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蒸氣繚繞。蘿卜鍋裏又升騰起帶黴味的煙霧,升到天花板,籠罩住我們的臉。


    我們看進熱騰騰的霧氣裏,它沉甸甸的,壓著我們的頭蓋骨。我們對我們的孤獨視而不見,對自己視而不見,不能忍受別人和自己,在我們旁邊的人也不能忍受我們。


    父親在唱歌,父親的臉唱著歌垂到桌下的十字架上,該死的,我們是個幸福的家庭,該死的,幸福在蘿卜鍋裏蒸騰,該死的,蒸氣有時候咬掉我們的腦袋,幸福有時候咬掉我們的腦袋,該死的,幸福吞噬掉我們的生命。


    我的臉落進祖母開裂的毛氈拖鞋裏。那裏很黑暗,那裏是巨大的黑色安寧,那裏不許人呼吸,那裏是能夠讓人窒息的地方,被自己窒息。母親又哭又說,母親又說又哭。母親哭著說話,說著話哭。


    母親哭著說出長句,不能再被打斷的長句,要是這些句子與我無幹,將會非常美妙。但是它們包含了那些沉重的詞,父親又開始唱他的歌,一邊唱,一邊從抽屜裏拿出刀子,那把最大的刀子,我害怕他的眼睛,刀子切碎我想要思考的一切。


    母親突然停止說話,父親已經舉起刀威脅了。父親唱著歌拿刀威脅,母親隻是哽咽著喉嚨小聲啜泣。


    然後她又把一隻白色的盤子放上桌,餐桌已經布置好了,她小心地把一隻湯匙放進盤子,完全聽不到它碰到盤邊的聲音。


    我擔心桌子會屈膝跪下,還在我們坐到桌邊之前或者正在吃飯的時候它會倒塌。


    祖父從後院回來,鞋子上沾著汙垢和雜草。他的上衣口袋裏有釘子在丁零當啷響。


    祖父所有的衣服裏都裝滿釘子,連他的禮拜天禮服的口袋裏也插滿釘子。有一次母親甚至在他的睡衣裏也發現一隻釘子,她氣極了,怒吼聲響徹房子。


    在房子的每個角落裏都擺放著裝了錘子和釘子的箱子和盒子。祖父掄錘子的時候,人們會一下子聽到兩個聲音,一個是來自錘子的,一個是來自村裏的。整個院子連同它的堅石地麵都發出回聲。甘菊掉出纖細的白牙齒。我感覺到院子重重地壓在我的腳趾上,院子把它的重量放在我的腳上,在我走路的時候打我的膝蓋。院子堅硬、巨大、狂野地瘋長。我用盡全力大聲說話,錘擊聲把句子從我臉上撕走。


    祖父喜歡談論他的錘子和釘子,也喜歡談論一些人,說他們頭腦遲鈍得像釘住一樣。祖父的釘子嶄新、尖銳、閃光。他的錘子粗笨、沉重、生鏽,有著過粗的柄。


    村子有時候像一個籬笆和牆圍起來的巨大箱子。祖父把他的釘子敲進去。


    人們走在街上,能聽見敲錘聲,聽起來像啄木鳥在敲。回聲被從一道籬笆扔到另一道上。人們在籬笆之間四處走動。空氣在顫抖,草在顫抖,藍色的李子朝樹裏呼氣。正是盛夏,啄木鳥在村子裏飛。母親的雙手還在辛苦工作,祖母還擁有她的罌粟花,幾乎不在房子裏行走,祖父料理著母牛,還有他的釘子,父親昨日的酒醉還未醒,今天又喝了。


    溫德爾還是沒有學會說話,在大街上被人扔灰塵和石頭,被推進水坑,趕進壕溝,裏麵的爛泥在發臭,被上學的孩子們用粉筆在背上寫字,不得不背著一後背的粉筆痕穿過街道,臉上被墨水塗得亂七八糟,直到他哭起來,才被放回家。直到他的臉被嚇得扭曲,他們才放過他,直到他的脖子上全是毛毛蟲、蚯蚓和蚜蟲。


    當溫德爾一個人的時候,當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他說得很流利。我有時候聽到他在後院說話。我們坐在同一道籬笆旁,溫德爾在他家的院子裏,我在我家的院子裏。我吃著會讓人變笨的錦葵子,溫德爾吃綠色的杏子,有幾次因此而發高燒,等他恢複健康了,就又吃綠色的杏子,和自己說話。


    我問母親,隔開我們兩家院子的籬笆是否是屬於我或者溫德爾的。我想聽到它是屬於我的,我希望在溫德爾靠在這籬笆上時,能夠把他趕開。可母親說,籬笆是屬於我和溫德爾的,然後我就想詛咒他的那一邊一棵錦葵也長不出。我祝願他隻有呆板粗糙的雜草。


    城裏的醫生說,恐懼是溫德爾口吃的原因所在。恐懼在某個時候牢牢紮根在他心裏,從此再也沒有消失。溫德爾現在害怕他的綠色杏子太少。他站在我們的院子的打穀場上。我們玩過家家。我往襯衫裏塞進兩個綠色的毛線團,溫德爾給自己粘上綠色羊毛線做的小胡子。


    我們做遊戲。我罵他,因為他喝醉了,因為家裏沒有錢了,因為母牛沒有飼料了,我叫他懶漢和髒貨和流浪漢和酒鬼和無賴和廢物和淫棍和豬玀。遊戲就這麽進行。這給我帶來樂趣,可以就這麽進行。溫德爾坐在那兒,沉默著。


    溫德爾被一個罐頭盒割傷了手。很多血流進草裏。我隻說了句傻蛋,沒去關心傷口。我隻說了句呆子。


    我在沙子裏做飯,給我的娃娃穿上衣服,脫掉衣服,我喂她沙子點心和野花湯。


    我把我的胸脯扶正,溫德爾的小胡子下汗水淋漓。遊戲就這麽進行。


    我把沙子點心扔做一堆,用鞋子把它們踩碎。野花湯飛到牆上,流到地上。我抱著我赤裸的娃娃跑進屋子,在廚房門前丟失了我的胸脯。


    然後我用第一把綠色的杏子引誘溫德爾,杏子有一半還埋在花朵裏。溫德爾過來了。


    我們又玩起過家家。


    祖母第三次喊我了。接著她自己過來了。我被打了耳光,被趕去睡午覺。這樣你才會長大長壯,她說,怒火已經平息。等我長大長壯後,她會打誰呢,還有誰不能反抗她粗硬的手呢?


    我恨午睡。我懷著仇恨躺到床上,祖母把房間遮蔽起來,依次關上門:房間門、前堂門、房子大門。我兩個小時內不許走出這黑暗。我害怕睡著。祖母想對我施咒。我反抗她罌粟子一般深的睡眠,隻要我睡著,就什麽都不是,就會死去。睡神遊蕩在整個房間,他已經觸摸到我的皮膚。一切都變成我不能承受之深。上方的天花板有很多泡沫。群鳥撕破了水麵。鳥嘴裏充斥著饑餓。它們要攻擊我,啄我的皮膚,它們會喊,你個膽小、空洞的家夥。我會醒過來,沒有感情,不再害怕。


    睡神把他陳腐混濁的空氣逼到我臉上。聞起來像祖母的裙子,有罌粟和死亡的味道。睡神是祖母的睡神,祖母的毒藥。睡眠就是死亡。


    我對他說,我還是個孩子。我經常想要死,但那會兒行不通。現在是盛夏,群鳥撕破水麵。現在我不想死,現在我習慣我自己了,不能失去我自己。我揚起被子。大量涼爽的空氣吹過我的汗水。床這麽寬這麽大,床這麽白這麽空,我像躺在雪地正中,躺在寒冬的夜晚中,將要凍死。


    院子門吱呀響了,走道門哢嗒響了,前堂門嘎吱響了,房間門打在櫃子上。祖母站在房間裏。她把百葉窗卷高。外麵晴空朗朗。家禽的羽毛在夏日裏蒸騰。


    溫德爾坐在打穀場上,給自己粘上小胡子,遞給我兩個毛線團。我默默地把它們塞到衣服下。我們又玩起過家家。我們玩個沒完。


    太陽在巷尾下沉,融進一個令人厭惡的水坑。村子像一個由籬笆和牆組成的巨大的箱子般矗立在這裏。一隻大袋子降臨了,黑夜似一隻縫口的大袋子籠罩了村莊。沒有什麽冷卻下來,一切都變黑變重,延展開來。


    百葉窗的接縫處嗒嗒直響。屋簷上有沙子流動。睡眠之沙丘推過我的腦袋。花園的門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那裏的風吹過花畦,整整一夜。村子裏的樹多得可怕。它們都在我的臉上。


    床像母牛的肚皮,一切都是溫熱、黑暗、汗淋淋的。一隻釘子上掛著祖父的褲子吊帶,他空空的褲子在房間裏走。我伸長胳膊就能碰到它。也許褲子的口袋裏有釘子,隻是人們看不到。


    母親們睡了,父親們睡了,祖母們睡了,祖父們睡了,孩子們睡了,家畜們睡了。


    村子像一隻箱子般矗立在這片土地上。


    母親不哭了,父親不喝酒了,祖父不敲錘了,祖母沒有她的罌粟了,溫德爾不結巴了。


    夜晚不是怪物,夜晚隻有風和睡眠。


    我聽到隔壁房間裏小便潺潺流進夜壺。祖父站在夜壺上方。現在是五點。


    祖母沒有在兩點半醒來。她陷入了那不健康的睡眠。


    這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


    有一天早晨她會死去。


    當水塘變淺,青蛙的背會曬幹。炎熱爬進它們的肚子,殘留下來的隻有幹硬的皮膚。


    它們在各個院子裏躺得到處都是。隻有當它們死了,人們才知道,原來它們也住在這房子裏,它們爬上樓梯,爬到閣樓上,爬進黑糊糊的煙囪。


    我們的房子有兩支煙囪,它們會裝滿青蛙。一支是紅色的,另一支是黑色的。


    紅色的煙囪豎在無人居住的房間上方。從來沒有煙從裏麵升騰出來。


    很多貓頭鷹住在裏麵。母親每年都要支付煙囪稅。要是把所有年份的錢加起來,得有多少?母親說,其中一支煙囪還隻是給貓頭鷹的。


    上星期它們十分興奮。我一整夜都聽到它們在屋瓦上叫。它們有兩種聲音,高亢的和低沉的。但即使是高亢的也很低沉,而低沉的更是低沉。


    那應該是小男人和小女人的聲音。它們有一種正規的語言。


    我有幾次走進院子,除了它們的眼睛之外什麽也沒看見。整個屋頂上全是眼睛。它們閃爍著,整個院子被照亮了,像冰一樣閃著光。沒有月光。這一夜鄰居死了。他在之前的傍晚時分還好好吃了一頓。他並沒有生病。他的妻子早上喊醒我,說他是在睡夢中窒息而死。我立刻想到了那些貓頭鷹。


    我們和鄰居家之間的花園裏長滿了覆盆子。它們熟透了,人們采摘的手指變得血紅。幾年前我們還沒有覆盆子,隻有鄰居在他的花園裏種了一些亞灌木。現在它們已經伸進了我們的花園,他那邊已經沒有一根卷須了。它們在遊走。鄰居有一次對我說,他也從沒有種過它們,這些亞灌木是自己從另一個花園裏過來的。幾年以後我們也不會再有一根卷須,它們會繼續遊走。現在吃得飽飽的吧,因為村子很小,它們會遊走出村子。


    昨天是葬禮。他已經老了,但沒有生病。他的兒子幾個月前把他從山裏帶來。他的房子倒了,一條從河岸漫延出來的山澗推倒了它。人們在山裏更健康。他帶來一頂鴨舌帽。它既不是便帽也不是禮帽。這樣的帽子,人們隻在這個村子裏戴。他說,他想戴著這帽子進墳墓。他是說著玩的,因為他不想死。他也沒有生病。


    現在他們把這帽子壓到他死去的頭顱上。一開始棺材蓋子合不上,他們就用錘子在上麵敲。


    母親的腿和我的腿一起放在同一塊罩子下。我想它們是赤裸的,布滿曲張的靜脈。無窮無盡的腿並排放在土地上。


    總是隻有男人倒在戰爭中。我看到無數女人,裙子滑落,雙腿傷痕累累地躺倒在戰場上。我看到母親赤裸著,凍僵了,躺倒在俄國,雙腿傷痕累累,嘴唇因為吃了飼料蘿卜而呈綠色。


    我看到母親因為饑餓而變得透明,直到皮膚以下都筋疲力盡、滿是皺紋,像一個疲乏的、不省人事的小女孩。


    母親睡著了。當她醒著的時候,我從未聽過她呼吸。她睡著時,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似乎她的喉嚨裏現在還刮著西伯利亞的風,我在她旁邊,在恐怖的夢裏抽搐,渾身發冷。


    外麵水塘裏的水麵上升了。村子裏沒有月亮,水陰暗凝結。


    青蛙從我死去的父親的黑色肺裏呱呱叫出聲來,從我祖父那發出呼嚕呼嚕聲音的僵硬的氣管裏呱呱叫出聲來,從我祖母硬化的血管裏呱呱叫出聲來。青蛙從這村子裏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體裏呱呱叫出聲來。


    每個人在遷徙的時候都帶上一隻青蛙。自從他們存在以來,就喜歡稱自己是德國人,從不談論他們的青蛙,同時相信,人們拒絕去談論的東西也是不存在的。


    然後睡眠就來到了。我落入一隻巨大的墨水瓶。黑森林裏應該就是這麽陰暗。外麵他們的德國青蛙在呱呱叫。


    連母親也從俄國帶來一隻青蛙。


    我聽見母親的德國青蛙叫,直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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