手肘,袋子在那裏就好像掛在尖鉤上,走路的時候打在她們平坦的屁股上,她們又把袋子拎到手裏,一邊走一邊讓它摩擦大腿。


    盡管熱得讓人窒息,女兒們還是係著黑色的頭巾,因為她們的頭發要麽是金色,要麽是黑色,然而黑得還不夠深,是不能帶去哭泣的。


    她們像一群黑色的鳥,遷徙到守夜人的家裏,用她們沉默而審慎的圍攻踏碎院子,走過敞開的夏季廚房的門,看到橫梁上還掛著剩下的繩子。


    她們瞪大冰冷的大眼睛,把寒氣帶進一間由蠟燭照明的屋子,裏麵充滿了塑料花和屍體的氣味,魔鬼瘸著腿站在門後的鏡子裏,鏡子被罩上黑色的施瓦本圍裙,以便生者的祈禱和死者的靈魂能夠升天。母親們和女兒們用一根常青樹的枝條把聖水滴在棺材上,水滲入遮屍布,順著死者的頰骨淌到碾碎的脖子裏,他的臉變成黃綠色,變得腫胖。


    她們一邊滴聖水,一邊用眼睛搜尋椅子。坐下來的時候,母親們輕扯著裙子的褶皺,女兒們在大腿上把三角形的袋子擺正,母親們吸著鼻子,把念珠纏在手上的青色筋節之間,念珠像餐具一樣叮叮當當,女兒們用手帕抹著眼圈,把眼淚擠到臉上。男人們留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在夏季廚房前麵談論農活和地窖裏的葡萄酒,蠅群在他們頭上盤旋。


    後院的鐵絲網籬笆後麵還有雞的足跡,沙地裏還有在夏季廚房度過的夜晚留下的混亂路徑。空氣中還懸著視線,像被瘧疾翻掘拱碎的幹草堆,來自被癌症腐蝕的肺裏的發燒,來自死者的臉,它經常從杏樹上爬下來,像貓一般無聲、敏捷。它總是突然出現,無聲無息,幸災樂禍,散發出臭氣。


    花畦裏花朵晃動,花下蜷縮著尖叫的貓,它們把熱氣吸進肚子,它們悲鳴,因為種子飛濺進肚子,喊叫的時候牙齒裏全是沙子。


    桑樹上的雞被驚醒了,它們在空中撲騰了一會兒,渾渾噩噩地落到地上,最後在沙地上空糊裏糊塗地轉圈,圈子越轉越小,直到隻繞著一個圓點,身子變得沉重,雙腿再也支撐不住。


    然後它們跌倒了,脖子扭折,嘴巴張開,淹沒在黑暗裏。月亮下沉,下沉。


    它們皮膚的毛孔裏有虱子抽動,虱子排成直列,穿過花園,行軍到其他的院子,鑽進溫熱鮮活的肉裏。母親們和女兒們走出屋子,來到院中。男人們成雙成對地在前麵走上街道。女人們成雙成對手挽手地跟在後頭。


    大型吹奏樂器在太陽下閃光。


    音樂撞碎在屋牆上,在街道另一頭再一次越過整個村莊。


    黑衣的馬車夫坐在刻字的黑色靈車上,鞭打他的黑馬。馬腿上落滿蒼蠅。它們走過來,屁股對著馬車夫的臉,尿淌到塵土裏,吵鬧的音樂聲讓它們害怕,混亂中抬錯了蹄子。


    神甫晃著香爐從教堂旁經過,因為有些死者沒有忠誠地等候上帝來拿走他們的生命,賜予他們死亡,而是缺乏對神的敬畏,自行了斷生命,這樣的人不會被抬進教堂。神甫滿意地清清嗓子。


    公墓裏,一群黑烏鴉盤旋在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上方,這個十字架高高聳立在墓地中,麻雀從路兩邊的黑刺李叢飛出,嘰嘰喳喳地飛進田野。


    墓穴前,神甫從香爐裏放出一隻巨大的白色怪物到空氣中,唱起歌來。


    神甫往棺材上扔下第一塊厚重的土,所有的黑鳥們都像得到一個號令似的,拾起土塊扔到棺材蓋上,一邊瞪大了眼睛,畫著十字。掘墓人把燒酒瓶子插進外套口袋,往手心裏吐口唾沫,抓起鏟子,砌了座潮濕的小丘。黑鳥群分散到村子裏,鑽過籬笆和房子的縫隙。街道空了。太陽在玉米地裏下沉,它的臉紅彤彤,霧騰騰。


    下雨的時候,祖母看看打在石子路上的水滴,就知道還要下多久。


    她能預報雨,因為她觀察母牛,看何時下雨,還觀察馬、蒼蠅和螞蟻。今天刮的風裏有雨,她說,第二天就下雨了。祖母把手伸進雨裏去,站在那兒,直到水流在手肘處滴落。她的雙手濕掉的時候,她自己也走進雨裏。


    下雨時,她在院子裏找活幹,讓自己濕到皮膚。那是少有的她不戴頭巾的日子,我看到她盤起來的粗大辮子,水滲進去很多,它沉得歪向一邊。她的頭發也濕到頭皮。


    強烈的植物味道從花園裏朝我撲麵飛來。我呼吸的時候,苦澀的味道留在我的上齶,舌頭上變得黏糊糊的。亞灌木的葉子耷拉著。雨水從上麵滴落。


    我披上潮濕空氣做成的衣服。我在門邊找到了一雙大鞋子。它們是屬於父親的,和這房子裏所有的東西一樣屬於某個人,尤其是衣服、鞋子、床。沒有哪個晚上會把床或房間搞錯,沒有哪天中午餐桌旁的位置會搞錯,沒有哪天早晨父親和祖父會穿錯衣服。隻有我偶爾會在母親工作的時候,穿著撐大的毛氈拖鞋走路,穿著父親油乎乎的鞋,披著祖母散發著樟腦味的三角披肩在房子裏穿行。


    一隻蛤蟆在石子路上跳。它有著幹枯、過大的皮膚,上麵到處是褶子。它爬過路麵,鑽進草莓地。它的皮膚幹枯得可怕,甚至沒有讓一片葉子發出聲響。


    我的腳跟和小腿肚發冷。


    寒氣捩傷了我的頰骨。我的牙齒寒冷。我的眼珠發冷。我頭上的頭發生疼,我感覺到它們深深長進我的腦袋裏去。頭發濕到頭皮,或者也隻是冷到頭皮,但這是一回事。頭發鋒利,發尖暴露在黑夜裏,頭發被自身的長度和重量打碎。


    我把夜晚關在院子裏。門裏麵溫暖而幹燥。木頭在我手上的感覺很好。我一遍遍地撫摩它,然後吃驚地發現我在撫摩一扇門。我並排雙腳,把腳從父親的鞋子裏抽出來,穿著長襪走在走廊光溜溜的地板上,腳踝骨突在前麵,走向廚房。我打開廚房門,還打了一會兒冷戰,母親問,外麵是不是很冷,外麵是不是又很冷。她強調了“又”這個詞,我想,外麵是很冷,但不是又很冷,因為每一天都有著不一樣的寒冷,總是不一樣的寒冷,每天一種新的布滿白霜的寒冷。但它不是冷,它隻是潮濕。你又在害怕了,她說。


    母親和父親吃晚飯。


    祖母和祖父已經在他們的房間裏了。收音機的聲音透過牆壁傳出來。


    廚房裏的桌子上放著盛有酸菜和熏香腸的盤子。熏肉皮和麵包屑落在桌子上。父親把他的椅子遠遠挪開,靠在牆壁上。他用一根火柴棍捅牙齒。


    這樣的晚上,我可以給父親梳頭。父親長著濃密的頭發。我能夠把手埋進去直到腕關節。他的發絲粗脆沉重。偶爾有一根鑽到我的皮膚下,嚇得我脊背上冷一陣熱一陣的。


    我尋找白頭發。父親允許我拔掉它們,但白發很少。有時候我一根都找不到。


    我可以給父親梳分頭,把發網綁進去,緊貼他的頭皮卡上金屬發卡。我也可以給他紮上頭巾,圍上披肩,戴上項鏈。


    父親隻是不允許我碰他的臉。


    要是我仍然碰到了,要是這事不小心發生了,父親就扯下發網發卡,頭巾項鏈,用手肘把我頂開,喊:現在給我滾開。每次我都會跌倒,哭起來,因為受到傷害而咬斷梳子,在這一刻頓悟,我無父無母,這兩個人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我問自己,為什麽要待在這房子裏,和他們一起坐在這廚房裏,認得他們的鍋碗瓢盆,知道他們的習慣,到底為什麽我不從這裏跑掉,跑到另一個村子裏去,去找陌生人,在每個房子裏隻逗留一會兒,從不複返,然後趕在人們變壞之前繼續行路。


    父親一言不發。我不得不徹底地知道,他不能忍受放在臉上的手:那會要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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