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繼續往下說。說的時候,有些東西就留在了舌頭上。孩子心想,那隻能是真相,躺在舌頭上像一顆櫻桃核,不願掉進喉嚨裏。說話的聲音一旦爬上耳朵,它就等待著真相。可是沉默之後,孩子想,一切都是謊言,因為真相掉進了喉嚨。因為嘴巴沒有說出吃了這個詞。


    這詞孩子說不出口。隻說:


    她到過李子樹邊。在園中小路上她沒有踩爛毛毛蟲,她的鞋繞開了。


    祖父的眼睛耷拉下來。


    母親轉移方向,這時候從櫥裏取出針線來。她坐到椅子上,把居家服撫了又撫,直到看得見口袋為止。她把線打了個結。母親在搞鬼,孩子想。


    母親縫著一個紐扣。新針跡蓋住了舊針跡。母親搞鬼並非全無由頭,她衣服上的紐扣鬆了。紐扣縫上了最粗的線。電燈泡的光也有一根根的線。


    孩子閉上眼睛。在緊閉的眼睛後麵,母親和祖父高高掛在桌子上方一條由光和線擰成的繩子上。


    用最粗的線縫的紐扣最結實。母親永遠不會丟掉這扣子,孩子想,除非它碎了。


    母親把剪刀扔進衣櫥。第二天及此後每個星期三祖父的理發師都上門來。


    祖父說:我的理發師。


    理發師說:我的剪刀。


    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掉過頭發,祖父說。頭全禿了,連隊理發師就在我那頭皮上抹葉汁。頭發又長出來了。比先前還漂亮哩,連隊理發師衝我說。他愛下棋。連隊理發師想到抹葉汁這個主意,是因為我弄了不少葉子茂密的樹枝來雕刻棋子。那是同一棵樹上的灰葉子和紅葉子。木頭和葉子一樣,顏色也不大相同。我刻的棋子一半深色,一半淺色。淺色的葉子到了深秋才會變暗。樹有這兩種顏色,那是因為灰色樹枝生長每年要晚很多。這兩種顏色做我的棋子很不錯,祖父說。


    理發師先給祖父剪頭發。祖父坐在椅子上,頭一動也不動。理發師說:不剪頭發,頭就成了亂草叢。這時候,母親用腰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理發師說,不剪指甲,指頭就成了鏟子。隻有死人才有這種指甲。


    鬆綁,鬆綁。


    住在四角中的六個女孩,數蘿拉的薄霧連襪褲最少。而僅有的這幾雙在腳踝和腿部粘著指甲油。還有小腿肚那兒。要是蘿拉沒有及時逮住,破了的針腳還會一路抽絲,因為她自己也得走路呢,走在人行道上或者穿過那個亂蓬蓬的公園。


    懷揣著白襯衫的夢想,蘿拉得追逐,得逃跑。這夢想即或在最幸福的時刻也還是和她臉上的地域一樣貧瘠。


    有時候蘿拉沒能逮住抽絲的針腳,因為她在開會。在教席那邊,蘿拉說,她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這個詞。


    晚上,蘿拉把帶腳的連襪褲都掛到窗外。它們不會滴水,因為從來不洗。連襪褲掛在窗外,蘿拉的腳和腿就像在裏麵似的,還有腳踝和硬邦邦的腳後跟,鼓出來的小腿肚和膝蓋。它們仿佛能自個兒穿越亂蓬蓬的公園,去那黑漆漆的城裏。


    四角裏有人問:我那指甲剪在哪兒。蘿拉說,在大衣口袋裏。有人問,哪個大衣口袋。你的。你怎麽昨天又拿走了。蘿拉說,坐電車了,說著把指甲剪放到床上。


    蘿拉總是在電車裏修指甲。她經常漫無目的地乘車。在行駛的車內剪剪銼銼,用牙齒把指甲根的皮頂回去,直到每個指甲上出現豆大的白圈圈為止。


    電車靠站,如有人上車,蘿拉就把指甲剪放進口袋,望著車門。因為大白天裏總是有人這樣上車來,好像是相識,蘿拉寫入本子。可是到了夜裏,同一個人這樣子上車來,就像是來找我的。


    夜裏,當外麵路上已無人跡,也沒有人再穿越亂蓬蓬的公園時,當風聲颼颼,夜空除了響聲再無動靜時,蘿拉就穿上她的薄霧連襪褲。她從外邊關上門之前,四角的燈影裏隻見蘿拉有兩雙腳。有人問,你去哪裏。而此時蘿拉噔噔噔的腳步聲已在長而空蕩的走廊裏響起。


    也許,頭三年我在四角的名字叫做有人。當時除了蘿拉都可能叫做有人。在敞亮的四角裏,有人不喜歡蘿拉。大家全是有人。


    有人走到窗口,看不見下麵的路,也看不見蘿拉經過。隻看到一個一跳一跳的小點。


    蘿拉去坐電車。下一站要是有人上車,她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半夜三更隻有男人上車,他們剛下中班,從洗衣粉廠和屠宰場回家。他們從黑夜走進車廂的燈光裏,蘿拉寫道,而我看見一個男人,累了一天,他隻是他衣衫裏的一個影子。他的腦袋裏早已沒有愛,口袋裏早已沒有錢。隻有偷來的洗衣粉或動物雜碎:牛舌、豬腰或牛犢肝。


    蘿拉的男人們在前排椅子上坐下。他們在燈光中打盹,垂著頭,鐵軌咯吱吱一響,就抽搐一下。間或,他們拉一拉包,貼近自己的身子,蘿拉寫道,我看見他們髒兮兮的手。為了包的緣故,他們在我臉上瞟一眼。


    就這麽短短的一瞥,蘿拉便在一個困倦的腦袋中點燃了一把火。他們不再合眼,蘿拉寫道。


    下一站,有個男人跟著蘿拉下車。他的眼睛裏帶著這座城市的黑暗。以及一條瘦狗的貪婪,蘿拉寫道。蘿拉沒有回頭,疾步而行。她離開大街,抄近路進入亂蓬蓬的公園,以此招引那些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蘿拉寫道,我躺到草地上,他把包擱在最長最低的樹枝下。沒什麽好說的。


    夜追逐著風,蘿拉一聲不吭來來回回甩著頭和肚子。頭上的葉子簌簌響著,就像很多年前一個半歲大的孩子頭上的葉子。那個除了貧窮誰都不想要的第六個孩子。像當年一樣,蘿拉的腿給樹枝劃破了。可她的臉從沒被劃破過。


    幾個月來,蘿拉每周換一次學生宿舍玻璃展窗中的牆報。她站在大門旁邊,在玻璃罩裏扭動著屁股。她把死蒼蠅吹掉,拿著兩隻她箱子裏的專利長筒襪擦拭玻璃。用一隻襪子打濕,用另一隻擦幹。然後換上新的剪報,將獨裁者前一次的講話揉了,貼上這一次的。完了,蘿拉把襪子扔掉。


    為擦玻璃罩,蘿拉差不多用完了箱子裏全部的專利長筒襪,然後就用別人箱子裏的。有人說,這不是你的襪子。蘿拉說,你們反正不穿了。


    有個父親在園子裏鋤著夏天。孩子站在菜畦邊想:父親懂得生活訣竅。因為父親將他的愧疚植在最蠢的草裏,然後把它們鋤掉。剛才孩子還在暗暗希望那些最蠢的草逃離鋤頭,活過夏天。可是它們逃不掉,因為要等到秋天才會長出白色的羽毛。然後才學飛舞。


    父親從來用不著逃跑。他是唱著歌一路行進到世上來的。他在世上造了很多墳墓,造完立馬走人。一場打輸的戰爭,一個返鄉的納粹黨衛軍士兵,一件新熨好的夏季襯衫放在櫥裏,父親的頭上還沒有長白發。


    父親一大早就起來,他愛躺在草地上。躺著看迎來白天的紅雲。由於清晨跟夜一樣寒冷,紅雲隻好將天撕開。白天在上麵的天邊顯現,孤獨便潛入下麵草地上父親的腦中。孤獨將父親迅速趕到一個女人溫暖的肌膚旁邊。他取著暖。他造了墳墓,又很快給女人造了一個孩子。


    父親將墳墓截在喉嚨口,那是襯衫領子和下巴之間喉結的所在。喉結尖尖,閂住了出口。這樣墳墓永遠也上不來,走不出兩片唇。他的嘴喝著烏黑的李子釀的烈酒,他的歌沉甸甸、醉醺醺,讚美著元首。


    鋤頭在菜畦裏有個影子,不跟著鋤頭一塊兒動,影子靜靜的,望著園中小徑。那裏有個孩子正在摘青澀的李子,摘滿所有的口袋。


    父親站在鋤掉的最蠢的草中間說:青李子吃不得,核還軟,會咬到死亡。誰都救不了你,要死人的。高燒會把你身子裏麵的心燒沒了。


    父親的眼睛模糊了,孩子發現,父親愛她愛得上癮,愛得沒有節製,曾經造過墳墓的他盼著孩子死去。


    為此,孩子後來吃空了裝李子的口袋。每天,隻要父親不注意,孩子就往肚子裏塞半樹的李子。孩子一邊吃一邊想,這是在找死。


    然而父親沒注意,孩子也就命不該死。


    最蠢的草就是白乳飛廉。父親懂得生活訣竅。好比每個念叨死亡的人懂得如何活下去。


    有時我看見蘿拉在淋浴室裏站著,是下午時分,洗晝浴吧,太晚了點;洗夜浴吧,又太早了點。我看見蘿拉背上有一道繩狀的痂,股溝上方有一圈圓形的痂。繩子和圓圈活像一個鍾擺。


    蘿拉迅速轉過身來,我看見了鏡中的鍾擺。它該當當敲響才對啊,因為我進入淋浴間時,蘿拉嚇了一大跳。


    我心裏想,蘿拉有擦傷的皮膚,卻從來沒有愛。有的隻是公園地上腹部的撞擊。還有身上那些男人的狗眼。他們整天聽著洗衣粉從粗管子裏往下瀉的聲音,聽著動物的殘喘。他們的眼睛一整天都熄著火,隻有在蘿拉身上的時候才燃燒。


    宿舍裏,一個樓層的房間一個挨著一個,住在小四角中的女孩們把自己的吃食都存放在餐室的冰箱裏。羊奶酪和香腸,是從家裏帶來的,還有雞蛋和芥末。


    我打開冰箱,格子內側放著一個舌頭或一個腰子。舌頭都凍幹了,腰子裂著褐色的縫。三天之後,格子內側又空了。


    我觀察著蘿拉臉上沒有脫貧的地域。看不出她是把那些舌頭和腰子吃了還是扔了,從顴骨上、嘴角和眼睛裏都看不出來。


    無論在食堂還是在運動房,我都沒看出蘿拉是吃了還是扔了那些屠宰場的雜碎。我很想知道個究竟。我好奇心熾,想羞辱一下蘿拉。我左看右看,看得目盲。不管是久久端詳還是匆匆一瞥,在她的臉蛋上我總是隻見那個地域。當蘿拉在燒熱的熨鬥上煎雞蛋,用刀刮下來吃的時候,偏讓我撞見。蘿拉卻把刀尖遞過來讓我嚐。可好吃了,蘿拉說,不像煎鍋裏做的那麽油膩。吃完,蘿拉把熨鬥擱在角落裏。


    有人說:你吃完把熨鬥弄弄幹淨。蘿拉說:反正不能再熨了。


    這種眼光折磨著我。每當我跟蘿拉中午在食堂一起排隊,繼而同桌吃飯,我就想,這種眼光的由來,在於我們吃飯隻得到一把湯匙。從來沒有叉子,也從來沒有刀。所以我們隻能用湯匙戳壓盤中的肉,再用嘴撕咬成一塊一塊吃。我想,這種眼光的由來,在於從不讓我們用刀切、用叉子紮著吃。在於我們像動物一樣進食。


    食堂裏大家都饑腸轆轆,蘿拉寫入本子,一大堆人壓抑地、咂吧咂吧地吃著。原本是一隻隻執拗的羊。在一起就是一群貪吃的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赫塔·米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赫塔·米勒並收藏心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