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急走,已到了九月一日。


    阮修竹與藍沐雨姐妹出溜,一路向北,此時已身在渡船,要渡黃河的渡船。


    為了方便,阮修竹身著男裝,扮成了個青年書生。她原就生得比一般女子高


    上不少,足有七尺四寸,加以麵貌帶著三分剛氣,幾無女子纖弱之態,如今套上


    青衫、頭戴方巾,儼然便是個眉清目秀、白淨麵皮的俊美青年。


    自魏晉以降,書生配劍乃是常態,是故阮修竹腰懸長劍,也不以為怪。


    藍沐雨仍是身著素襟、外穿藍色長裙,離開彭蠡湖十餘日,雖然仍按時服藥


    ,卻免不了長途跋涉勞累,今日隻從洛陽向北來到黃河,這一段路已使她大露疲


    態。


    「這就是黃河啊!」阮修竹興味盎然的伏在船舷向河中張望,但所見皆是黃


    水,似乎連魚都無法在河中存活,便又加了一句:「果然很黃!」


    一轉頭,卻見藍沐雨緊緊抓著船桅,身子仍搖搖晃晃,忙趕上去一把將她扶


    著,蹙眉道:「你該不會又暈船了?」


    藍沐雨臉色蒼白,隻微微頷首。


    生在彭蠡、活在彭蠡,自幼即身處河湖之中,卻還會暈船,說來也真是可笑


    之極了!阮修竹無可奈何,隻好摸出一顆藥丸,喂藍沐雨吞下,再讓她倚著自己


    身子坐在船板上。


    「我能活著到山陽嗎?」半晌後,藍沐雨有氣無力的自問。


    「不隻是活著到山陽!你還要活著回彭蠡!不然我就完蛋了!」阮修竹歎道


    :「早知道,真該把小涵一起帶來。」


    小涵來了,就有人和我鬥嘴,不怕無聊;也有人照顧沐雨,不用我費心了。


    但人已在黃河,相去山陽不過數十裏路,此時才來後悔,也已遲了。


    過不多時,渡船靠岸,乘客紛紛下船。


    二女踏上實地,同時舒了口大氣。


    過黃河,即已進入山陽縣境。二女進入山陽縣城,找了間客棧歇腿、用膳。


    吃飽之後,二女行至縣城北門口,又同時止步。


    「到山陽了。」阮修竹道。


    「嗯,到山陽了。」藍沐雨接腔。


    而後,默然。


    到山陽了,再來呢?


    莫說藍沐雨是生平第一遭出遠門,便阮修竹也未曾離開過長江流域,二人隻


    知目的地在山陽,真到了山陽,卻不知該往哪兒走了!


    「客倌看看啊!山陽特產竹林杯!仰慕七賢大名嗎?用他們的杯子飲酒,保


    證頭腦馬上變靈活!詩詞歌賦,包你一揮而就,直逼李詩仙!」


    城門旁的攤販叫賣著。


    竹林杯?


    「什麽竹林杯……還不就喝酒的杯子嘛!」阮修竹朝那攤販張望了一眼,見


    隻是平凡的小酒杯,絲毫不感興趣,低聲說道。


    「竹林七賢!」藍沐雨忽然如獲至寶,樂得大叫了一聲。


    雖然沒人注意,她仍驚覺自己失態了,忙放低音量,道:「山陽竹林!我們


    到竹林七賢當初隱居的地方去看看!」


    藍沐雨體質孱弱,去念書,提不起勁;作女紅;興致缺缺。若說『女子無才


    便是德』,藍沐雨堪稱『有德』了。


    但書終是念過,雖然念得不好,多少還是記了些許,竹林七賢的大名,她腦


    中恰巧便有那麽點兒印象。


    「好啊,那就到山陽竹林。」阮修竹道。


    「嗯,就到山陽竹林。」藍沐雨道。


    但說完之後,你看我、我看你。


    「走啊!」阮修竹道。


    藍沐雨愣了。


    山陽竹林,怎麽走?


    「這位客倌,有興趣嘛?大小一般,花色多得很!盡管……」


    又是攤販的叫聲,但這次他沒說完便住口了。


    接下來,傳出的是一陣驚笑、轟笑、爆笑!


    兩女回頭望去,愣了。


    跟著,阮修竹狂笑不止,笑得沒一點裝扮上年青書生的書香氣度;藍沐雨極


    力忍耐,一口氣喘不過來,沒笑出聲,倒是咳起嗽來。


    隻見一名身著僧袍、穿著僧履的光頭和尚,頭頂白毛鴨,施施然走向北門。


    光頭頂鴨,那是何等可笑之事!莫怪乎整個山陽縣城盡拜倒在袈裟之下。


    那和尚走向阮修竹、藍沐雨,合十作了一禮,朗聲道:「兩位施主,是否欲


    至山陽竹林?」


    他必須要朗聲說話,否則話聲會教笑聲給蓋了過去。


    阮修竹仍在笑、藍沐雨仍在咳,一時無人回話。


    白毛鴨忽然張開雙眼,『呱呱』叫了兩聲。


    和尚會意,又向二女道:「貧僧懷空,頂上乃師弟海鴨。二位施主若要到山


    陽竹林,請隨貧僧前往。」說完,便朝西北行去。


    懷空頂著海鴨走出十餘丈後,藍沐雨咳停了,她拉著阮修竹,連叫:「姐!


    別笑了!他要我們跟去,跟不跟?」


    對方如此怪模怪樣,實是不該隨意跟去。


    阮修竹終於止了笑,呼了口氣,道:「跟啊!怕個和尚作啥?」說完,便跟


    在懷空身後走著。


    藍沐雨自也跟上。


    三人一鴨前後相距數丈遠,一路向西北而行。走了半個時辰,懷空忽然停下


    腳步。跟著,他轉向朝著路邊的一座土丘行去。


    二女一怔,並沒跟上。


    此地樹是不少,但無一竹,絕非山陽竹林。


    須臾,阮修竹道:「我去看看他搞什麽鬼。」又跟了上去。


    藍沐雨站在道上看著,但見阮修竹一轉向,身子才剛被土丘擋住,忽又回身


    向藍沐雨招手。


    那分明是要她過去,藍沐雨不假思索,也走近了土丘。


    轉過半圈土丘,卻見懷空與一名中年書生站在一處石碑前。


    中年書生背上負著琴囊,看來文質彬彬,並非惡人。二女放心靠上前去,見


    那石碑已然半毀,碑上有文,但模糊不清。


    「天下人的天下。」懷空忽然說道。


    中年書生聞言一笑。


    二女又愣了 ̄她們打心底沒想過,有人可以笑得這麽好看!


    那笑容極為清朗、極為透明,彷佛這一笑便如春雨浸潤大地,能使萬物生生


    不息!


    藍沐雨忽覺舒坦許多、阮修竹也感到長途跋涉的疲憊消失了!


    並非彷佛,她們的確如沐春風!


    中年書生並未言語,隻是一笑。僅有一笑,卻能有如斯效果,也令人極為驚


    異了!


    許久之後,中年書生終於發腔道:「天下既為天下人所共有,則占天下者不


    得侵擾天下。以兵術禍天下、以詭道謀天下,乃天下人所不容也!」


    說完以後,他朝著懷空合十一禮、再朝二女微一頷首,便離去了。


    他身影才剛轉過土丘,藍沐雨快步趕上,卻已不見人影。


    走得好快!


    藍沐雨又回轉至石碑前,聽得懷空說道:「此處乃漢獻帝、山陽公劉協之墓


    。漢獻身為漢末之君,活在亂世、曆經二朝,他雖欲極力延續漢祚,數度謀曹,


    可惜天下大勢已不屬漢!但曹魏不旋踵而亡於晉、晉曆二代而失半壁江山,可見


    得:天下絕非私物,豈是以謀奪巧取便能獲得?轉眼之間,萬物返空,終也是黃


    土一坯!」


    二女聽著,但,有聽沒有懂。


    懷空見二人懵然之態已滿布俏臉,當下為自己對牛彈琴的行徑嗬嗬一笑後,


    即道:「走吧,山陽竹林不遠了。」


    二女緊跟著。走沒幾步,藍沐雨忽道:「懷空師父,方才那書生是誰?」


    她深深覺得,那不是一般書生!


    懷空未即回話、也未回頭。半晌後,似喃語般念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


    不知,是知也!」


    三人一鴨又向西北行四十裏後,時已黃昏。


    眼前是山。行至山麓,阮修竹忽然叫道:「有鹿!」


    望去,非鹿,乃一鹿形之石。


    懷空道:「此地名曰白鹿山,便因此石得名。上山數裏,即是昔日嵇叔夜隱


    居之『山陽竹林』了。」說罷,又當先領頭上山。


    山道路漸難行,怪石嶙峋,十分顛簸。懷空行遊四方,自是無礙,但二女卻


    舉步維艱,走得腿腳俱疼。


    但一看,山道間鬆柏漸少、篁竹漸多,與山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山陽竹林已近了。


    再走一陣,山道壑然開朗了!出現一處山坡。


    山坡一側有幾間茅屋,就著日光餘映,看得出極為破舊。


    茅屋門口遙對著一個瀑布,瀑布直落至一處深池。


    想是地靈之故,此處不生雜草,隻有茵茵綠草、青葉黃花。


    或者也有白花,隻是因著黃昏餘暉,白即成黃。


    水落平潭,濺起水滴,灑在篁竹之上,閃閃生輝;瀑布正對夕陽,生出一道


    極完整的彩虹,正橫跨在深池二側。


    「這是桃花源嗎?」阮修竹道。


    「好美的地方……」藍沐雨道。


    二女同聲一歎,驚歎、讚歎。


    懷空一笑,道:「江南稱世外仙境為桃花源,但此處乃是河北,該當稱作山


    陽竹林!」


    山陽竹林,便是與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了!


    或許陶潛的『桃花源記』,便是想著山陽竹林而寫下的,也未可知。


    魏晉之際,山陽竹林,其實便是士子心中的桃花源了!


    天色已黑,阮修竹見茅屋與水池之間有堆薪材,便將摸出火熠將它點燃。


    藍沐雨取了根火把,在左近繞了一陣,卻未見人。


    難道搞錯了?君棄劍並未來到山陽?藍沐雨心想道。


    走回篝火邊,向四周張望,卻見懷空站在茅屋旁,手轉念珠、喃喃誦經。


    藍沐雨走上前去,原來有具棺材。


    棺材極新,顯然隻是近日運來。


    阮修竹也靠上,看了那棺材,先是一驚,略定了定神,才道:「這是誰的棺


    材?裏麵有屍體沒有?」


    藍沐雨搖頭,而後目視懷空。


    那意思是:或許他知道。


    阮修竹也看著懷空,但懷空彷若不覺,兀自念經,念很快的經,隻有和尚才


    聽得懂的經。


    過了一炷香時間,懷空念完了經,朝棺木行過一禮後,回頭向二女道:「棺


    中有人,是君棄劍的徒弟寒星。八月十六醜時,君棄劍與同伴夜襲摧沙堡得手後


    ,在趕回靈州的路上,寒星身在靈州城中,為吐番大將慕容穀種所殺。」


    二女聞言,一時無言以對。


    她們並沒想到,其時懷空人並不在靈州。


    懷空能如此清楚事發經過,原因無他,乃是海鴨置頂之後,啟發了懷空一種


    連他們的師父不空和尚也極為驚異的才能……


    卜卦!


    甚至也不用花時間去卜,懷空隻要見到一個人,便能知其生辰、死時;一捏


    指,便能得其死因;若輔以龜卜、筮卜,則凡事包羅萬象,盡在眼中。


    即因如此,他才能知道阮修竹、藍沐雨欲往山陽竹林,卻不知道路,而在山


    陽刻意『巧遇』領路了。


    見二女無言,懷空便道:「在東邊山坡上有間木屋,是為阮嗣宗昔日住所,


    比眼前幾間茅屋要穩固的多。君棄劍想是遊山去了,一時不在,但定會回轉此處


    ,二位施主如不趕時間,不妨留待數日,必能見得。貧僧告辭了。」說完,便轉


    身向山道行去。


    藍沐雨見狀,忙叫道:「師父,我們還沒和你說我們的名字……」


    懷空並未回頭,隻是笑道:「阮姑娘、藍姑娘,咱們日後尚有緣相見。」


    二女聞言,俱是一怔!


    阮修竹如今裝扮,十足便是個男人模樣,他能識穿,已屬不易!


    這還不夠,他竟能一口叫出二女姓氏?


    這可把二女驚得一夜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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