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布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唐•高適


    不過九月末,紛紛揚揚的大雪已落下,塞北的雪花厚而緊,不多時,茫茫的阿爾泰山山脈已經被白色覆蓋。


    寧古爾倫的綠洲,是溝通漠南漠北的要道。稀缺的水源滋生出一片難得一見的胡楊林,未及飄落的葉子積著薄薄一層雪,遮蔽了本來毫無阻隔的視線。


    李靖的目光銳利如刀,就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書生文氣早已一掃而光。


    一騎快馬,踏破滾滾黃沙,絕塵而來,馬上的騎士高呼:“李公子,有隊伍過來了!”


    “好!來得正是時候!”他隨手指向一邊待命的年輕首領:“帶五百人埋伏在左右,不得我號令不得輕動。”


    “你!”他的馬鞭已經移向一個四十上下的隊長:“帶著五百名兄弟退後三裏,得我號令從中橫擊,立即斬斷他們的隊列。”


    他還不認識風雲盟的大小頭目,但指揮起來卻是極其自然,似乎已經共事多年:“其餘的人跟著我迎敵……敵人不久便至,大家當心,力爭一戰而捷!”


    “是!”齊齊回答,雲盟的子弟多年調教,進退之間極有法度,幾乎可以作為一支精兵來調度。


    雖然此處號稱綠洲,但畢竟是地處戈壁灘上,除了稀落的胡楊林外,並沒有什麽遮掩,風雲盟的戰士們隻能伏身在沙石土礫之中,借著黑色的沙土作為遮掩,依稀聽得見雪落的聲音。李靖由衷讚歎道:“好一支人馬,略加訓練,何愁天下不取?隻是可惜……”


    此時又是一騎飛至:“報!一隊百餘人的突厥兵先行,後麵還有一隊人,大約有千人之數,太遠了看不明白。”


    李靖傳令:“弓箭手預備!”


    隨行的車煉連忙攔道:“慢著,傷著咄苾怎麽辦?”


    李靖拍拍他的肩膀:“車兄放心,他們會給我護著的!”


    車煉急道:“李靖慢著,你殺錯人怎麽辦?萬一咄苾不在這裏——”


    李靖耐著性子解釋:“無論那群人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都不會任由我們搜查的。如果真的是阿達裏的精兵,等到弄明白的時候,先機已失,自家兄弟傷亡就大了車兄,既然向盟主把這一戰交給我指揮,你就放手觀戰好了——”


    車煉麵上一紅,不再多說。


    遠處人影漸漸清晰,為首一人身著突厥貴胄的服飾。李靖從箭壺裏抽出一枝箭,彎弓搭上,瞳孔已經收縮。


    一邊計算著射程,一邊微微一笑,李靖略轉過頭解釋道:“車兄,你若是捉了什麽要人,會把他放在哪裏?”


    車煉已知其意:“自然是在中間,又不是遊街示眾,決不會給他逃跑的機會。”


    李靖又將目光集中到箭鏃上,笑道:“不錯,我也是這樣認為。”


    他一箭離弦而出,隊伍最前之人立即倒下,控弦的箭手千箭齊發,那隊突厥兵人仰馬翻,“哎喲”“啊呀”之聲不絕於耳。突厥兵雖然驚詫,卻不恐慌,那隊士兵訓練有素,一邊撥開箭杆,一邊迅速收縮隊列,外圍的甲胄之士用盾牌團起一道圍牆,盾牌的縫隙之間,有箭鏃待發。幾乎在片刻之間已築起防線,嚴陣以待,執戈迎敵。


    隻是饒是如此,十停中已經去了二三停,地上躺滿了呻吟扭曲的傷兵與一箭斃命的屍體。風雲盟雖不是草原上精於騎射的士兵,但無論武藝組織已隱隱是江湖中第一大組織,李靖選出的弓箭手更是個個有百步穿楊的神威。


    李靖心中已有計較,拍馬而上,日衝劍上護其身,下護騎馬,朗聲道:“在下李靖,請蘇達爾將軍出來說話!”


    蘇達爾是咄苾手下一員猛將,此言一出,人群裏一陣喧嘩。盾牌略分處,一人用生硬的漢語發話:“你們是什麽人?”


    李靖高聲叫道:“你就是咄苾部下的蘇達爾?”


    那人急忙回答:“放屁!你認錯人了!”


    李靖叱道:“李爺我會認錯人?我們奉王子之命,三千大軍在這兒守了七天,等的就是你這狗賊。我一聲令下,踏也將你踏成肉泥。你若是蘇達爾便速速出來送死,李爺懶得與你羅嗦。”


    遠處,塵囂蔽天,隱隱有伏兵,一時分不清多少,但是見李靖滿臉驕橫,端的有千軍萬馬之勢。


    那人似乎很有些猶豫,終於盾牌分開,一個卷發碧眼校尉裝束的男子鑽了出來:“你看我是不是蘇達爾?”


    李靖手一揚,日衝劍下,夕永劍脫鞘而出,劃起一道霹靂,穿胸而過。他一招得手,猛催戰馬,當先衝入突厥戰陣中,連連劈倒數名士兵,身後風雲盟眾抓緊機會,隨李靖硬生生擠入防圈。這一來,突厥陣腳大亂,被風雲盟眾一陣衝殺,死的死,傷得傷,片刻之間,已是不成陣形,紛紛向來去路上逃亡,事先埋伏的兩道兵馬一擁而上,下手極其狠辣,不肯留一個活口。


    風雲盟子弟武功本來未必高過這些士兵許多,但是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全,以逸待勞,出奇製勝,當真如滾湯沃雪,猛虎撲羊,突厥士卒未及全力抵禦,已經死於刀槍之下。


    人一倒下,露出當中一騎,正中馬上橫放著一個男子,裸著上身,被鐵索捆了個結結實實,正是咄苾。皮袋不知什麽時候被解開,苦寒之下,他渾身皮膚已經青紫,鐵索下竟滲出絲絲黑血來。


    最後兩名突厥死士執刀而立,毫無懼色的麵對著李靖。


    李靖冷冷一笑,逼上前一步。


    左手那名士兵一驚,手中的刀架在馬上男子的脖子上,尖叫了一聲,李靖雖不解其意,也知道是玉石俱焚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日衝劍斜劈,將右手那名士兵斬於腳下。


    剩下那個孤零零的士兵著實沒想到李靖居然不顧忌咄苾的死活,他一驚,刀刃入肉更深,用漢語叫道:“你敢……過來我就!”現在隻剩下他一人,真要拚了咄苾的性命,也是賺上一個。


    李靖不敢再行進逼,隻是聽他會說漢話,心中又生一計,他踱了幾步,回過身來,麵向車煉道:“車旗使,蠻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擊,你看我手刃胡虜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哈哈哈哈……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


    他整個背部全部暴露在那士兵刀下,幾乎全是破綻。


    那名士兵果然忍無可忍,一刀全力劈下。李靖的身形立即滑倒,日衝劍自左肘反手回刺,狠狠貫穿了他的咽喉。


    李靖站起身來,那名士兵哼也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眼中滿是怨毒之色。


    “好了,突厥人總算殺完了。”李靖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他沒有看見,還有一雙眼睛冷冷盯著地上的屍首,目光中的憤怒絲毫不下於適才那名士兵。


    李靖連忙走到咄苾身邊,先解開了他雙足的束縛。但是上身的鐵索一來入肉過深,二來也不知道是什麽質地,居然撩它不斷。


    咄苾口中的“其喀”一取出來,當即嘔吐不止,他的嘴角已經漲裂,鮮血混著嘔吐物噴了一地。


    他張了張口,發出了一個嘶啞而幹澀的聲音:“酒……”


    車煉皺眉道:“這時候喝酒恐怕不好吧……”李靖打斷了他,親自捧過一袋烈酒,一口一口喂咄苾了下去。


    喂了三四口,李靖做勢欲停,咄苾卻堅決又下令道,“酒!”


    一袋酒灌下,咄苾才漸漸恢複了生氣。他看著李靖,嘴角的微笑一點點揚起——李靖若是出現在這裏,就隻能說明一件事情,朵爾丹娜安然無恙了。


    李靖扔開空酒袋:“咄苾,此時人馬俱全。燕雲已經傳命噶裏七部星夜趕往阿達裏的王帳。我若是你,就趁機借風雲盟之力,一舉奪了可汗的位子,機不可失,你——”


    咄苾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靖奇道:“為什麽?難不成你要等他們除了你?”


    咄苾哈哈一笑:“他們既然沒有殺我,我自然不會逼他們……大哥,大哥,他既然連做這等狠事也要求全,這可汗的位子讓他坐幾年又如何?”


    李靖遲疑道:“你……難道是想等二王子動手?”


    咄苾微微搖頭,雖然雙手還被緊縛在身後,但已恢複了不可一世的自信和驕傲。


    他回頭,正迎著李靖的目光,同樣的深不可測,再不複洛陽城外初識的真摯熱誠。


    李靖的神色慢慢有了躲閃,咄苾的目光裏卻是無比的鎮定,似乎已穩穩地控製了主動:“李靖,多謝你救我,特勤大帳已經不遠,我這就去找大哥……嘿嘿,敘敘舊。”


    李靖道:“你身上還帶著這勞什子……”


    “不妨事!”咄苾雙腿扣馬:“我去問大哥要鑰匙!”


    戰馬吃痛,揚長而去。


    咄苾依然赤著上身,縛著鐵索,卻似乎披掛著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心頭忽然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這個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的話……”


    忽地,隻聽風雲盟眾一起大叫,聲音中滿是驚喜:“狼煙,是噶裏七部的狼煙!”


    李靖收回了目光,茫茫戈壁,數十股狼煙直上雲霄,在鉛灰色的蒼穹上塗滿了殺氣。


    青氈大帳內,大王子阿達裏正在焦急的等待。


    鏟除了那個最危險的對手,可汗的寶座當可無憂。


    腳步聲急促的傳來,門口的侍衛失去了禮數,一頭衝了進來:“報——噶裏七部已經對大帳形成合圍之勢!”


    阿達裏心中一驚,冷汗不受控製的冒了出來,嘴唇一顫:“誰!誰走漏了消息?”


    “報——咄苾特勤求見!”一聲更急促的通報,後一名衛士險些撞在前一個的身上,兩人麵色都有些發青,麵麵相覷。


    帳下侍從一起亮出刀劍,阿達裏的臉色已經蒼白,聲音中有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焦慮:“沒有得手,不可能!他……帶了多少人?”


    那侍從喘息著回答:“他孤身求見,而且,還綁著鐵索!”


    阿達裏鬆了口氣:“讓他進來!”


    帳內一片昏暗,兩排刀鋒閃著幽冷的光,每個人都在盯著入口,看那個傳奇中的王子——天驕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進來,結實的肌肉被鐵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麵上卻是滿不在乎的從容,他走到正中雙膝跪倒:“罪臣咄苾見過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稱“罪臣”,分明是覲見可汗之禮。


    阿達裏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幾句話,要對麵說上一說,請大哥喝退左右。”


    阿達裏一陣猶豫,畢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實不願意被咄苾的氣焰壓了下去。但是麵對這個雄獅一般的年輕人,他又確實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舊拜伏於地:“大哥若是擔心小弟有什麽不軌,不妨再加上點什麽桎梏。”


    阿達裏臉上紅紅白白,但還是揮了揮手,幾個下人帶著刑具一湧而上,將咄苾鎖在帳角鐵欄之上。手下侍從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聲冷笑,這等的膽量,也敢在草原上稱雄。


    阿達裏窘道:“也不是我信不過你,隻是……”


    咄苾緩緩道:“大哥不必再說,小弟明白!不瞞大哥,這次小弟脫險,是倚仗風雲盟朵爾丹娜的力量。”


    阿達裏頓足道:“果然是她!”


    咄苾盯著阿達裏的臉色,笑笑:“剛剛脫困的時候,小弟也曾經想過與大哥一爭,隻是……”


    阿達裏麵孔一板,問:“什麽?”


    咄苾被鎖得不能動彈,麵向著帳頂,歎道:“隻是當時我在馬上,聽到了一個漢人說的一番話,他說‘蠻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擊,看我手刃胡虜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哈哈,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


    咄苾那聲“哈哈”學得惟妙惟肖,當真將李靖不可一世的神態活畫了出來,但是說到“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時,牙縫裏不由得露出一絲狠意,“大哥,自從楊堅使奸計離間我突厥,國內四分五裂,沒有一天不見戰亂,那些漢人蠻子視我們如豬狗,我們卻還要年年稱臣,歲歲納貢——如今好不容易我們又興盛起來,難不成又要內訌不成?大哥,殺了我,突厥兵力隻怕要折損五成,這樣的可汗,你做了又有什麽意思?”


    阿達裏的神情若有所動。


    咄苾又歎了口氣,“我記得有一首歌子,這樣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無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漢人從來都想著染指大漠,大哥,你真要遂了他們心意不成?”


    他的歌聲並不怎麽動聽,卻是慷慨悲涼。阿達裏低下頭,眼光閃爍。


    咄苾看他麵色已有所活動,繼續勸道:“大哥,楊堅他確實是個人才,文治武功為一世之雄,但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成器……假以時日,天下必然大亂亂,又有什麽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萬雄兵。到時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內,直取大興,洛陽,做個四海歸一的天可汗,豈不是比此時手足相殘強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殺我,咄苾並無怨言,自會傳令所屬各部統一聽大哥調遣……我們隻怕兄弟一戰,突厥國內死傷過半,自此再無複興之日啊!”


    阿達裏的手心滿是汗,咄苾雖然說話像唱歌一樣動聽,但噶裏七部虎視於外,又怎麽會“歸順”於他?隻是剛才那一番話,也確確實實說到他心裏,他緩緩點頭:“好……你要什麽?”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將朵爾丹娜封為狼主,待大哥統一天下,將陰山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地方封給我們,此外別無他求。”


    陰山以北、燕然山以南,是何等廣闊的疆土!但是中原南朝的富庶繁華,卻更有誘惑力,阿達裏回身抽出馬刀,一刀將桌案批成兩半:“好!答允你了!”


    說罷他親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縛,將他拉了起來,大聲傳令:“拿酒來!”


    二人一起割開手腕,瀝血於酒,立下重誓——他們的血管裏,本來就流著相同的血。


    血酒閃著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裏,多少有些陰森。他們盯著碗,就像兩頭狼注視著他們的領地。


    舉碗,一飲而盡。


    咄苾二次跪倒:“參見可汗!”


    阿達裏單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們的!”


    兩個人攜手走出帳篷,門外已經有無數人馬侍立等候,噶裏七部與阿達裏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七萬之眾,而遠處,依然不斷有援兵奔來。


    這當真是雄壯詭異之極的情景,綿延天邊的大軍,整齊地分為兩個陣營,隨時就可能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呀啊——”咄苾胸中一熱,舉起拳頭長嚎起來。阿達裏也放聲大吼,兩個人的聲音融在一處,當真有千軍萬馬的陣勢。


    整個草原在吼聲中動搖。


    男人最原始的熱被燃燒了起來,一雙雙饑渴的眼睛盯著他們的主子。部族士兵們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來。那吼聲,在等待著衝鋒,廝殺,等待著血與火的刺激和洗禮。


    一騎飛馳而來,遠遠喊道:“啟稟二位特勤,可汗已經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來這許久的謀劃,竟然又是一場空。


    啟民可汗在一場重病後,竟然沒事了。


    還是咄苾先反應過來,他大聲宣布道:“萬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傳了出去,片刻之後,草原上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天佑可汗!天佑突厥!”


    阿達裏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後悔了……


    萬人之中,咄苾回頭:“大哥,既然父王沒事,我要去見一個人了。”


    阿達裏默默點頭:“我知道。”


    早有手下牽過一匹馬來,咄苾暴喝一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熱氣冒出。


    大隊人馬見咄苾到來,自覺讓出一條道來,黑壓壓的大軍被一騎撕裂,那條大道一路延伸,望不見邊際,通向天邊。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的騎術絕對是一流中的一流,那樣狂放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開始燃燒。他迫不及待要見見那個女子,那個在天山上對諸神起誓要迎娶回家的女人,——生生死死的折騰了一圈,他的思念變得愈發強烈。


    “朵爾丹娜——”他長吼。


    “朵爾丹娜——”天地為之應答。


    咄苾王祭天大典起誓的故事早已傳遍草原,駿馬揚起的塵土漸次消散,依然聽到遠處有力的滿溢著生命的喊聲: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好像這個名字可以帶來吉祥和力量,圖騰般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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