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懷著滿肚子氣告別李泌,與隨從循水路回返京師長安,回到宮中,已是四月叁日。


    早朝剛散,李適直進到太極殿,殿上百宮已經去盡,隻剩下龍椅上愁容滿麵的皇帝李豫,及寥寥數名近侍。


    李適跪下喊過萬歲,便要準備起身,卻沒聽到意料中父皇該喊的一句『平身』,故身子隻是抖了一抖,仍舊保持跪姿。


    李豫見了太子返回,先是麵有喜色、緊接著又皺緊眉頭,脫到口中的『平身』硬生生又給吞回。


    他記得,記得很清楚,叁月二十太子才離京,啟程會同洪州李泌前往蘇州林家堡。蘇州去京有二千餘裏,往返如此之速,即代表太子在林家堡根本沒有待上多久……難道此行並不順利?


    一念及此,李豫怎能不滿懷心憂?他揮手驅退了殿中所有,僅留下了最親近的太監魏知古,而後壓低聲量問道:「無憂先生如何說法?」


    李適終於可以說話,立即抬頭吼道:「他說這是不值一哂的小事!僅是家門之爭而已!」


    李豫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即麵露怒色,殿中氣氛頓時了下來。


    這君聆詩!仗著聲名蓋天,對朕不敬,尚可解釋為試朕有否容人之心,可也!但如今卻連這足以動搖寰宇的大下大事也不理了,其傲也如此!是可忍孰……


    「皇上莫怒……」魏知古顫顫地出聲,打斷了李豫的思路。


    李豫轉首瞥了魏知古一眼,悶悶地道:「你有何說?」


    魏知古轉向李適道:「太子殿下,請容奴才鬥膽問上一句:那君聆詩除了『小事』一言,尚有何說?」


    李適哼了一聲,道:「他放任女流之輩與吐番蠻子在大堂上看笑話、讓名不見經傳的賤民連番頂撞我!若在宮中,這些人便是殺頭十次也不為過!」


    「還有嗎?」


    李適道:「還有什麽!全是不敬之事!」


    眼見太子、皇帝怒氣愈熾,魏知古也有點急了,忙又道:「太子殿下務必細思,這關乎皇室安危啊!關乎天下安危啊!」


    「還能有什麽?還能有什麽!?」李適怒吼著,他一想起自己在林家堡中所受的待遇,在心裏便已將那些人全殺了頭了!他們說了什麽,還重要嗎?


    魏知古這會子也有點手足無措 ̄若果如此,皇室危矣!天下危矣!


    殿中又沈默半晌,李豫怒意稍退後,忽然想起:太子此行尚有李泌作陪!李泌身為叁朝元老,又是天下皆知的智囊,怎能毫無表示了?當即問道:「李長源可有什麽話說?」


    李適冷哼道:「那老家夥盡是幫腔,幫那一群賤民的腔!說什麽『天下人的天下』?胡說八道!天下分明是我李氏的天下!」


    「慢!」李豫急喝道:「你剛剛說什麽?」


    李適昂然應道:「天下是我李氏的天下!」


    他說得很自豪、也很驕傲,他認為這是李家人的驕傲,自然,父皇也會為這句話覺得驕傲。


    但李豫毫無喜色,又道:「再前一句!」


    李適有點懵了,訥訥道:「前一句是……胡說八道……」他有點不懂,為什麽父皇不為他那句『李氏的天下』而感到高興?


    他忘了,他顯然忘了,現在的李豫,連自己是不是姓李,都不敢肯定!


    「不是這句,再前一句!」李豫不耐地喝道。這太子怎麽……有點笨?


    李適愣了一下,他仍然跪著,忙低頭細思 ̄前一句?前一句是什麽?


    喔!有了!


    「天……天下人的……的天下……」李適回答,也很納悶 ̄這句莫明奇妙的話就那麽重要?李泌說它很重要,那老頭老得神智不清,也就罷了,連父皇都覺得它很重要?看來父皇也老了,也一樣老得神智不清了。


    「這話是李長源說的?」李豫追問道。


    李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李豫看得心急,道:「究竟是還不是?」


    李適道:「是……是!李泌的確說過!但一開始是君聆詩那廝說的!根本一派胡言!」


    李豫這會子真是氣得七竅生煙!他氣這魯拙的太子!這是什麽時代、這是什麽時候?這太子怎會笨得如此?是不是該換了?


    「你這蠢貨!」李豫起身戟指階下的太子喝罵道:「天下差點給你砸了!」


    李適傻了,隻得不住磕頭應是,他怎都不明白,父皇作啥生這麽大氣?


    魏知古這近侍太監也不是白幹的,他能在數百近千兒太監中冒出頭來,成為皇帝的第一心腹人,自然有他的獨到。他一眼便看出皇帝有更易太子的意思,便在旁低聲道:「皇上急怒,太子年輕,難免血氣方剛。況且所思所為也是為了自家天下,實不為過。皇上來日方長,隻消將太子帶在身邊仔細教誨,太子將來必也能成為一個……」話隻說到這。


    因為,若說太子要成為皇帝,那通常是皇帝死了才會。現在就說太子要成為皇帝,那是犯了皇帝的大諱,不可說!


    李豫歎了口長氣,又複坐下。


    他累了,太累了,聽到『天下人的天下』一語出自君聆詩口,那是卸下了多大的擔子!


    可惜,眼前的太子似乎不懂啊!


    李豫轉首道:「知古,朕想給君聆詩上個號……」


    魏知古道:「皇上要給人上號,自然是可以的。皇上想給他個什麽號?」


    「你說如何?」李豫反問道:「可有什麽建議?」


    魏知古道:「君聆詩以蘇州林家堡為根據地,蘇州地處我大唐疆土之極東;此人如日方中,可號稱當朝在野第一人……奴才以為……以為……」


    魏知古又住口了,因為這詞一出口,又會犯著皇帝。


    李豫微微一笑,道:「東皇太一,是不是?」


    階下李適瞪大了眼,他不是沒讀過書,身為太子,四書五經哪能少了?詩經楚辭怎能不識?


    東皇太一,楚辭九歌之首,比被視為『太陽神』的『東君』地位還高!


    由皇帝贈號『東皇太一』,便是將此人視為皇室的救星、天下之神!毋太過乎?!


    魏知古低下了頭,躬身不敢作聲。


    李豫思索半晌後,道:「常雲『孤掌難鳴』,穩定江南,恐亦非君聆詩一人之力能行。這樣吧,傳朕旨意,派使往蘇州宣詔,將『東皇太一』賜予君氏父子共享!朕累了,要去歇歇,你代朕教導太子,何以如此。」


    魏知古應了聲是,李豫退殿後,李適方才站起,仍是滿臉不忿。


    他不懂!為什麽這不把李氏皇族放在眼中的君聆詩居然得了一個至尊至大的『號』;而堂堂的太子卻跪在殿上捱罵?這太不合理!


    他轉視魏知古,他不信這老太監能教他什麽!眼見魏知古來到身前就要開腔,即喝道:「東宮太子豈是你教得起的!」當即拂袖而去。


    魏知古眼見太子行遠,搖頭、歎氣。


    太子根本不知道,這一天的早朝根本是一團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叛亂已經明朗化,皇上隻得下詔命淮河以北的河東、成德、盧龍、平盧、淮西、永平、汴宋、澤潞等八大戰區,加上河陽軍基地圍攻田承嗣。這範圍之大,北起燕山、南至黃淮;東始泰山、西近京畿,可說是整個華北皆已成了戰區!隻要出了一點兒差池,天下即無複李唐之天下!


    黃淮以北大亂不止,江南卻相對安定,何故?


    皇上最相信的人是李泌,李泌在洪州數年,來信不下百封,江南自從四年前的嶺南叛亂平定後,一直再無亂事發生,何故?


    李泌認為,這是因為雲夢劍派冒出頭了、江南也組成了水幫聯盟,江南軍閥若欲作亂,得不到水幫聯盟支持,便是未動先敗;近年來聲名大躁的屈兵專更是一座重鎮,江南軍閥想起事,皆得先自問過:說服得了屈兵專嗎?對付得了雲夢劍派嗎?


    若否,誰敢生事?


    雖則年餘前屈兵專亡故,君聆詩卻立即接上了,且回到林家堡重新紮根,又立下了江南的第二座重鎮。雲夢劍派、林家堡,便如同一座大山聳立,擋住了江南軍閥問鼎中原的道路。


    河北已經亂不可言,江南不能再亂!若果江南出事,天下將無複姓李唐!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將君聆詩穩住、要幫君聆詩穩住江南……


    太子啊!若果你不懂這一層道理,或許你真的不夠格成為將來的皇帝……


    水波,一陣一陣的打在岸上。


    好廣闊的……是江?是湖?還是海?


    岸邊有個身影,她穿著一襲綠紗薄衫,紗衣與頭發一起被風吹拂著,似乎永遠也沒有停靜下來的一刻。


    她就這般坐著,望著水麵……


    但那不是單純的望水,她是在盼著什麽?盼著眼睛看不到的那一頭有什麽會出現嗎?


    天好黑,真是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那孤孤單單的人兒……


    是什麽讓她肯這樣盼著?她不怕盼去了年華、盼白了頭發?


    風有點大……再坐下去,會受寒的。


    正想向前走,走到她身邊,陪她一起盼,就這麽巧,東方的天空翻起了魚肚白。


    原來,是在等著東君降世……


    不對,水麵上還有些陰影,那是什麽?


    天愈來愈亮、陰影也愈來愈大、愈來愈明顯,是船,一些大船……


    好近了!甚至已經可以看得清楚船上的旗幟……『倭』,就一個字,倭!


    對了,是倭族的軍船!


    我們說好的,要一起走下去,走這一條死路!


    她站起身,迎著風、迎著船、也迎著敵人。


    還有什麽好猶豫?這是我們該一起麵對的!


    才想發步上前,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喝:「你要去哪裏?!」


    一回頭,看到出聲的人,原來很熟悉。


    神宮寺流風!


    他的左手扶住刀鞘、右手緊握刀柄,已經作好了拔刀的架勢,沈聲問道:「你不會想逃避吧?」


    逃避?不,當然不會!二爹說過,林家堡是昔日的南武林盟主,林家堡的主人,便是南武林的代表。林家堡若果認輸,便是南武林認輸;林家堡若果逃避,等於中原人全是孬種!


    大船上的人開始登陸了……


    我不能逃避,可是……不是時候啊!我不能放著她一個人去麵對那麽多的敵人!


    忽然,稍遠處又奔來了一群人,很陌生的一群人。


    說陌生又不陌生,帶頭者的裝束,似乎見過……


    是了!和回夢堂的元堂主一模一樣!但此人並非元堂主,既非元仁右,必然是與之齊名的聚雲堂主了!帶頭者定是她的師父於仁在!


    眼前是流風,我命中終要麵對的敵人流風,我不能走!隻得依靠聚雲堂了。


    「於堂主,快去幫璧嫻!」我著急的大叫。


    可是那群人不聞,或者不理。他們甚至不跑了,駐足原地,冷眼作壁上觀。


    是我認錯人了嗎?這群人並非聚雲堂所屬?


    「我,等著你回來。」她留下一句話,然後,被淹沒了……


    「來吧!」斷喝,連接著的是刀鋒。


    沒有時間想那麽多了,接招吧!


    我,等著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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