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尼重新在君棄劍旁邊坐下。


    君棄劍並沒有作多餘的搭理,雖然提不出什麽有力的證據,但在君棄劍的主觀認定裏,史丹尼是個動靜皆宜的人,想與他聊開很簡單,但若不想說話時,他也不會刻意沒話找話講。用最直白的說法,史丹尼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伴兒。


    所以君棄劍隻是緩緩翻動著手上那本道德經,逐字逐句的看過去,卻沒有太多的領悟。這是當然的,就像薑太公的兵法過了四百年才有人理解那般,老子李聃的智慧更是驚人,莫說是相隔千餘年的唐朝,就算讓人類的精神再進步四千年,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全盤通曉『道德經』。


    君棄劍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發現身邊的棕發胖子並沒有入定練氣,反倒是不斷的扳扳敲敲自己的指頭,似乎頗有話想說。


    君棄劍略想了想,不免會心一笑~史丹雖然好說話,一句也不多問便同意陪自己跑一趟長安,可不代表他沒有好奇心。既然找了對方走這一趟,回答一些基本的問題、至少陪他聊聊天,彼此多認識一下也好,當即合上了書。史丹尼見到這動作,也露齒一笑,道:「偶想問的問題,還真不少。首先,你為什麽,忽然想跑長安啊?」


    這問題的確不是秘密,君棄劍當即反過來循問史丹尼是否知道寒星此人,得到確定的答覆後,便簡單回答了夢中相約、與『沈望曦』即將降世等等情事。


    史丹尼為之一怔,顯然為這樣的答案有點意外,訝然道:「原來,你信神鬼的啊?剛剛那個師古先生,說你命格大凶,你卻毫不介意,偶以為,你連命格命理,都不信,更不會去信,全無根據的神鬼之說。」


    啊?是嗎?原來我信神鬼之事?


    君棄劍很快便為這樣的疑慮下了結論,當下隻是置之一笑,道:「我無所謂信與不信。或者可以這樣解釋:我是『選擇性相信』,對於我想信的我就信,不想信的就不顧不理,如此而已。如果在釋子眼中,我這種人大概就是『沒慧根』吧!對於有宗教信仰的人而言,更是沒原則、沒立場、不受教的『孺子』吧!」


    「喔~」史丹尼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他與其師皇甫望一樣,恬和隨性、甚至有點隨便,對很多人事物都無可無不可,宗教立場更是完全沒有。在這一點來說,大概與君棄劍很相近吧?


    「那麽,如果說,那個沈望曦,真的是你的,小徒弟寒星轉世,你打算怎麽辦?」


    「重新收他為徒,然後作個隱士,安穩平淡的維持我們的師徒關係。」


    君棄劍露出了滿懷期盼的笑容,答得很果決,這答案當然也不是今天才出現的。或許他從來沒有說過、沒有提過,但其實好幾年前,他心裏早已決定,夜襲摧沙堡之後,就要帶寒星到山陽去隱居。


    隻是,這決心隻實現過短短一個多月罷了。並且,讓他帶到山陽去的寒星,已經不會說、不會跑、不會跳、不會鬧了。不會再用那稚嫩的聲音、裝成熟的腔調,再喊他一句『笨師父』。


    麵對史丹尼顯露於麵的驚訝,君棄劍自然也不意外。他自己也承認、也知道,這個願望,著實是無聊簡單得駭人。


    偏偏這樣無聊簡單的願望,卻沒有實現的可能;偏偏這樣無聊簡單的願望,竟在史丹尼所曾接收到有關君棄劍的情報之中,沒有任何相符的蛛絲馬跡。這一瞬間,史丹尼甚至認為自己一開始就弄錯人了,眼前這胸無大誌、平淡平凡的家夥,怎會是那個震動南武林的君棄劍?


    但是,沒有道理弄錯……自己明明親眼見過。


    見到他起死回生後,若無旁人地拂動屈戎玉的發際,便能令那天下聞名的天造玉才如釋重負、而跪倒痛哭!


    天知道,當時才眼見屈戎玉展現出恰如其『天造玉才』之名的本事,指揮著一群蝦兵傷將對敵以兵武雙修而揚名於世的聚雲堂,還能取得優勢,是讓史丹尼多麽的震驚!而那第一眼看到明明是個屍體的家夥,回魂後竟能立即讓屈戎玉放下重擔,毫不考慮的將成敗與眾人性命完全交付,又是何等無厘頭的事情!


    但接下來,卻見到那原該是屍體的家夥導氣運功,能與天下頂尖高手之一的於仁在全力相搏,也絲毫不落下風,他倆在戰中所披露過的功法,在內功行家史丹尼眼中已是至玄至妙、難以置信;隨後竟又見到原該是屍體的家夥振聲一喝,將明明已瀕垂死之境的幾位夥伴拉拔起身,再次發動所向披靡的攻勢戰勝了聚雲堂……


    這一切不可能都在君棄劍手下一一上演,衡山一戰後,史丹尼對於君棄劍已心悅臣服了。


    分析他的經曆,可以明白知道他能闖出現今在武林中的地位,並非靠他身後那張『天賦異才』的招牌,他是踏踏實實的與一眾夥伴們打下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他是這麽的有影響力,如果他願意,新一任的南武林盟主之位簡直手到拿來!但他心裏的願望怎會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史丹尼驚愕持續的時間並不太短,致令君棄劍以為他已沒有其他問題,又重新開始翻閱道德經。但在君棄劍重啟閱讀動作後半晌,史丹尼又訥訥地問道:「那你……為什麽……別的先不說,偶想不透,你怎會陪同朱泚入京?怎會在林家堡進行,抵擋倭族的計劃?又怎會……上衡山?」


    不可解!君棄劍的願望如果是隱居,又怎會去作這些令他聲名大噪的事?這未免太矛盾了!


    「前兩個問題的答案是一樣的。」君棄劍侃侃答道:「河伯他老人家於我有知遇、授業、傳功、救命之恩,而後其孫女、即璧嫻以其遺命相托於我,知恩不報非人也!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置之不理。而河伯的計劃中,原本即需要我或二爹實際擁有調動南武林群雄的能力,這一點我無法辦到,便改以蘇州府衙為目標。雖然動員力與實際效用大打折扣,終也是一著棋。當倭族的威脅不複存在之後,我自然也就沒有再與朝廷打交道的必要了。」


    史丹尼自然聽得懂,這段話也解釋了為何君聆詩拋下一句『吾不為皇宮伶人』,顯示出蔑視朝廷的態度之後,為人子的君棄劍反而在延英殿上討賞、受封成為蘇州府縣尉;而後卻又與其父君聆詩一同拒受『東皇太一』匾額,再一次賞了朝廷一個白眼。君棄劍舉動中的矛盾,原來隻是為將屆的抵禦倭族之戰作準備罷了,骨子裏他從來也沒將朝廷放在眼裏。


    隻是,如此說來,既然河伯的遺願與君棄劍本身的誌趣大相逕庭,那麽在林家堡包圍戰結束之後,君棄劍完成了河伯所托,本應就此銷聲匿跡。但他卻……


    「這麽說,你會上衡山,單單是為了,屈姑娘?」


    這問題說白了很白、說淺也很淺,但要說黑可以很黑、要說深也的確深得很。君棄劍失聲一笑,道:「這……沒想到你也會問這種問題!」


    史丹尼嗬嗬笑著,聳了聳肩,不置可否。但實際上,他確實對這種後世稱之為『八卦』的消息頗有興趣。


    君棄劍想了想,他心底對於屈戎玉的看法,說實的,還真沒有吐出口過……


    不能說嗎?好像也不是,但不知是哪個時代開始、或者是誰規定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就是應該接受保護與愛惜,而這其中又衍生出一種潛規則,她們可以不分時間地點忽然拉走一個男人,然後向他大吐苦水,再接受對方的安慰與鼓勵,最後還可以拋下一句『你真是個好人』或者『和你當朋友真好』之類的話,來否定對方追求自己的可能性。


    而男人,卻總該把這些事往肚裏吞,能拿出來說的隻有結論。若在考慮過程中將一些剪不斷理還亂而導致猶豫的事情說出口,則隻能得到『優柔寡斷』的評價,再不然就是換來一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類看似頗有道理的勸告。


    而實際上,男人真的就沒有需要思索的空間、沒有慢慢改變心態的可能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屈戎玉一開始也隻是單純的在利用君棄劍,但空明清靈、洞察世事如她,即便生來即具有綜觀大局的天賦,也曾迷失在自己的心竅裏,幾經掙紮之後,才承認自己心底其實盼望的僅僅是君棄劍多一點的關懷;相對而言,君棄劍就隻是個凡夫俗子,而他也知道自己比屈兵專或屈戎玉、甚至是元仁右差的不隻一點半點,在無法探究對方真意的情況下,麵對這些人,他隻能以抱持更多三分警戒心~表達出來就是不信任~的作法來應對。比起大多數人,他為屈戎玉那清麗秀美的容顏迷惑而產生無來由同情心的次數,絕對少到值得他為自己驕傲。


    他當然也自我探究過很長一段時間,想搞清楚屈戎玉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這種心理活動在林家堡後院裏栽花種樹時,便斷斷續續的進行著。


    「……你真的想問嗎?」君棄劍終於興起了訴說的念頭,為免對方隻是隨口問問,於是再作了一次確認。


    史丹尼篤定的頷首後,君棄劍又道:「那……你是想知道結論?」


    史丹尼道:「當然,不是。結論,光看你們的互動,就很清楚了。」


    話說到這裏了,君棄劍作了最後的猶豫,目光不覺移到了手上的道德經,心裏確認了史丹尼是個可以信任的人,終於開口道:「我最初是將她當成敵人,這你知道嗎?」


    史丹尼點頭道:「知道。那年回夢堂,在君山對丐幫的挑釁,我也很清楚,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嗯……」君棄劍沈默了一會子,細細回想著過去,喃喃說道:「雖然是敵人,但她真的……從來沒有讓我感覺到任何敵意。自從她出現之後,就一直不斷的給予我大小不等的許多恩惠,卻又隻要求一堆雞毛蒜皮的事情作為回報。她的行動,完全超出了我對所謂『敵對勢力』的認知。救我一命還可以用拉攏我為其所用來解釋,讓我真正對她的意圖產生懷疑與動搖的關鍵,是在於她給了我小涵的下落、卻又點破找回小涵所可能隨之而來的風險,以及在長江畔製止了我對龍子期的攻擊時……嗯,這件事你應該不太清楚,在令師死後,曾一度流傳出徐叔叔是凶手的傳言,最初就是由鄱陽劍派與漢鄂幫流出的。我因龍子期出言辱及徐叔叔而發怒攻擊他,璧嫻卻從後偷襲逼我住手自救,那時我為了小涵的事,第一次真正感到承她的情,想要試著去信任她、接受她的好意,忽然又被她攻擊,一時之間為自己的愚蠢惱羞成怒了。但其實很快我就冷靜下來,知道她製止我攻擊龍子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隻是我卻拉不下這個臉,於是酗酒沈醉,逃避與她對麵……她再一次追到襄州,我也真正了解到……呃,不是,還沒,沒有那麽快,我了解的是她與河伯真心為阻止倭族入寇而進行著圖謀,才會不惜屢次犯險進入敵人的根據地。我理智上也知道自己應該盡力協助她爺孫倆,隻是當時丐幫與雲夢劍派仍舊勢如水火,徐叔叔一向是我尊敬的長輩,我又怎能明著偏袒她?這段時間,我的立場開始搖擺不定、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而河伯的驟逝、她在丐幫大會前來投靠時展現出來的無助與忿怒,將我原本得過且過的心理完全打碎,我知道我該接手了、更該完全接納與信任她。隻是……哎,說來好笑,她原本就有任性與自信過剩的傾向,隻是在開始重建林家堡到真正開戰這半年多,她表現出來卻完全是另一種味道,她開始說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擠兌我、拿一些嬌蠻無理的事情要求我,其實我……再笨也懂了,知道她想要什麽。隻是我這時一直認為,她是天才、她合該站在世人的頂點、她的光芒不是誰可以獨有,而我心底依舊留存著了結河伯遺願後,立即退隱山林的念頭,我單方麵的認定自己和她是絕對不合適的。這個情況的突破點,發生在林家堡包圍戰之後。我事後得知聚雲堂翻旗倒戈、回夢堂全師盡墨時,產生了一個強烈得令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念頭~我知道聚雲堂是她的師門,聚雲堂所為是她爺爺畢生真正追求的目標,她有絕對堅定的理由回返聚雲堂進行問鼎大計,但我心裏卻認定……她不會!我找不到支持這個論點的立場,連藉口都生不出來,隻是單純的認定她不會回聚雲堂!回返蘇州的路上,我甚至懷疑~像我這樣俗不可耐的凡人,真有辦法了解她那樣的天才心裏想些什麽?而事實證明我錯了,我真的小覷她了!她考慮得比我多太多,她甚至擔心聚雲堂為她而向林家堡找碴,不動聲色的悄悄離開了。當我在她房內找到一根解下的琴弦,我……等等,讓我歇口氣,深呼吸一下……呼~~……我,震動了。她遠比我想像的更要了解我,她知道我不想讓大夥兒、尤其是小涵卷入不必要的爭鬥,更知道我想要避世、想要歸隱山林,而主動替林家堡除去了她自己~一個對聚雲堂而言最夠份量的宣戰理由!我這時才深刻感受到,我眼中的她,真的太膚淺了!她其實不介意自己的才華能不能發揮,隻想要一個真正可以倚靠的地方;而她對林家堡、對我而言又是多麽不可或缺的存在!這樣的她,又哪裏有一絲一毫讓我不能接受的道理?別說不能接受,我已經知道……知道不能沒有她!隻是,縱使如此,還有沐雨在、還有聚雲堂在,我也隻能對她的離去裝聾作啞,蒙騙著自己可以這樣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而聚雲堂也因為她回歸後的牽製,將動作緩了下來,才有了那幾個月的安寧。但其實,我想怎麽作、該怎麽作,我是很明白的。這情況一直持續到藥泯來訪,打破了我心中微妙的平衡與掙紮,我知道我該放下花鏟與水桶了、我知道該有所行動,不能再將她置於虎口而不顧。更直接的說法,我原本就不是為了打敗聚雲堂而上衡山……」


    「嗯,偶懂了。」史丹尼接腔道:「是為了,將她,要回來。」


    君棄劍笑了,這一笑,不免有點羞赧。


    是的,就是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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