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你釣魚總是不上餌的?」小女孩坐在老人的膝上,問得很認真,這


    是童稚的好奇心。她一手隨老人抓著釣竿、一手撫弄著老人的胡須。那胡須灰灰


    的,很順,和她的頭發一樣順,不刺人。她喜歡這胡須,就和爺爺一樣,很溫善


    、很和靄的感覺。


    老人並不甚老,看去隻不過五十多歲年紀,隻是頭發與胡須都灰灰的,感覺


    上倒是頗老。他笑了笑,撫著女孩的頭發,沒回答。


    「你沒釣到魚,那晚上我們要吃什麽?」小女孩又問。小孩,總是有問不完


    的問題。


    老人將小女孩抱離膝蓋,站起了身,把身旁的小舟彈進水裏。他力氣很大,


    隻是屈指在舟尾一彈,擱在淺灘上的小舟『唰』地一下,便劃進湖中了。老人左


    手拿著釣竿、右手抱著孫女兒,跳進舟中,他放下了孫女兒和釣竿,拿起船槳,


    開始向湖心劃去,說道:「爺爺帶你去看樣物事。」


    小女孩點點頭。她知道,爺爺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每個人都很尊敬爺爺。


    爺爺劃船很快,不一會兒便到了湖中央。日正當中,湖很大、人很多,有遊


    客、有漁夫。漁夫比遊客多很多。


    「你看那兒。」老人指著稍遠處的一群漁船,小女孩順指望去,很快便看出


    來:共有八艘舟子,每個舟子上都是兩個人,一人擺舵、一人執網。八艘舟子間


    的距離都相同,執網的人都是雙手各抓著一張網角,與鄰艘的執網人張起了一張


    大網。這麽一來,便有了八張網,形成了個八邊形的包圍網。


    不一會兒,八艘船開始靠攏了,網愈收愈小、愈拉愈近,直到八艘船之間的


    距離近到足以一躍而至,八個舵手加上八個執網人,叁十二支手同時動作,將八


    張網曳到了自己的船上。


    距離並不甚遠,女孩看得很清楚:每艘船上所留的網裏,都有好幾十支、好


    幾百支鮮活的魚!有大到和她一般大的、也有比她的巴掌還小的……


    八艘船加起來,總有上千支魚了!


    「好多魚!好多好多魚!」小女孩興奮的叫著:「他們好厲害!一次就抓到


    這麽多魚!爺爺,我們也學起來,這樣,我們以後餐餐就都有好多魚吃了!」


    老人搖搖頭,一手撫mo著女孩的頭發,一手指著湖中,道:「你看看,湖裏


    有什麽?」


    「水,」小女孩探頭一看,立即應道:「還有魚,很多魚。」


    跟著,老人執起槳,向原本八艘漁舟捕過魚的地方劃去。那八艘漁舟大豐收


    ,都走了。


    到了他們停船收網的中心點,老人放下槳,又指著湖中,道:「你看看,湖


    裏有什麽?」


    小女孩沒看,道:「還不是一樣麽?水,還有很多魚!」


    老人搖頭,臉上帶著微笑,麵對著孫女,他一向都是微笑,很和靄的微笑,


    淡淡說道:「先看看,再回答我。」


    小女孩很疑惑:都是同一個湖,那兒和這兒,也不過差了十來丈罷了,會有


    什麽不同嗎?


    但爺爺作事,總有道理,她依言探頭看了一下。


    水很清,可以一望入水數十尺。她一看,有點傻了。


    「怎樣?有什麽?」老人再次問道。


    小女孩懵懵答道:「水……很多水,但是……但是……」


    「沒有魚,是麽。」老人說。


    小女孩點頭。這是湖,一個大湖,人人都管它叫『洞庭湖』。但是,怎麽洞


    庭湖裏會沒有魚?如果沒有魚,為什麽湖上還有這麽多漁夫?


    「魏晉之交,崇尚清談。」老人娓娓言道,用一種想望的表情、想望的語氣


    ,小女孩認真聽著,每次爺爺露出這種表情,就是要說故事了:「清談是一種很


    沒有意義的事情,外邊在打著仗,裏邊朝廷要員卻在聊天、嬉戲,相互駁斥、指


    責。清談成為了一個圈子,隻要在清談圈裏打出了名聲,便可以當大官,但是當


    上大官,卻又整天清談,可能作出什麽大事麽?是故,一群無能之人,僅會逞口


    舌之利的無能之人位居朝堂,可真是『五胡亂華』的一大原因了!到了我們唐朝


    ,自然是很反對清談的,覺得它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我不這麽認為,清談還


    是談出了些有用的東西。比如說,魏末時曾有四大名家,那是王廣、傅瑕、李豐


    、鍾會,他們談的是『才能』與『德性』,史稱『才性四本論』。討論的內容,


    則是討究,一個有才能的人,是否就會有德性?有德性的人,是不是就是有才能


    ?到底有才能重要、還是有德性重要?他們圍著這個話題,爭了好幾年……玉兒


    ,你覺得呢?有才能,會不會就是有德性?才能重要、還是德性重要?」


    小女孩搖了搖頭,這有點深遂、也太深遠,她還不是很懂爺爺到底想說些什


    麽。


    老人指著湖中,道:「你覺得,湖裏的魚可能會被抓完麽?」


    小女孩猶豫了會兒,一勁跳進湖中。她水性很好,在湖裏遊了一圈。不一會


    兒又回到舟上,還是一樣,隻有水、沒有魚,方才那八艘舟子所圍起來的方圓數


    十丈之中都一樣,隻有水、沒有魚。


    於是小女孩答道:「每天都有好幾百、好幾千的人來洞庭湖抓魚。如果每個


    人都像剛剛那十六個人一般的抓,抓那麽多,總有一天,洞庭湖會沒有魚。」


    老人點點頭,撫著孫女濕漉漉的頭發,道:「那就是了,湖就這麽大、魚就


    這麽多,如果人們不留一點魚下來,讓魚去生魚,魚再多,也是有被抓完的一天


    。若是魚被抓完了,那以後的哪來的魚吃呢?」


    小女孩道:「可是,洞庭沒有魚,湘江、長江、彭蠡湖還有啊!」


    老人道:「湘江、長江、彭蠡湖有魚,也有漁夫不是?當洞庭湖的魚被抓完


    了,湘江、長江、彭蠡湖的魚大概也早被抓完了……」


    小女孩想了想,不錯,的確如此。於是點了點頭。


    老人道:「方才那十六個人,真是捕漁技術極好的漁夫了,他們可稱為『有


    才能』,捕漁的才能。」


    「爺爺!我懂,我懂了!」小女孩眼中一亮,如獲至寶,急急說道:「他們


    有才能,但是沒有德性!不懂得留下一些魚來生魚,讓魚傳宗接代、千秋萬世!


    所以,有才能,不一定會有德性!有德性,比有才能還要重要!」


    老人笑了,在陽光下,他笑得很開心,他很高興有這麽一個伶俐聰明的孫女


    。他想把自己懂的一切都教給這孫女,於是又說道:「這湖,就像是個牢籠,神


    州大地亦是個牢籠。湖裏的漁,就像是神州大地上的人們;漁夫,便是那些窮兵


    黷武、以好勇鬥狠為能事、以爭權奪利為目標、以殺戮爭戰為手段的人們。這些


    人為了爭權、為了當皇帝、為了自己的yu望,將神州大地變成了湖、將人民變成


    了魚,不斷的壓榨、不斷的驅使百姓去打仗、去自相殘殺……魚愈來愈少了,他


    們也不管,他們就和你剛剛想的一樣:這兒沒了魚,別處還有!這兒的魚死光了


    ,就到別處抓去!但是,他們疏忽了,別處也有漁夫啊!於是,魚兒全都逃生無


    門,一次又一次被捕戮殆盡、一次又一次的斷宗滅族……」


    老人原本在笑,但說到後來,變得很沈重、很沈痛,安史之亂才過去十年而


    已,他前陣子才去看過,河北還未恢複生氣,殘垣斷瓦、孤兒寡婦比比皆是!但


    藩鎮不管、外族也不會管!他們為了爭奪土地、爭奪權勢,一次又一次的發動戰


    爭、一次又一次的將身處於水深火熱的人民們,往死裏推去……


    老人說到這裏,哭了,他將孫女擁在懷裏、撫著孫女的頭發,眼淚滴落在孫


    女兒的臉上……


    小女孩仰首望著,望著那一滴一滴的眼淚,順著那灰白灰白的胡須滴下來,


    滴到自己的臉上。


    她沒有去擦臉上的眼淚,反正她的臉還是濕的。而且,她知道爺爺為什麽要


    哭。


    她知道,爺爺根本沒有子息,她也不是爺爺的親孫女兒,她的親爺爺、親爸


    爸、還有她奶奶、娘親,全都是魚,被捕走了。


    爺爺不是哭自己,是為她哭。


    她伸起小手,拭去了爺爺的眼淚,輕聲說道:「爺爺,沒關係,我懂,我有


    你就夠了。你是最疼我的爺爺,這樣就夠了……」


    老人一聽,破涕為笑。說道:「我為什麽會和你說這些?因為,本派以兵道


    立派,所有門人皆學習兵道。明天,於仁在會來接你到聚雲堂,他是聚雲堂堂主


    、下任掌門的候補。明天開始,於仁在就是你的師父了。他會教你很多東西,尤


    其是教你兵道。但是你要記得爺爺今天說的話:兵道,那是殺人的玩意,學它可


    以,但不到緊要關頭,萬萬不可用它!子有雲: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


    樂之者。但其實,當你學習一樣東西、當你愈是了解它、就愈清楚它的負麵影響


    。是故,樂之者的終極,便會成了『惡之者』。尤其兵道,更是如此!」


    小女孩用力的點頭,道:「我懂!我懂!所以,爺爺才會被稱作『當代第一


    兵家』!其實說爺爺懂兵,那是不錯的!但就是因為懂兵,太過於懂兵,所以爺


    爺才會厭惡兵道!隻是大家都不懂,以為爺爺懂兵,就是兵家、就會去玩弄兵道


    ,卻不知道,爺爺是最懂、也最討厭兵道的人!」她頓了一頓,臉上忽然出現了


    一點陰鬱,道:「可是,爺爺為什麽不讓我留在回夢堂?為什麽不自己教我?我


    想跟著爺爺……」


    「那是本派的規矩。」老人執起槳,開始劃回岸邊,說道:「隻有堂主才可


    以收徒。去年,我已經將回夢堂主的位子交給元叔叔了。」


    小女孩哦了一聲,一眼瞥見了腳邊,那無餌、亦無鉤的釣竿,道:「爺爺,


    我覺得你才是魚父……魚的父親!這洞庭湖裏的魚,都是你留下來的、養出來的


    。」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道:「爺爺隻有一個人,一個人怎能養得起偌多的魚了


    ?即使世人都不懂這道理,硬要爭強鬥狠,也沒關係。等你長大點了、能養魚了


    ,再來和爺爺一起養魚吧。」


    小女孩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不像爺爺那麽聰明、那麽有學問,我怕


    ,我養不活這麽多魚……」


    老人又騰出一支手來,撫著孫女兒的頭發,道:「從洞庭出長江,向西走,


    一直溯河而上,可以到個地方,那地方叫作『巴蜀』。巴蜀之中有個城池,名喚


    永安城。那永安城曾出過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他姓向、名達,世人稱之為『鐵


    扇軍師』。在你出生那年,這鐵扇軍師曾說過一句話:『我中國百家姓,凡五百


    年出一奇才。』當時,他指的是諸葛靜,世人稱之為『天縱英才』的天才軍師諸


    葛靜。諸葛靜之前一位姓諸葛的天下奇才,那是武鄉侯諸葛孔明。但我想,向達


    所說的這句話,也可以用到你身上。」


    小女孩疑道:「我?我之前的一個人才是誰?」


    「你本家姓辛。」老人悠悠說道:「五百年前,有個女人,她上承其父學識


    、下教侄兒,教出了叁國一代名將,那便是一統叁國的魏晉大都督、太傅羊祜。


    這個女人,人稱叁國第一奇女子……」


    「喂!吃飯了!」一個漢子粗魯地敲著門,拉開小窗,遞進了一盤飯食。魚


    ,比飯還多,每一支都很小,比她的手掌還小。


    屈戎玉坐起身,她的夢被打斷了。


    她已經沒有被綁縛,僅是被關在一個厚板船艙裏。這船艙密不透風,一旦將


    門關上,便隻剩門上的一個小窗,大小僅能探頭而已。這小窗是用來遞飯食的。


    屈戎玉從飲食至睡眠,都在這艙裏進行。


    這裏暗不見天日,她無從得知已被擒來了多少日子。


    她心裏隻惦念著一件事:爺爺還好嗎?他被打傷了、打傻了,我沒回去看他


    ,他還好嗎……


    爺爺才是最偉大的人!雲夢劍派立派以來,每一代門人均以爭天下為目標,


    從韓信、王莽、司馬徽、王猛、乃至虯髯客!一個個都想爭天下、一個個都用自


    己的手、或是門人的手使得萬民塗炭!他們是在造業!是在敗德!唯有爺爺,他


    也用兵道,但是用兵道一點一滴的阻止戰爭,即使戰爭發生,他也要讓戰爭快速


    結束!所以他在預見安史亂發以後,決定支持雲南不世出的王者:『天棄鬼才』


    稀羅鳳!


    出乎意料的,稀羅鳳敗亡了,由此,神州又有了新的敵人,那是倭族、是吐


    蕃、回紇……


    他們捉魚!不斷捉魚!完全不管魚會不會有被屠戮殆盡的一天,隻顧著捉!


    就連君聆詩、號稱『天賦異才』的君聆詩、還有那應該極有見地的徐乞也一


    樣!居然將爺爺深遠規劃的大計視若無睹,還將爺爺當作敵人!將我雲夢劍派全


    當成了敵人!


    難怪!難怪元師叔會常常歎氣,為了早死的諸葛靜而惋惜!元師叔常說的:


    若諸葛靜在,或可知我等圖謀為何!


    但諸葛靜一死,就沒人行了嗎?君聆詩不行、徐乞不行、皇甫望、黑桐不行


    ,天下無人了麽?


    還有那忘八……那忘恩負義、曾經劍架我脖子的忘八君棄劍也是一樣!


    爺爺!為什麽沒有人懂你?為什麽沒有人曉得你的偉大?


    他們難道不知道,要留下小魚仔子,日後才會再有魚嗎?


    她看到那盤飯食,忽然,覺得好厭惡!


    屈戎玉一把抓起盤子,向小窗外摔去,叫道:「我不吃魚!不要給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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