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唐•楊炯


    阿加拖力筆直地站在旗杆下,頭盔上新佩的鷹翎被風吹著,拂在他的耳根上,一陣酥麻的感覺傳上麵頰。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讓自己的身姿更挺拔一些,不無炫耀的感覺。


    是的,他有資格炫耀,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已經成為了百夫長——或許他不是這片草原上最年輕的百夫長,但一定是第一個成為百夫長的“賤民”。他的故事已經在巴林於爾根廣為流傳,成為那些牧羊的男孩們敬仰的對象。


    他是一個窮苦牧民的兒子,他的母親甚至隻是一個卑賤的柔然女奴,他的命運本來應該和千萬人一樣,在貴族們的嗬斥下勞苦一生,然後娶一個同樣出身的女人,默默無聞地死去。但是……十年前的一天,一切都改變了。


    十年前的一天,阿加拖力牧馬歸來,但因為某個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拖到了天黑——草原的黑夜是可怕的,處處都是危險,譬如……狼。當阿加拖力看見狼群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落荒而逃,但是,當他看見狼群之中的少年時,同樣年少熱血的心便衝動起來——他拔出了那柄鏽跡斑斑的馬刀,毅然衝進狼群裏,和那少年並肩作戰。


    那少年的刀法顯然比他高了太多,當狼群潰逃的時候,阿加拖力不由得羞愧起來,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幫上什麽忙,甚至有點礙手礙腳。


    但那少年卻是溫和地微笑著:“喂,你的刀法不錯,是自己練的?”


    “是。”阿加拖力害羞起來,似乎被窺破了小小的隱私。


    那少年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沉穩,目光沉靜,“為什麽?想做士兵麽?”


    “嗯”,阿加拖力用力點頭,“我的夢想……是做一名戰士。”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十天後到巴林於爾根來吧,我讓你做個戰士。”說著,他就把自己的馬刀遞給了阿加拖力,然後起身就要離去。


    阿加拖力又驚又喜地喊著:“喂,等一等,我叫阿加拖力,你是誰?”


    奇怪的少年沒有回頭,徑自消失在茫茫黑夜裏,他的膽子可真大,居然敢一個人在夜晚的草原行走,而唯一的刀已經送給自己。阿加拖力喃喃地嘀咕著,但是,掙紮了三個日出和日落,他還是鼓起勇氣偷了一匹馬,一個人趕往巴林於爾根的營帳。


    當他拿出那柄馬刀的時候,巴林於爾根的百夫長驚呆了——金絲的十字臘上,刻著遒勁有力的一個名字:咄苾。


    三王子咄苾,早在他少年時代,就已經成為了馬背上的傳奇。


    沒有人再敢阻攔阿加拖力,他留在了軍隊裏,轉眼就是十年,而十年的今天,輪到他駐守巴林於爾根,


    這十年裏,他沒有機會再見到咄苾特勤,但是他從未放棄過心中的期望——建下顯赫軍功,有朝一日,在殿下麵前呈上這柄刀,感激他當年的恩德。


    但是……枯燥的駐守,似乎是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的吧?


    三十步開外,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咬著一根長長的苜蓿看著他——“你如果敢踏進營帳半步,我一定按照軍法殺了你;不過,小家夥,你如果乖乖長大,到你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帶你當兵。”剛來的時候,他曾經這樣威脅這個一門心思要當兵的小家夥。


    “走遠些,拉姆斯漢爾格。”阿加拖力誇張地做了一個“劈下”的動作。


    小家夥反而笑了起來,大大的頭一晃一晃的,他每天都這樣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營盤外放羊,甚至變成了阿加拖力他們唯一的消遣。


    等等……阿加拖力臉色忽然凝重起來,男孩身後的草原上,忽然出現了一隊騎兵的影子,他們來得好快,足足有一百多個。


    阿加拖力伸手拔出了軍刀,這個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著殺戮和爭奪,不管是誰,決不允許踏入巴林於爾根半步。隻是,他又一次愣住了,這一次來的,居然是……漢人!


    “站住!不然放箭了!”阿加拖力喊道,身後的士兵們迅速集合起來,瞬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不要放箭……我不是敵人!”為首的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還在百步之外就勒住了馬,一邊翻身跳下來,一邊把腰間的佩刀扔在地上,以示毫無敵意——“我們是來求見三王子的,我有急事!”


    看著阿加拖力眼中的狐疑,少年更急了:“十萬火急,麻煩通報一聲,就說……來的是陰山摩天崖的人!”


    “陰山摩天崖?”阿加拖力皺眉,忽然又睜大了眼睛:“你們,是朵爾丹娜的下屬?”


    “是!”少年喜上眉梢。


    阿加拖力鬆了口氣,抱著肩,搖頭:“你們來的不巧,特勤去天山了,三天前剛剛啟程。”


    突厥人口中的天山,指的是漠北的阿爾泰山,每年大祭的日子,各部落的領袖,會從天南海北趕到汗國的聖地,從西海到北海的廣闊土地上,無數個聲音一起沉吟歌唱,訴說著疑惑,敬畏,虔誠和卑微的願望。


    少年的臉色頓時鐵青,他的馬隊並不具備橫亙大漠的能力,換句話說,他再也不可能趕上咄苾的隊伍。


    “告辭……”他木然轉身,一路支撐到現在的興奮變成了疲憊,幾乎無法麵對天鷹衛士們的目光。


    目送著少年的離去,阿加拖力輕蔑地哼了一聲——又是來找特勤,百人的突厥馬隊就可以橫行草原,而百人的漢人麽,就隻有這點求援的能耐了麽?


    “拉姆斯漢爾格,你要記住”,阿加拖力轉過頭來,對著一直縮在一邊的小男孩說,“我們男人,遇到天大的麻煩,也要自己抗起來的!”


    “我知道……可是……”


    “沒有可是,男人沒有血性,不成了擠馬奶的娘兒們?”阿加拖力堅決補充。


    “等一等大人——你看那邊”


    “小孩子,聽人說話要專心……哦,不!”阿加拖力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北方的天邊,一支騎兵的隊伍突進而來,中軍如離弦之箭般領先,兩翼的左右軍緊隨其後,即使是剛拿刀的新兵也知道,這是最為狂妄銳利的陣仗,擺出這樣的陣法,唯一的解釋就是——全力攻擊。


    “關營門,上木柵,拋石機準備,全軍上馬!”來不及再考慮,阿加拖力一把將孩子拎過來丟進營帳,連聲下令。


    戰馬迅如狂風,阿加拖力幾乎感覺到了生鐵的冰冷漸漸滲入胸肺,巴林於爾根是突厥南疆的小小領地,往南百裏,便是漢人聚居的村鎮,四麵都是平原,極難防守,一旦有兵厄,多半是第一個攻陷的據點。咄苾在此處設置營寨,溝通南北,搜集訊息的意圖占了八成,軍事兵略倒少加考慮,三十年來,此處的駐軍從未超過三百人——而漸漸逼近的鐵騎,卻足足在千人以上。


    一輪箭暴雨般破空而來,射程還太遠,隻有少數箭矢穿過木柵,射入營盤之中。阿加拖力拾起一枝狼牙箭,目光一瞬——“是阿達裏特勤的控弦之士!”


    手心的汗漸漸幹透,阿加拖力冷靜下來,回過頭,對屬下百名男兒大聲說道:“我們巴林於爾根,沒有逃生的道路,大家都明白!你們是咄苾特勤的戰士,現在,敵人的長刀已經斬向我們的咽喉,你們——是戰是降?”


    百名士卒齊齊拔出長刀,劃一的聲音如空氣的錚鳴。


    “好!”阿加拖力用刀一指,“你們看,他們的中軍已經到了,但是左右兩翼還在一裏開外,中軍和兩翼的空隙是我們最好的突破,大家上馬,我們要讓他們看看,咄苾特勤的戰士是怎麽以一當十的!”


    “是!”齊聲地回應。


    “拉姆斯漢爾格!”阿加拖力翻身上馬,“別發抖,小家夥,你看著我們,如果我們都戰死了,你就點起火來,燒了這片營帳,明白了沒有?”


    前鋒的盔甲已經清晰可見,阿加拖力沒有功夫再命令那瑟瑟發抖的男孩,一踢馬腹,帶著手下百人的隊伍,向著北邊的草原直衝過去。


    阿加拖力摘下弓來,幾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敵方的兵士倒地。大特勤阿達裏出了名的驕橫,手下的將軍們也多半沾染了這個毛病,對方中軍的將領顯然被阿加拖力的出擊嚇了一跳,沒想到在十對一的兵力差距下居然還有人敢主動出擊。他們實在太過於自信,最前方的戰馬已經躍過了第一道柵欄,錯過了弓箭的最佳射程。


    隻犧牲了十幾個人,阿加拖力已經衝到了中軍的尾部,在左翼軍還沒來得及形成包抄之前,如一柄匕首,刺進了中軍的心髒。


    短兵相接!阿加拖力的馬刀如靈活的蛇,尋覓著皮甲和鐵甲的空隙,斬入柔軟的血肉之中,中軍的心髒離他不過三十步的距離,但是每前進一步,幾乎就要犧牲十名手下的兄弟,當然,對方也將付出幾乎雙倍的代價。


    左右手的士兵雙雙倒下,七八柄長矛一起向他刺來,阿加拖力硬生生地淩空躍起,長矛從四麵八方徑直刺入馬背和馬頸,由於過於用力,幾乎可以聽見矛頭在馬腹中相交的喑啞碰撞聲。


    來不及了……還有十步,但是這十步,將是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每倒下一個己方的士卒,圍攻的壓力幾乎就多出一倍來,十步之外,倨傲的千夫長冷冷看著對手的垂死掙紮,順便因為自己一邊的流血而興奮不已。


    應該早一點燃起營帳示警的……阿加拖力忍不住自責——他實在太過於渴望一場軍功,即使是沒有嘉獎和封賞的。


    背後一涼,最後一名戰士也已經戰死,十數柄戈矛一起指向自己,阿加拖力終於承認,再無生機。


    那千夫長卻忽然揮了揮手手,止住了手下的必殺一擊,大聲道:“你,好樣的,跟我走吧!”


    阿加拖力搖了搖頭,懶得多說哪怕一句話——他今天擊斃了多少敵人?十二,還是十三?夠光榮的戰績了,他忍不住笑了笑,握緊了刻著特勤名諱的刀柄。


    千夫長遺憾地搖了搖頭,摘下了馬鞍上一柄巨靈斧,跳下馬來,周遭的軍士們興奮起來,齊齊閃開了一條道路,那千夫長活動了一下雙肩,渾身骨節發出一陣奇異的裂響聲,半是驕傲,半是得意地說道:“來吧。”


    “火——糟了,他們居然留了後手!”前鋒的士卒本來已經撥轉馬頭觀戰,忽然卻驚叫了起來,衝天的烈火舉起狼煙,無言地宣告部族對部族的戰役。


    阿加拖力先是驚喜,然後是疑惑——這火燒得極猛,從四個角燎向中心,絕不象一個十歲孩子可以點起來的……什麽人?什麽人敢在這一刻來到這裏?


    “大人,有援兵!”


    遙遠的西方,沉沉的號角吹了起來,那是大軍將至的訊號。前鋒營的大旗似乎露出了端倪,塵土飛揚著,看不清有多少人正在趕來。


    “快退!”千夫長惱羞成怒,一邊下令,一邊向阿加拖力砍去。


    阿加拖力舉刀相迎,如果是平日……或許還可以和這手持戰斧的大將一搏,隻是現在筋酸骨軟,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如此的大力。


    “當啷”一響,手裏的戰刀落在地上,阿加拖力一個踉蹌向後跌去,幾乎同時閉上了眼睛。


    “呀!”一聲怒叱,一隻有力的手恰好扶住了他的肩膀,刀光閃爍之間,兩名猝不及防的士兵倒下,阿加拖力被一股大力一拖,順勢翻上馬背,身後那人也隨之上馬,手中的長刀一路掄起,招式之精妙,周圍的人一時竟然也近不得身。


    千夫長指揮著三軍速退——這樣的草原,無論是誰都難免成為箭靶子的——中軍改作後軍,一邊退向北方,一邊齊齊射箭,要擋住漸漸逼近的敵人。


    “好本領!”阿加拖力發覺自己竟然被帶著逃出了包圍圈,忍不住由衷讚歎,亂箭叢中,那人一柄刀使得水瀉不漏,居然護住了兩人的姓名。


    “不敢。”那人掀起了頭盔,露出一張年輕到幼稚的臉龐——正是不久前被他暗地嘲諷的漢族少年,他微笑起來,純澈而明朗:“你也是好漢子!夠勇猛!”


    阿加拖力喜不自勝,但還是一路盯著遠方駛近的援兵,嘴巴慢慢張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謂的大軍,竟然隻有百餘名騎兵,身後搖旗呐喊、來回奔跑的,竟然都是些衣著破爛的牧民。


    少年似乎窺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漢人的兵法,有時候也是有用的,他們遠道來襲,本來就多少有些心虛,這疑兵之計才派得上用場……而且,我真沒想到,這裏的牧民居然對咄苾如此忠心!”


    “那是自然!我們特勤是高山上的獨狼,草原上的雄獅,我們時刻都準備為特勤效命的!”提起王子,阿加拖力立即有了精神,“這次真是多謝你啦,小英雄……我,我叫阿加拖力!”


    少年笑笑:“我叫越龍沙,風雲盟天鷹衛,越龍沙。”


    “好,我記住了,越龍沙”,阿加拖力笑笑,看著遍地戰死的兄弟,又斂起了笑容:“我要去報信了,你們也趕快走吧,大軍沒有追上去,他們一定很困惑,恐怕一會兒就要回來查看,巴林於爾根是保不住的。”


    越龍沙點點頭,牽過一匹戰馬,遞給阿加拖力。


    阿加拖力強自抖擻精神,跳上馬,揚鞭而去,反身衝進戰場,抄手拾起落地的軍刀,揚起,向西北奔去。


    刀鋒上的鮮血滑落,露出寒光閃閃的鋒刃來,那裏銘刻著王的姓名,縈繞著數不清的亡魂。


    “大家也趕快走吧……”越龍沙回身指揮,他剛剛離去,就發現了遠道來襲的軍隊,隻是百餘名天鷹衛士不啻以卵擊石,等到發動了最近部落的牧民……巴林於爾根的戰士,還是全軍覆沒了。


    “報!”負責放火的小分隊急急忙忙趕了回來:“我們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孩子,你看——”


    那是個十歲上下的男孩,早已經嚇得抖成一團,手裏死死捏著一根苜蓿,不肯說一句話。


    越龍沙拉起他的手,把他托付給最近的牧民,心中多少有了一絲欣慰,但是,一種更加強烈的感覺充斥心靈。


    “我們回去麽?沒有找到咄苾,回摩天崖複命吧。”


    “不……我不甘心就這樣回去!”越龍沙激動起來,“我們天鷹衛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能是這個樣子!兄弟們,你們肯不肯跟我去南方,我們重新整頓天鷹衛,到時候,咱們浩浩蕩蕩地回風雲盟!”


    “南方?”交頭接耳的疑惑聲,更多的是向往。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叔叔叫我們下山的用意。”越龍沙抬起頭,看向無際的藍天,“就像著南飛的鴻雁,等我們飛回北方的時候,就是昔年的天鷹衛重現塞北的時候!”


    這裏的天鷹衛士多半見識過當年的輝煌,越龍沙的話迅速激起了所有人的反響,他們呼嘯著縱馬南奔,直指黃河以南的中原。


    巴林於爾根的大火似乎還要燒很久,一南一北的戰馬反向奔馳,這是一個沒有章法和秩序的時代,熱血如熔漿一般隨時等待沸騰,死亡和生命同等卑賤,但也正因為這生死的卑微,英雄的光芒才絲毫不受阻礙地刺穿了火與血。


    如同無數個夢想著成為英雄的少年一樣,越龍沙不在乎生死,適才短短的戰鬥完全勾起了他血液中殺戮和建功立業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去麵對新的挑戰。


    這個時代所特有的空氣令他逐漸瘋狂,天鷹衛的馬隊依舊飛速,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就趕不上英雄的黎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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