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君棄劍得脫白雲山後,又一次回複神智時,早已算不清今夕何夕、自然更弄不懂自己身在何方。隻能感覺到身體比衡山戰後回返襄州、甚至是長途跋涉去到長安時都要來得更加虛弱。另外,就是有強烈的生理需求……


    食物、飲水!


    雖然他自回夢汲元陣中複生以來,已依水而生,要作到辟穀一兩個月也毫不為難,但餓著肚子總不好受,況且也無此必要,故他依舊保持著正常人的飲食習慣。何況此時他身體狀況已非往昔可比,體內水氣衰竭,再難循環周身、供應身體所需水份,雖如吳存所言仍渴不死,但對水的需求卻比往常更加強烈。


    但看四周景象,卻是一處山麓,視線所及之處,並不見活水流動。他自然已無餘力施展辨氣要領去探查何處有水,暗暗呼喚了幾次,亦不聞腦中那莫名東西回應,加以精神頹靡,遂不辨東南西北,胡亂走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醒時不甚醒、昏時不知昏,更無從判斷已走了多遠、亦不知走了幾日幾夜。雖然腹饑難耐,卻又已無獵取野物以充饑的能力,甚至該說以他如今的精神與身體狀況,要是碰上凶猛的肉食性動物,他也難以抵抗。但一路上不知為何,在這荒郊野外,卻也未曾有過任何凶險,倒像那豺狼虎豹竟也都避開了他似的。於是乎,竟讓他跌跌撞撞地尋著一處村落。隻是他尚未步入村中求助,又已失神倒下。幸而當時天尚大亮,很快有村民發現有人倒在村外。


    雖已發現,一時之間,卻也無人施予救助。


    這並不是一個富有的村子。


    安史亂發至今已十餘年,期間戰亂不斷。眼下正是田承嗣起兵叛亂、河北河南九鎮諸侯聯合圍剿的戰局,每個諸侯都打著大義旗幟搶糧搶錢搶人,搶糧吃、搶錢花、搶人去送死,中原除了幾個大城裏有名的富戶外,還有誰身上能留下幾個錢?城外的小村小部,誰會管著他們的死活?


    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理他人瓦上霜。


    然而,當君棄劍再次醒來,又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床上。


    實地算來,也不能說那是張床,畢竟也不過是塊木板鋪著片拚湊出來的草蓆罷了。


    比起這個,他發現了另一樣讓他更為渴望的東西……


    一個大缸,他嗅到了水的『味道』!


    於是,他也無心多管周遭環境狀況,一頭便往水缸栽去,猶如誇父渴飲,不思竭止,一氣便將個三尺高水缸裏還半滿的儲水喝了個淨,渾不知這小屋子的主人,一直在旁看著他狂飲無度。


    君棄劍直喝至無水可飲,雖已不覺口乾,但身體卻還有想要更多水的欲求,遂抬頭四望,盼能再找出另一個水缸來。


    水缸自然是找不著的,倒是讓他發現這地方還有主人在。


    是一對姐弟。弟弟摟著姐姐,滿臉驚恐;姐姐也懷抱、安撫著弟弟,卻是一臉無奈。


    君棄劍見此二人,先是一怔,身體的需求戰勝了理智想保持的基本禮儀,於是開口便問道:「還有水嗎?」


    姐姐搖了搖頭,道:「你已將我們分得的、未來三天的儲水都喝完了。」


    君棄劍一聽,愣了,也終於讓理智壓下欲望,這才提振萎靡不堪的精神,細看這兩姐弟。


    弟弟是滿臉汙土穢泥,雖辨不清相貌,但看身形,約隻是個八九歲的男孩。更顯眼的是,他身上的衣物……


    隻是個剪出頭洞手洞的麻布袋。


    姐姐的情況略好些,雖然粗糙且破損嚴重,至少是有衣有褲的完整衣物,身子是比弟弟高了不少,但極其瘦弱,相貌也還稚幼,看來頂多也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隻是細想小姑娘方才那話,君棄劍愈覺不解,問道:「你剛說……這水是分得的?」


    小姑娘眉頭一皺,道:「你是打哪來的?連水要用分批去領的都不曉得?要是先用完了,那便得花錢去買了。」


    不不不,水得用領的才奇怪吧!我自幼與二爹走遍大江南北,除了碰上地方乾旱,可從沒聽說水得排隊領、花錢買這回事呀!君棄劍在心裏呐喊著。他還沒考慮清楚該當如何回答,卻已聽到那小弟弟囁嚅道:「你看起來,好像快死了,怎麽又活了?」


    跟著換姐姐歎口氣道:「這可好,水沒了,食物也沒了……」


    「食……物?」君棄劍自然也是還餓著,聽到這詞,遂環顧周遭,但這一間不過十來尺見方……連門都沒有的破舊板屋裏,除了方才讓他喝空的水缸、一塊墊了草蓆的木板外,就隻有小姑娘、小弟弟腳邊的一把鏽且崩刃的柴刀,實是『家徒四壁』……不,『三壁』的真實寫照,並不見什麽能吃的東西。當下便問道:「你們倆,是以水為食嗎?」


    「說什麽蠢話?哪有人喝水就能過活的!」小姑娘瞪眼說道,那小弟弟,則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君棄劍。


    雖然臉上的汙泥讓人看不清小弟弟的表情,但從他的眼神中,仍流露出十分遺憾的感情。


    小姑娘歎了口氣,道:「早不該撿你回來的……虧大了。」


    到了這時,君棄劍的腦子終於運轉過來了。


    理解到,這姐弟倆口中的『食物』是指什麽。


    敢情他姐弟倆,是打算把這死在路邊的新鮮屍體撿回來吃的。隻是沒料到,這屍體竟又活過來了。


    此時,那小弟弟忽然目光失焦,抱著姐姐的手臂也軟軟垂下,站不住腳,便趴倒在地。


    小姑娘見了,便急忙將小弟弟扶躺到君棄劍方才躺的木板草蓆上。


    君棄劍看在眼裏,他雖已病到腦袋不甚靈光,但還是有件顯而易見的事是他能夠理解的。


    他現在思考的是:我該割塊肉下來給他們煮湯嗎?


    小姑娘卻不動聲色地探頭看了天色,跟著起身拍拍衣褲,便自行出門去了。


    這行動更讓君棄劍難以理解。這小姑娘就把餓昏頭的弟弟、和一具死後複生的『原』屍體丟在家裏了?就不怕……


    再觀察周遭一次之後,他很肯定。


    是沒什麽好怕的。


    這家裏,壓根兒沒有物事可以弄丟;便是那餓昏頭的小男孩,能不能醒恐怕都要靠運氣。作姐姐的既不是大夫、手邊又沒有食物可以喂他,留下的確一點作用也沒有,倒不如出門去尋食來得有用。


    君棄劍自然不是什麽悲天憫人的活菩薩,他要真是菩薩,也是泥菩薩,當然不可能喂那小男孩吃泥巴。但自己喝掉了人家的儲水是事實,怎麽也不好說走就走,遂也穿過那沒有門板的門,來到屋外。


    時已黃昏,君棄劍很快看到那小姑娘在前方一步一踱地走著。步伐慢、且顯得有氣無力,看來,也是餓得很了……


    這也是當然。就算這年頭死人到處都是,若不是餓得厲害,又哪有人會撿死人回家吃的?


    君棄劍隔遠緩緩跟著,小姑娘則毫無警覺,自顧走著。


    君棄劍自然也不忘觀察四周,發現這村子並不如預想中的那麽貧窮,木板、茅屋雖還有幾處,但磚瓦房也確實不少。可又不見有市集的模樣,倒是禽舍畜寮占地頗大,可見這是個以蓄養禽畜為主的村子……既如此,又怎會讓這對姐弟餓到想吃人呢?再怎不繼,便是偷雞摸鴨,也比吃人好吧?


    已是晚飯時間,路經人家,頗聞飯菜香,路上自不見人。走了一陣子,小姑娘停下腳步,叩響了一間大瓦房的門。


    君棄劍查覺,立即便隱身牆垣。同時也注意到,這間大房後頭,有著占地極廣的雞圈。觀其數量,大約是個擁有二百隻雞的大戶人家了。


    小姑娘叩門之後,不久便有人開了門。傳來的是一位婦人的聲音,說道:「喔,小施呀。看你樣子……又沒得吃了?」


    小姑娘應道:「嗯……連水也沒了。能不能再給我點?」


    「啊?水?」婦人似也有點驚訝,道:「今早才領的水,這就沒了?你拿了幹什麽去了?」


    「我……不小心把缸打了。」小姑娘躊躇了會兒,說:「小信已經餓暈了,大娘,你幫幫忙……我明兒早點來幫你撿蛋。」


    「說得輕鬆了!今早你不才打了我十幾個蛋麽?算算,你欠我多少啦?再說了,你的缸都打了,我便給你水,你拿什麽裝來?」


    小姑娘沒再應腔。


    須臾,有個青年的聲音喊道:「娘,在門口說什麽呢?飯菜都要涼啦!」


    「羅嗦!你們先吃不會!」婦人應了,又向小姑娘道:「小施啊,你爹娘在這村裏原就處處欠債,自個兒又拍拍屁股跑了,留下你姐弟難過,誰不知道?可這年頭,又有誰人有本事一直幫人不求回報的?我讓你顧雞,你老嚇得雞四處亂飛亂跳,就不下蛋;讓你撿蛋,你就打蛋;讓你清雞舍,你也可以清得雞毛雞屎滿地是。我還真不曉得讓你幹什麽好了……」


    「娘,別說了!」青年的聲音忽然從屋內移到門外,道:「小施,我作主再支你一桶子水。這兒還有一把糧,你且回去將小信喂著吃點。待會早些過來就是了。」


    小姑娘囁嚅著應了聲,跟著,便聽到往回走的腳步聲。


    君棄劍躲得更隱密了些,目送了小姑娘離去。他見到小姑娘的右手確實提了個木桶;左手,則抓著一把黃黃的不知是什麽東西……


    而那大瓦房內,又隱隱傳出話聲,那婦人說道:「阿力,你還想要啊?」


    「這回不是我,是三弟!」方才的青年應道。


    另一個男聲則道:「大哥說我呢?每次找她來,你哪回不湊熱鬧?」


    婦人道:「我就不懂了,說要給你們找媳婦,你們偏不要。那乾癟癟的小丫頭哪裏好啦?」


    「娘,這你還真不懂!」第一個青年道:「咱們這地方就這點兒大,哪家的女兒咱不知道?哪一個不是粗手粗腳的?你可別看小施瘦瘦乾乾,她一洗乾淨了,皮膚可是白淨得很,說細皮嫩肉可一點不差。咱兄弟幾個玩了她兩年,近來愈發覺得她有女人味道啦……」


    君棄劍沒再聽下去。


    他看準了方向,縮著身子往回跑,要趕在小施之前回到破木板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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