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幾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有人說,山陽很美,但美不過華山;山陽可俯瞰河內,卻比不過『登泰山而


    小天下』。


    懷空說:河北之山陽竹林,即同於江南之桃花源。


    君棄劍在山巔待了兩天,確然也覺如此。


    自從『山陽公』上任以後,三國紛爭、魏晉交替、乃至五胡亂華、南北分裂


    、安史之亂,一切的一切似也與山陽無關。


    山陽不過彈丸之地,山陽竹林所在的白鹿山,更隻是一座鮮為人知的小山,


    根本沒有軍事價值、也沒有生產、交通上的利益。


    正如同老子所言:無用之用,其實大用。


    山陽一無是處,竟也讓山陽的人民保持了五百多年的和平。


    君棄劍下望山陽,在不顯得炙熱的秋陽下,農田一片禾黃,農家子弟三三兩


    兩地在田野間或忙農事、或跑鬧……


    牛犬之聲相和、稻草人身上停滿了麻雀……


    太遠了,看不清楚、也說不盡絕,簡而言之,便是一片太平景象。


    寒星一死,讓君棄劍極為沮喪;再眼見山陽如此情境,更為消沈。


    我不過是人,一個人,哪有什麽本事阻止胡虜侵華?回紇要來、吐番要來、


    甚至雲南要來、倭族要來,我擋得住嗎?


    不可能!我連自己的徒弟都無能保護,哪有什麽本事擋下四國聯軍?


    我究竟雙手空空,有的隻是幾個同伴、朋友,可不是郭子丁那般手握重兵的


    大元帥!我何能抵禦外族?


    「棄劍,你之前曾問過:如果早點用兵,可以避免了不得不的時候,早用能


    比晚用少死很多人,那麽,要用、還是不用呢?」一旁的藥師小狼忽然人立起來


    ,說道。


    君棄劍為之一愣,卻見並非小狼人立,確然是人!這人一身白衣、仙風鶴骨


    、背負琴囊,作書生打扮,正是他那名聞天下、卻無人可知其影蹤的二爹 ̄天賦


    異才君聆詩!


    君聆詩又道:「如今看來,你的答案是……『不用』?」


    「這次是寒星……那,下次呢?」看到君聆詩,君棄劍鬆懈了、也哭了:「


    每打一次,就要承受著可能失去親朋好友的危險……二爹,我……我沒有那麽堅


    強……你將我的膽量培養到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可是……死的人不是我啊


    !」


    君聆詩抓起君棄劍身上的鶴氅一角,幫君棄劍擦去眼淚,同時拉著君棄劍一


    同坐下,說道:「你記不記得,十四年前,我剛到雲南,你諸葛乾爹還未見我人


    ,便隔著門板將我狠狠痛罵了一頓、似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君棄劍回想一陣,確有此事,便點了點頭。


    君聆詩道:「那是因為,我帶南詔國之兵,殲滅了錦官軍、殺了成都六傑。


    所謂成都六傑,即是諸葛兄的六位義兄。其實我與他們也狻有交情,同南詔國倒


    是敵對的立場……」


    「狻有交情?那為何要殺他們?」君棄劍不解,但這句話隻是心想,未曾出


    口。


    反正,二爹定會繼續說下去的。


    「雖然我與南詔國敵對,但南詔國主稀羅△是我和諸葛兄畢生的目標。為了


    打敗稀羅△,我投身到他麾下,就近觀察他、學習他。他也不愧是一代王者,毫


    無保留的教了我許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犧牲』。」


    「與錦官軍一戰,其實隻是一個過程,讓我習慣有『犧牲』。為了達成目標


    ,一個最終的目標,過程無論犧牲了多少,都不能有所退縮、有所遲疑……」


    「可是!二爹,你的目標是打敗稀羅△,或許很多人也都是,所以他們為了


    助你成功,也不怕犧牲!但我不是啊!我沒有必要去打敗什麽人!為什麽我也要


    有所犧牲?為什麽我身旁的人必須要犧牲?」君棄劍道。


    他與君聆詩立場不同,如今的君棄劍也不是聽一是一的稚兒了!


    「寧為嵇康,不作山濤。」君聆詩念出了寒星曾說過的話,跟著,一笑,搖


    頭道:「癡兒!你可知嵇康何人?」


    「竹林七賢之首!於亂世之中出汙泥而不染的絕塵高士!」君棄劍答道。


    君聆詩又是搖頭,跟著又問:「你可知他妻室是何人?」


    妻室?史上女子留名者其實不多,君棄劍搖頭,實是不知。


    「他妻子是魏室宗親!魏文帝曹丕親弟弟曹林的女兒:曹纖纖!」君聆詩說


    出這話,語氣狻重。


    也隻說到這裏。


    但見君棄劍麵有愕色 ̄他懂了。


    嵇康之妻既是魏室宗親,他也就是魏室的女婿。他的時代正是司馬氏緊鑼密


    鼓謀取魏室江山的時代,嵇康卻置之不理、逃官隱居山陽!


    或許嵇康有賢名、有清名、有文才、有高才!但對於魏室宗親而言,這麽一


    個儒林高士、又是魏室女婿,他視魏室之禍而不顧,便已辜負了許多人的期待!


    嵇康或許『立德』了,但於時代而言,他那出類拔粹的生命、負有經天緯地


    的才學,也終究隻是完成了『小我』……


    「嵇康並不是你應該學習的對象。」君聆詩極為篤定的說道:「是我們都不


    該學習的對象。」


    「可……時代不同啊……」君棄劍又道,語氣已軟了。


    「相同的,隻是,你比他早了一點。」君聆詩笑道。


    君棄劍不解了:嵇康生在魏晉之交,如今已是唐朝,明明是嵇康早了我五百


    年,怎會說我比他要早?


    「嵇康所在的時代,曹魏已經枝葉散盡、而司馬氏根深蒂固,其實嵇康也已


    無力回天。但你不然 ̄如今唐朝國力雖然衰弱,但聚其軍力,仍可敵一國而有餘


    ;且在野草莽仇寇之心仍重、敵愾之氣可聚;反觀回紇、倭族、吐番等,縱使已


    有合軍先兆,卻未實際達成協議,想必仍在為了吞掉中國之後如何瓜分紛擾不休


    ……隻要動作夠快,將他們個個擊破,還是大有可為!」君聆詩分析道。


    這段話的重點在於:嵇康欲要出手,但卻沒有資本,無能與坐擁金山怠山的


    司馬氏下賭注較高低;反觀君棄劍的立場、所處的時空,雖然一樣沒有資本,但


    卻有培養的可能性!


    「我們回到原點來說……其實你所謂『以早暴克未暴』的問題,它原本便沒


    有正確的答案。雖然現下你的答案可能是『不用』,害怕犧牲、害怕付出,那是


    任何人都會的。但若你不願未雨綢繆,想與嵇康一般歸隱山林,有所犧牲的,就


    不會是你……」君聆詩霍地起身,一展臂,指著山下那安平和樂的農村:「是他


    們!」


    君棄劍震愕了。


    君聆詩緩緩收手,沈默半晌後,極為沈痛的說道:「更會是千千萬萬的華夏


    人,所必須要去承受的『將來』……一個烽火連天、生民塗炭,比亂更亂的世代


    ……而這次,我們並不能保證將會再有一個拓跋宏!」


    君棄劍自然知道,拓跋宏為南北朝時期最重漢化、極負盛名的北魏孝文帝!


    言下之意則是 ̄若吐番、回紇等人不尊重華夏人,不尊重生命、尊重人權,


    則曾在他夢中出現的西湖大屠殺,便極可能成真!


    以一己之痛、換天下人之痛……


    孰可為?孰不可為?


    「我並不是要你當什麽民族英雄,實際上真正化禍患為未然的人,往往沒有


    人會注意到他的貢獻 ̄因為事情尚未發生,沒人知道他貢獻了什麽!青史留名者


    ,如郭子丁之屬,也隻是亡羊補牢輩。你不要想太多,盡力而為,即使失敗也沒


    什麽可恥可怕,隻不過是本來就會發生的事真正發生罷了!你就當成是……讓自


    己活得更忙碌、更豐富吧。」君聆詩又說道。


    之後,爺兒倆相對沈默。


    …………


    君棄劍無力的躺下身子、躺在山頂,閉上了眼。


    我是否有能承受這一切?


    如果有,那便定然是要去作;若是沒有,為何不將自己鍛鏈成有?


    挑戰!君棄劍向來不怕挑戰!


    「二爹,我懂了。」許久之後,君棄劍終於起身、出聲。


    但不聞答應。


    轉首望去 ̄無有君聆詩,唯藥師小狼而已。


    阮修竹、藍沐雨、藍嬌桃三人在山陽竹林等了三天,仍未見君棄劍人影。


    這天,藍嬌桃將滿池之蛇 ̄其實是蛇屍,它們的毒囊都已為紫冠鱗虺所食去


     ̄撈起,另掘一坑埋了。


    阮修竹原本帶著藍沐雨滿山遍野跑,到處觀賞著與江南不同的景色,但玩了


    三天,卻始終不見要找的人出現,很快的,也有點膩了。


    阮修竹生性便極不安份,山陽雖好,也留不住潑兔。


    「他跑哪去了啊 ̄ ̄ ̄」阮修竹撥弄著眼前各形各色的野花,而後大嚷一聲


    ,向後躺倒在花叢之中。


    藍沐雨坐在一旁,聳聳肩 ̄天知道。


    「我們出來……十……十三天了。」藍沐雨屈指一數,說道:「師父和師兄


    姐,一定都很急了。」


    阮修竹撐起上身,微笑道:「想回去了嗎?」


    藍沐雨搖頭。


    雖然對方無有影蹤,但終究是不辭千裏來到山陽了,總不可能連一麵都沒見


    到就走人。


    寒星之棺還在,未尚入土,這就足以保證,他一定會回來。


    遠處,一人緩緩行近。


    阮修竹查覺到了、藍沐雨也查覺到了。


    此地人煙稀少,一有動靜,極易查覺。


    待那人愈行愈近,已可清楚分辨出他的衣著、形貌時……


    阮修竹注意到:他穿著白衣、外覆鶴氅、腰懸一無鞘劍,約莫不到二十歲年


    紀,比自己還小上兩三歲罷?


    藍沐雨注意到:他的左臂縫上了一小塊麻布、神色恬靜、但眼神卻露出剛毅


    之氣。他的長相並非特別俊美,但五官的搭配,令人看起來相當舒服。


    而且……藍沐雨感覺到,他身上有一股氣……一種威勢的感覺。


    很淡、很淡,藍沐雨搖搖頭 ̄弄錯了吧!


    二女也同時注意到:他身邊還跟了一條大狗……不,是狼!一條雙尾狼!


    那人隻將眼珠略略轉動瞥了二女一眼,並未轉頭,仍走自己的路。


    那人走遠之後,二女不約而同、一齊站起。


    而後對望、頷首之後……


    跟上吧!


    君棄劍帶著藥師小狼回到山陽竹林。這天是九月四號。


    明天是寒星的三七,他是回來下棺的。


    竹影婆娑之中,君棄劍忽然感覺到 ̄林中有人。


    還有……一股腥味。


    再加上小狼已屈身嘶,這是臨敵的態度,君棄劍更為肯定了,便站在竹林


    外,朝林中道:「是藍嬌桃嗎?」


    林中那人即時行出,他荷著把破鋤、滿身大汗,確然是一身苗裝的藍嬌桃。


    「你回來了。」藍嬌桃微笑道:「有人等你很久了。」


    「你也等很久了吧。」君棄劍拍了拍藥師小狼的頸項,要它冷靜點,待小狼


    遲疑許久才解開警戒動作後,續道:「我要下山去買點酒,一起去嗎?」


    藍嬌桃聞言,不隻是表麵上的微笑,真是失聲笑道:「你約我去買酒?」


    君棄劍點頭。


    他並不是忘了藍嬌桃曾明言『會再有交手的機會』,隻是他現在不想同藍嬌


    桃動手。


    「是啊,去嗎?」君棄劍又問一次。


    我現在不想動武 ̄君棄劍表示得很明白。


    藍嬌桃盯著君棄劍看了好一陣子,確定了對方的意思,便道:「我不去。不


    過,應該會有人願意陪你去。」


    「我不要女人陪。」君棄劍說完,便向山道行去。他要去山陽買酒,善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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