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北市校場口,周圍已然圍了許多各色服飾的男子,其中還是以衣著破陋的痞兒流氓居多,其間許多都是與項尤兒一黨熟識的,但多是爭搶地盤之時結交的。於是彼此打眼之後,均是冷眼撇嘴,各行其道。


    其間也有些商販雜役百行中人,原來齊朝開國之初法令規定的丁甲分明,農戶需世代為農、匠戶需世代為匠,而軍戶自然也是世代為軍,但此法用得數朝之後弊端便已顯現。一來祖代的生計後代不可能代代不變,二來各朝政局不一導致百行所需丁口不一,於是百年之下便已廢弛。其中軍戶尤為嚴重,蓋因太平歲月之中,朝廷為了削減開支,軍戶的歲祿削減勞役增加,於是國中除了戰亂較多的西府武川鎮與北府懷朔鎮常備軍戶依然世襲之外,中原大多軍戶都自謀生路,如此數代以下,後代早已是各行各業中的人士了。


    如今要在七日內征召二十萬兵丁實為不易,於是征兵使者便將京城戶籍之人中祖上為軍戶之人通通排查出來,強令戶中男子參軍。這許京中多軍戶後代生疏弓馬已久,且也吝惜自家男丁,畏懼沙場赴死,於是便紛紛自出資斧,美其名曰“參讚軍資”,以便逃過征兵。如今來到這校場之外的,大多也便是些百行之中不夠資本免除征役的百行中的老百姓,以及項尤兒這些無業喪家之人。


    項尤兒等這時環視四周,但見來應征之人俱是些吊兒郎當、疲弱病瘦之流,俱是搖頭,他們也沒理會,徑直前去校場征兵衛所處登記。將要進場之時,路邊一個拿著竹竿兒的痞兒嘿嘿冷笑了一聲,項尤兒轉頭看去,卻是西市的不良頭頭蛇蜥,他平日裏雖與項尤兒有所衝突,而且不知道從何處學了些弄蛇的勾當,於是便靠了許多冷血爬蟲在西市作威作福。但這蛇蜥要來南市擴充地盤之時,卻屢屢被項尤兒打退,於是兩人相見便也沒有好臉色看。


    隻聽他冷冷戲謔道:“尤兒,幾日不見闊綽了啊,還敢帶這麽多兄弟來應征?”


    項尤兒不解,但他也無心糾纏,哼了一聲便帶著兄弟進了校場。蛇蜥自討沒趣,便自己抱著竹竿兒找了個陰影處歇了。


    雖然校場之外聚的人群較多,但征兵衛所此時卻是頗為清靜,有一人看服色似是負責的小吏,周圍跟了三四個隨從的兵丁。隻見這小吏肥碩不堪,臉上鼠須微卷,麵上油光水滑。此時他正將一隻光腳搭在案上,胸口衣襟微敞,正在仰頭躺在寬大的檀木椅子上流涎酣睡,身邊散落了許多瓜子花生殼兒,周圍還隱約有些酒氣。那些兵丁似是怕驚擾到這肥吏,隻是垂手在旁不敢發呆。


    那些兵丁看見他們一黨人入內,便低聲嗬斥道:“兀那痞子,來此作甚,沒看到我家官爺在午休嗎?快給爺滾!”雖然聲色俱厲,但卻不敢音調過高,還怕吵到了那個酣睡的肥吏。


    項尤兒一黨聞言大怒,衛起知道此時動怒不智,於是抬手壓住項尤兒等,拱手朗聲對那兵丁道:“軍爺說笑了,朝廷急征大軍,我等也是看到通告前來應征的。此地是應征之地,我等乃應征之人,不知道軍爺要讓應征之人滾去何處?”他自知相貌出眾,在來之前已然用灰土抹臉,稍做掩飾,阿白見他抹臉,也學著一起,於是十二個人均是灰頭土臉的標準痞子模樣。


    那兵丁一愣,現今主動來應征的基本都是無業不良的痞子流民,卻不想這個痞子說的話卻綿裏藏針,一句擠兌住了他。他結巴道:“讓你滾你……你就滾,哪……哪來,這多廢話!”他這句話答得著急,便忘了控製音調,這下便將那肥吏從美夢中驚醒。他一拍桌子,艱難起身,開口便向身後那幾個兵卒罵道:“爺爺我征兵如此辛苦,此時就休息那麽一下,你們也不給我點清靜,反了啊……”這時他看見方才那個兵卒用手指著項尤兒一黨,這才轉過頭看向項尤兒他們。


    他欺慫怕惡已久,此時忽然間看見這許多健壯少年,氣勢登時鬆了,但也不願丟了麵子,便一拍桌子,仍然是對著兵卒罵道:“不是讓你們清場了嗎?不會哄走嗎?笨得和豬一樣!”說著轉頭在項尤兒一群人身上掃了幾眼,憋足了官腔道:“是來參軍的?”


    衛起答道:“正是!”


    那肥吏拍了拍桌上兩本簿子,一本是兵員登記名冊,一本卻是賬簿。笑道:“一人二十兩銀子,當麵點清,登記好了便算參軍了。”


    眾人聞言均是驚怒,他們來時本道是校場征兵考量的是年歲、體質與武藝,卻不料此時這個征兵使者竟要拿錢說事,眾人環視校場,看見考較氣力武藝的石鎖及兵器一應物事確是蒙塵已久,不由得又是怒上心頭。要知齊朝當時官府行吏年入不過七八兩銀錢,如今這肥吏開口便要一人二十兩,這讓項尤兒等如何能夠接受!


    衛起此時仍然淡定,他再一拱手,問到:“此次征兵是兵部武選司主理,卻不知這每人二十兩之令是兵部府令還是陛下禦令啊?”


    肥吏聽聞此言,氣焰反漲,撇嘴道:“喲,不服氣?爺爺今日來便教教你們。這二十兩,隻不過是你們的潤筆費,就是將你們的名字寫在這本子裏的錢!喲,該不會是連名字都沒有吧……嗯,入伍之後呢,還要補交軍械費、護甲費、被服費、行腳費、灶火費、名號費、餐食貼用、維修資費等等,算下來還要個二十來兩吧。這還不算,我看你們十來人是同來的吧,想參軍之後希望編入一隊的,那還需附加擇隊費與犒軍費。而且這軍職也有分別,犒軍費交得不夠,便分在一隊,也是雜役夥夫、運輸修築一類,或是前鋒送死的角色。喔對了,想要參加左軍右軍須得加價,差不多一人八十兩吧,能建功待遇又好,後軍相對便宜,但是基本定了是懷朔鎮的人,就是去了最多也就是充當些運送的差使,沒意思。而中軍的位子是貴人爺們早就占好的,想都別想!”說到這裏,這肥吏可謂是唾沫與意興齊飛,直似那殿前點兵的大將軍一般。


    眾人被他這番這費那費的言論攪得頭暈腦脹,聽他的言語,這番參軍非得要百十兩的銀錢不可,也明白了為何圍在校場外的人那麽多,而校場之中卻見不到人,看來蛇蜥所言的“闊綽”便是這個道理。


    隻見那肥吏說罷,拿起了桌上那本賬簿,在手中拍了拍,接著用手撚了下唇上的鼠須道:“這大中午的本來官爺我不辦公的,但看各位軍爺都是誌願報國的好男兒,鄙人也頗為傾佩,那各位軍爺,這三十兩一個人的參軍費用是現下繳納呢,還是吩咐本官的侍衛去取呢?”


    這時李猴兒已然忍不住叫了出來:“不是說二十兩嗎,怎麽又成了三十兩?”


    那肥吏嘿嘿冷笑:“哼,敢讓本官爺中午加班,自然要多收一半的加班工錢了!你們交不起?那就別在這兒妨礙本爺公務!請……”說罷轉頭看向他身後的兵卒,那些兵卒也紛紛附和起哄。


    衛起雖早知軍中多有貪腐,卻不料就連這初級的征兵小吏,占得了征兵的缺,便也跋扈墮落至此,心中暗歎數聲,接著盤算了數個方案,正待上前再說,卻見身旁的項尤兒一拉他的衣袖,自己走上前去,吊兒郎當地站在肥吏的案前。


    衛起一驚,擔心若是惹得這肥吏動怒倒是無妨,若是影響了參軍就頗為不便,正要上前阻攔,卻被阿白一手攔住,衛起看向阿白,隻見阿白搖了搖手,又指了指項尤兒,示意說項尤兒應該能行。


    這時聽得項尤兒謔笑道:“孔肥豬,看來這閹了的雞果然能夠長得壯啊!你這新差役當得真夠利索,吃贓銀都敢吃到北較場來了?”說著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將案上那本賬簿拿起來翻了幾頁,道:“喲,這賬記得夠全的啊,顧掌櫃公子青明納銀五百兩,捐中軍百戶……吳知事幼弟海雲納銀三百兩,免於征役……許三多,納銀二十五兩,充前鋒雜役,被服自備……喲,這還有去處啊,銀三千五百兩,送與司這個……”說著故意拖慢語音。


    原來這肥吏乃是項尤兒老熟人,原名孔六,原本也並不胖,前年此人曾在南市欺壓街坊霸人妻女,當時正遇上了項尤兒等人,於是狠狠教訓了他一通。卻不料這孔六也頗為蠻橫,依然作惡不休,尤其是****婦女之事。這情形讓項尤兒他們知曉了,便尋了機會,將他給逮住閹了。沒想到這孔六也是鑽營之人,被閹之後,竟然給他借勢攀上了閹黨,去了廠衛司當了值,如今居然還借勢去武選司謀求了這個征兵的差事。這兩年也許是夥食太好加上體質改變,這孔六竟然變的肥豬一樣。


    這孔六被項尤兒閹了之後,心中對這個煞神是畏懼已極,當差之後再也不敢去南市晃悠。方才他耀武揚威,一來是剛剛睡醒,二來也是項尤兒一黨臉上塵土髒汙,竟然沒看出來項尤兒的真身。待得項尤兒上前相認之時,這孔六已是嚇得幾乎尿了出來,後來聽聞他要念那賬簿上贓銀的去向時,他心知不能讓他再看,顫抖著聲音對身後的兵卒叫到:“快……快……快抓住這個反賊,他要謀反……要謀反!”


    孔六身後那些兵丁得令,一抽腰刀,便要撲上,項尤兒閃身後退,卻聽得“叮叮叮”數聲過後便是人撲在地上的幾聲悶響,那幾個兵丁連同孔六已被阿白、衛起、狗熊兒製住。衛起劍尖搭在孔六頸旁,冷然不語。項尤兒拿著賬簿一拍孔六的腦袋笑道:“肥豬啊,你可真給你們魏公公丟人了啊,這差事你怕是做不好了,這樣吧,爺爺我就受個累,耐心教教你如何征兵吧。”孔六聞言,不解項尤兒想做何事,但想來也並非什麽好事,卻礙於劍在腦旁,於是便大嘴一張,嚎啕大哭了起來。


    項尤兒聽聞他哭,也不著急,一踢孔六的******,悠悠道:“哭,盡情哭吧,把你的魏公公哭來,這貪汙軍餉的罪想必他也能幫你扛下些來,對了,這賬本是大人您是親自送去大理寺那裏呢,還是小人派兄弟幫您送……”孔六聽聞此言,心中頓覺不妙,刹那間便停住了哭泣。忽然間眾人聞得一股騷味升起,卻是孔六終於受不住,尿了。


    他收這些銀子本非司禮監魏桓這些高級別太監或是朝中權貴授意,說白了也就是他自己中飽私囊的方式,他為了謀得這個差事足足花了三千兩銀子打點,自己總要從中受益些才行。但這官場也有官場的規矩,他作為征兵小吏,若是不將所納賄銀向上疏通供奉,上級官員便會“過問”他的差事,從而讓他權財兩空,於是他便私下計算應賦予哪路上司幾多銀錢,便有了賬簿中的銀錢“去處”。可是如此的貪腐均是地下行為,不足與外人道,如今要是被這群痞子捅了出去,孔六恐怕就不是掉二弟那麽容易了。於是當他聽聞項尤兒要將這賬簿送去大理寺那裏時,他頓時不敢再哭,隻是顫抖著嘴唇道:“爺……您可真是小的的煞星啊,爺……要不,小的將您和一眾大爺們均列在中軍,一應費用全免……全免總成了吧!”


    項尤兒聞言嗬嗬一笑道:“免了,爺可耐不住那皇帝味兒重的中軍!”說著撕下衣襟上的一角布料,捏作一團,轉手塞在孔六的嘴中,順勢一腳將他踢入案下,轉身對那幾個兵卒說道:“你們大人突然家有急事,托鄙人代理征兵一事,你們幾個給我呆安生了啊!”說著眼中凶光畢露,接著吩咐幾個身形相似的弟兄將那幾個兵卒的盔甲換上。那幾個兵卒變生突然,也全都嚇得沒了主意,眼看孔六都被像皮球一般踢來踢去,雖然明知他那“家有急事”純屬胡扯,卻也不敢作聲,隻好順著項尤兒一黨的指示,乖乖脫了兵服,站在一旁,由李猴兒他們看守。


    項尤兒自己則剝了孔六的官服,聞見那上麵有尿騷味和酒臭味,心下猶豫了片刻,便還是披在身上,又讓兄弟們大體清掃了征兵衛處的穢物,將孔六五花大綁和相應兵卒五花大綁了,孔六仍然塞在案下,那幾個兵卒則是扔去了角落之中。


    這時項尤兒身穿孔六的官府,那官府肥大異常,項尤兒這一打扮,著實是像極了那沐猴而冠的猴兒,李猴兒王豆腐狗熊兒等一幫痞子頭一次見老大穿戴得人模猴樣的,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項尤兒也自覺好笑,眾人笑過,項尤兒便將官府打褶別緊,正了正官帽,指點那幾個穿上盔甲的弟兄侍立在身後,接著舉起驚堂木“啪”地拍下,待要發表些高論,卻一時語塞,於是隻好撓了撓頭,看向衛起,求助道:“木瓜,這做官該說些啥才算威風?對了,老子不會寫字,你來登記應征的人員姓名吧。”說著一指那案上的征兵名冊,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冒充這征兵的官兒了。


    衛起方才見項尤兒戲弄孔六,最後將孔六拿下,心中自也是暢快,但還不明項尤兒此舉究竟何意,待得他剝下官府自己披上,方才明白了他的意圖,心中對項尤兒一時佩服不已,雖然也覺得不妥,但他這些日子裏屢屢受到官家的囫圇氣,心中隻覺得項尤兒此舉端的是大膽,也確實是痛快。於是便應道:“自然知曉!”說著上去將取了一套兵卒盔甲帶上,坐來案前,翻了翻那征兵名冊,思考了片刻,便指點痞子們分頭將校場中的兵器架、石鎖、弓箭、靶具等物移至場中,又命人出場通知,告訴此番征兵朝廷別有號令說有勇力者與奇才者可免征兵費用,讓應征者一一進來測試報名。


    校場之中,項尤兒見衛起指揮有度,隻覺心中暢快,便也不插手衛起的調度,隻是拿了草葉子逗弄案下的孔六,那肥豬此刻被五花大綁又口不能言,端的是辛苦異常。項尤兒逗了一陣便興味索然,待得聽聞衛起讓人傳令有勇力及奇才者可免征兵費用時,便詢問衛起為何不直接告訴應征的人統統不收費用,衛起答道:“今日已是征兵第二日了,征兵需納銀已成了街頭巷議,此刻忽然傳出免費之訊必然引人懷疑,若是讓應征之人通關方可登記,一來免除民間猜疑,二來也可以考教考教來這應征之人道行,然他們知道機會難得。”項尤兒聞言點頭稱是。


    校場之中,衛起按照本朝武試製度分付眾痞兒各自監考。本朝武試本有射藝、器械、馬術、氣力、旗識、兵法、世家七項考核,但如今校場局限,加上也不能過分張揚,於是便僅設了氣力、射藝、器械與兵識四科,即為讓應征者盡量展示自己所長,通過任何一關均可登記,實在無所長處又身體無缺、有誌參軍之人,衛起便考教其對軍事的認識,總之若是不得不參軍或者自願參軍的,便創造理由將其登記入冊,並不收取銀錢。


    衛起讓狗熊兒領著數個小痞兒監督石鎖較力一關,李猴兒也領著數人監督弓箭射藝術一關,而器械一關獨由阿白鎮守,而他自己執了筆,端坐在考驗兵識這一關。隻見阿白驀然間看見這十八般武器,端的是興奮異常,自顧自地便在場中玩耍了起來,隻見他將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耍得像玩具一般,玩到開心之處甚至幾般兵器同時舞動,端的是眼花繚亂。眾痞兒知道阿白身手好,此時見他舞弄諸般兵器如此花哨,都覺得厲害好玩,於是紛紛叫好鼓掌。阿白聽得眾人歡呼,也是越舞越是高興。衛起在一旁看著,初時也是一樣的喝彩,但看到後來也不由得心驚,深以為妙絕。他的武學修為自非在場其他痞子可比,他自小師從桓廬書院,心法是由慕容淵親傳及龍城分院的藏書中學習的,而招式卻是從慕容淵身旁的桓廬書院武教官蘭監師處學的。


    想到蘭監師,衛起心中不由心下悠悠。八年前他拜入慕容淵門下,慕容淵親自穿他詩文學識,唯獨武學一門,慕容淵隻能傳授他心法,而招式功夫卻因為他自身多病,無法演示。於是八年前,負責傳授他武藝的便是蘭監師,那蘭監師雖然個子不高,平日裏也少言寡語,還一直蒙麵出現,但在小小衛起心中卻是魔鬼般存在。因為一旦蘭監師開始訓導他練習基本功之時便無比嚴厲,隻要衛起任何動作沒做到標準,便是一頓鞭子竹條抽打,而且給他設計的訓練課程也似乎是恨不得將衛起累死!但這反而激起了小衛起的倔勁兒,他卯起了十足的意誌苦練,加上他天賦奇高,三年之內打通魂關,五年之內便將周天擴通,達到了儒佛道墨法兵各家招法融匯的小成境界,這在桓廬書院的範疇之中已算是相當難得的,尋常武學之人縱有名師指導練到五十歲也不見得可以到達此境界。他悟通此境界之後,便興衝衝地找蘭監師比試,兩人交戰百又十四招之後,他一招“猿延手”磕掉了蘭監師手中劍,一個擒拿手扣住蘭監師肩膀,卻不想入手嬌小滑膩,不似男子手臂,他這一晃神之間,蘭監師將肩膀掙脫出去,卻不意一整條袖管自肩至腕均被衛起撕扯了下來。衛起這下全然呆住了,卻見眼前這條玉臂膚白如脂、纖若青蔥,卻怎會是男子的手,細看之下這玉臂之上還有數道淤青抓痕,卻是衛起方才不小心弄傷的。


    衛起正在發呆之時,卻不料臉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待得清醒之時,卻看見蘭監師站在不遠處的一顆小樹之旁,背對著自己,右手撫著左臂上的傷痕,背脊正在不斷顫抖。衛起此時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原來這蘭監師卻是女子,他這些年未曾發現,一來由於蘭監師總是蒙麵寡語,二來他平日裏畏懼蘭監師,便將她當成是凶猛大漢來想象,加上相識之時他還年幼,存了先入為主的想法,便導致今日方才知曉這蘭監師的女子真身。他此時細細思量,從前孩童之時,便覺得這蘭監師胸擴腰細,不像是尋常的少年男子,而且這幾年隨著自己長大,這蘭監師的嗓音卻似乎越來越細,身材也出落得越發修長凸凹。此刻衛起存了這個想法,再從蘭監師的背後的身形看去,眼中全然便是一個僅比自己大一二歲的妙齡少女,卻哪裏是從前自己心中凶惡不堪的魔鬼訓導了。他那時候也算是少年人了,雖對男女之事尚未開竅,但天性之中血氣已旺盛,看著蘭監師的背影,一時之間竟然呆住了,之後便是心頭亂撞、臉上羞紅,不知該如何向蘭監師說明自己並不知情,方才純屬無心之過。


    方當衛起猶豫之時,卻見蘭監師雙肩顫抖稍停,忽地反腳一個後踢,正踢在衛起胸口,將衛起踢得向後跌去,待到起身之時,蘭監師已然不見蹤影。


    後來衛起便再也沒見過蘭監師,每每詢問慕容淵之時,慕容淵也隻是含笑搖頭,說她告假想回師門去繼續修煉,如今隻怕已經遠在天邊了。後來沒了蘭監師的訓導,衛起許多武藝似乎再也卯不起當年那般不服輸的韌勁,雖然也勤加修煉,卻遲遲未有進境,何況當時書院之中、龍城之內衛起早已尋不到任何對手,於是他便收起了心,將精力放在了學識軍策、武功心法之上。如今他看見阿白舞弄兵器,他雖凝神細看,卻仍然無法看出阿白所屬的門派宗係,隻是覺得阿白的招式雖然看來破綻百出,但卻讓人不知該從何破起,例如他這一槍直進,比“楊家槍”中的“一字馬”的腕寸低了三分,比“破陣槍”中的“千裏橫雲”角度靠左了兩寸,實戰之中戰刀、戰斧等長兵器共有七種破法,而長劍、鋼鞭等短兵器也有三種解法,然而此刻被阿白使了出來,卻讓衛起覺得他的後招難測之極,若是實戰對上,則方才所想的十種破解之法均有可能被阿白的後招利用,且阿白那招霸氣凜然,衝陣之時若是對上恐怕一招便被他傷了,更不用說他的後招變化如何還全然無法得知。


    衛起這番一想,方覺額頭冒汗,心想那晚如果阿白認真與自己放對,自己不知道能過幾招,如此一想,便又是對眼前這個阿白高看了許多。他自己武藝高明,武境卻停留在“外生”一層,隻是能將四海武藝學來運用,卻沒到“見獨”的境界,此刻眼看阿白揮舞諸般兵器的遊刃有餘的情形,心中仿佛若有所悟,但卻仍然好似隔了層窗戶紙,但隻是感覺得到,卻觸碰不到。


    待他稍稍回神之時,校場之中已然漸漸有人前來應試,初時隻有三五人前來試探,到後來竟有數十人排隊等候。一時間場中舉重的舉重,射靶的射靶,卻沒人去那兵器架之前與阿白較量,看來眾人均是入場之時仔細思量過的,看見阿白舞弄兵刃太過威武,便都紛紛敬而遠之。阿白初時自己玩得開心,後來卻發現自己這一場無人肯來,便覺得興味索然,後來便負氣停手,背靠著兵器架上的大刀,抱手生悶氣。偶爾有那麽一個倒黴孩子前來挑戰阿白,便被阿白三下五除二地打發了,隻好乖乖的去其他科目尋找出路。


    這日忙忙碌碌,轉眼便到黃昏,眾人均忙於招兵,唯獨項尤兒一身寬大官服坐在那裏充當官老爺,初時還覺得有趣,後來便越發無聊,在場中遊蕩來去,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便與衛起商議。原來他見來參軍之時痞子較多,而痞子多為無名之人,平日裏稱呼都是用的諢名,此時一登記,發現滿紙的阿貓阿狗,雖然衛起已然將其住址籍貫登上,但卻仍是難以分辨。此時應征人員漸少,便讓衛起看看能不能一人取一個文雅好區分名字。衛起聞言微驚,心想名字乃是父母長輩方才取得,但他這一日多來與項尤兒相處,也知曉這兄弟的脾氣,便也不再客氣推辭,取過紙筆,便將除了項尤兒與自己之外的眾弟兄的諢名一一寫在紙上,卻見寫的是:“狗熊兒、李猴兒、王豆腐、山雞、梁貓兒、浩南、醬油仔、趙阿四、沈雀兒與阿白”衛起寫完,凝神一想,笑道:“既然大家叫慣了,便用諧音字來取,也方便好記。”說著在便在紙上寫起:“苟雄、李厚、王兜、商濟、梁淼、胡楠、尤江、趙泗、沈榷與謝白。”最後寫到阿白之時,他心中對阿白頗為欣賞,便想給他取個好些的姓氏,他心想據點是在謝家廢園,便將阿白的姓氏點成了“謝”。寫完之後,與項尤兒一合計,便將自己新取的十二人的名字登記在昌武軍應征者名錄之中,而項尤兒自然還是項尤兒,衛起自然還是衛起。


    這時圍場之中忽然傳來密集的“叮叮叮叮”一連串的兵刃相交的聲響,卻是場中有人在與阿白較量上了。項尤兒見狀大喜,便拋下了在一旁忙著登記的衛起,自己挨過去湊熱鬧了。


    這一個下午阿白閑得慌,正自無聊,卻不料黃昏之時卻來了個青衣的小個子,別的不挑,徑自走向了阿白所在的兵器場。阿白見來人個子矮小,其貌不揚,以為隻是一般的不知道情況的應征者,於是開口說道:“這裏雖隻用和我過了十招,就可以登記了……嗯,不過我太厲害了,你打不過的,你還是直接去登記吧。”他本來不愛說話,這時說得如此多,已然是真心擔心這小個子了,這一個下午確實是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五招的。


    這時隻見那小個子也不多說,衝上前來抽出袖中所藏的匕首便朝阿白刺來,看身形步法頗有扶風忍者風範,他揮動匕首迅速以及,一時間匕首竟似乎幻化出四五個分體,同時朝阿白刺來,阿白倉促應戰,手中隻有方才把玩的偃月大刀。此時阿白已被短兵器近得身來,隻好邊退邊用大刀格擋,於是兵刃相交,便有了密集的“叮叮”之聲。聽那聲音如同演奏琵琶,一彈指之間便是二十餘聲過去。那匕首頗為鋒利,小個子內力也頗為了得,這番連擊竟然將那厚背大刀劈出了許多切痕!


    擋住了這輪突刺,阿白此時心中稍定,隻將手中大刀掛身輪轉,半徑減小,將大刀用使棍的方法掄動,一時間便防禦住了匕首的襲擊,之後向後上一躍,躍上了兵器架子,手中大刀輪轉斬下。這時他身在高處,大刀的威猛之勢終於發揮了出來,隻見他大刀揮灑掃蕩,端的是力劈華山、勢掃千軍。那小個子此時被他拉開距離,匕首的狠與快頓時無處施展,便將兩個匕首一拋,從腰間解下一盤長鞭,“劈啪啪”揮動,又與阿白鬥了起來。


    這時換成了長鞭與大刀相鬥,大刀雖長,但卻長不過長鞭,且柔能克剛,隻見這小個子拖、帶、崩、彈之間,便將阿白的大刀帶得左右偏斜,準頭大失。阿白此刻遇上了這等勁敵,心中暢快至極,劈了數刀之後,便將大刀一插,反手將架上鐵槍抽出,槍花一挽,分心便向小個子攻去。這槍法主要以擊、刺、甩、震為主,不似大刀講究揮斬。隻見阿白翻身一招“虎擺尾”,雙手一崩槍杆,那槍頭反刺之時,嘩啦啦震開了四五處槍影。一時槍入蛟龍,鞭若遊蟒,鬥得好不激烈。


    小個子見討不到好,於是長鞭在地上一卷,地上的匕首被長鞭卷起,纏在鞭頭,竟然成了一個連鞭帶匕首的奇門兵器,恰似長了長牙的巨蛇一般。其實阿白自己的獸牙匕與牽絲索本也能達到如此效果,但此刻自己遇上,阿白頓時覺得好玩,於是便在場中兜兜轉轉,將那場中的大斧、鐵鐧、長矛、大刀均是用得傷痕累累,還有些木質持柄的兵器直接便被那鞭子揮舞的匕首削成棍子。阿白無奈,最後便拿了條熟銅棍與小個子纏鬥。要說劍是百兵之王,那棍便是百兵之賊,使來最是靈活多變,巧妙百出。此時阿白玩心已起,便一路將熟銅棍耍得潑風一般,擋、頂、揮、盤、絞、砸流暢異常。小個子似乎也沒料到麵前這個少年如此難纏,於是發了狠,越發地將匕首長鞭揮舞得淩厲狠辣。


    這二人在場中來來回回鬥了不下百招,雖然阿白更多是在玩耍,但那小個子的武藝也確實了得,卻見到得第一百三十二招之時,小個子長鞭將阿白熟銅棍一帶,左手匕首搭上熟銅棍,順勢削向阿白右手持棍的五指,阿白見狀,右手一鬆,左手將棍兒一翻,棍尖便搭在了小個子的脖子之旁,阿白拿著熟銅棍一個勁得意地傻笑,意思便是“我贏了”。那小個子卻呆呆站立,忽然間全身戰栗,臉色發黑,嘴角一絲血跡?白沫從唇邊滲出,接著身子便僵硬地向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阿白見狀大驚,他本來對這個對手相當欣賞,心中已經在思考要不要說些“承讓”這類話,他不似衛起這般腹有詩書,也不如項尤兒天生口才,心中正在猶豫之時,卻見到小個子開始抽搐倒下,他心知自己力道並不大,且這小個子的內力頗為了得,自己隻是一棍虛點,應該不至於傷到了他。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隻是閃身上前,一把將小個子抱住,而心中的疑惑卻是越來越大。


    項尤兒在一旁觀戰,看見阿白取勝也是分外高興,不隻開心自己的兄弟武藝超群,也高興又給他遇到了一條好漢,他正待上前結交之時,卻見這小個子倒下,他見過街坊中有人發作羊癲瘋時的景象,此時心念電轉,知道這小個子必是有羊癲瘋的症狀,與阿白一番劇戰之後便已然發作。他見阿白接住了那小個子,便大叫道:“敲開他的嘴,別讓他咬斷了舌頭。”阿白聞言,一手用力一捏小個子的頰車穴與迎香穴令小個子嘴張開,一手運氣按摩他至陽穴。隻見小個子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緩緩睜開,發現自己在阿白懷中,於是轉手一拳擂在阿白胸口。他這時剛剛醒來,神智氣力均未恢複,但這一拳也是將阿白打得齜牙咧嘴。卻見他也不看阿白,自己向旁邊走了幾步,盤膝坐地,自顧自地運起氣來。


    眾人眼睜睜看著小個子運氣之時,校場口忽然馬蹄聲響,一個衣著鮮亮的宦官模樣的人帶了四五個護衛,急匆匆地衝進校場,直到征兵衛前,方才下馬,下馬之後便大咧咧地拿起桌上的征兵冊看了起來,同時口中問道:“孔六呢?今日征兵情況如何啊?應征積不積極啊?”衛起方才見這幫人縱馬前來,心知該來的還是來了,於是他略一思忖,便打了一個躬,道:“我們孔六爺前去各府呈送今日收益了……今日前來的人員中有油水的不多。”


    隻聽得那宦官“啪”地一馬鞭抽在了案上,尖聲叫到:“孔六這頭肥豬!也不看看如今是誰要領軍出征,這征兵的活計他還敢如此貪汙!快,把他叫回來!魏公公說了,誰都不許影響征兵一事,更不許從中拿一分錢!明日若是孔六這豬頭不能征滿半數,爺爺保證將他身上的膘全部熬成油!”說罷冷哼數聲,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這幾句話雖短,但案下被綁著的孔六聽得卻是真真切切,這聲音正是他一直依仗的魏公公手下的少監錢寧,他一向對這錢寧打點得不餘餘力,錢寧平日裏對他也是頗為關照。且昨日將征兵所得贓款送與錢寧之時,錢寧還許了他升任之願,卻不料這時說翻臉就翻臉,聽語氣便相識要把他生吃了一般。


    這孔六不知道的是,錢寧昨日領了孔六繳來的贓銀,隔天轉手便進貢給了大太監魏桓,不料卻被魏桓一通臭罵。原來此次乃是魏桓護駕親征,本來他在殿上隻是請求十萬昌武軍,但皇上卻開口二十萬,他於是自覺得意非常,心中暗想二十萬軍隊對上了慕容峴的兩萬軍隊,定然是手到擒來,到時候自己名號之上便又要增添一個衛國大將軍的榮譽了。正在自得之時,卻知曉錢寧一黨不顧是自己出征,還在靠征兵斂財,這讓他如何不怒,於是便讓人狠狠地抽了錢寧十幾個耳刮子,同時告誡其不要阻礙征兵一事。錢寧本意是送了銀子討點上司歡心的,卻反而被打了耳光,於是一口氣便全要灑在孔六身上。若不是此刻孔六還被綁著,多半此時已然被熬成了油了。


    這一番打斷,校場中的小個子運氣已畢,卻見他蹣跚站起,鐵青著臉走到征兵處,開口道:“應征。”說話的嗓音沙啞低沉,不見喜怒,顯然方才抽搐也讓他口舌受傷。衛起心知此人不欲多言,於是舉筆問道:“姓名。”


    “賀山。”


    “欲參何軍。”


    “與你們一隊。”小個子眼神冷冽,說罷轉身便走,背影幽暗,沒入夜色之中。


    項尤兒方才見這小個子身手好,本還想開口結交,但不料這小個子竟然開口便要與自己人為一隊,想來應是與阿白相鬥一場之後有了惺惺相惜之意了吧,總之不是壞事。


    這時天色已黑,項尤兒等將孔六幾人扯出,鬆了綁,孔六這時再不敢造次,加上方才聽得錢寧言語,這時便跪倒在項尤兒等人身前,磕頭如搗蒜,央求項尤兒一黨不要將自己私收賄銀之事說出去,隻要他們不說,自己願意聽任項尤兒差遣。


    項尤兒等人大喜,說實話他們這一下午玩得頗為開心,如若得能再玩幾日這征兵戍衛的差事應是挺好。衛起為防孔六一黨反悔,便從身上取了個小小瓷瓶,從中倒了幾粒藥丸給孔六等人服下,順手又拍了他們幾處穴位,告訴他們此藥十日之後發作,若不及時吃了他獨門的解藥,便會七竅流血而死,因此讓他不得稍有異心。


    這話原本均是編出來騙孔六等的,那藥不過是些止咳通氣的藥丸,和衛起所按的穴位加起來隻不過會有些氣脹腹痛的反應而已。但孔六等如今已將項尤兒一黨當成了煞星一般,又看見這衛起一路均是指揮若定,便自然信了,隻是拚命點頭磕頭。


    這一日時侯已晚,便吩咐孔六拿了些吃食來大家分了,項尤兒等人便就地在征兵衛休息了,讓商濟與胡楠二人回謝家廢園通告其他兄弟相應情形。一個時辰左右,卻見拉拉雜雜來了四五十個痞兒,原來商濟與胡楠回去與兄弟們一說這今日大鬧征兵衛的風光經過,這一眾孩兒全給聽羨慕了,紛紛吵鬧著要看老大穿官服的樣子,於是一幫人便奔赴北校場,路上遇到了其他痞子,難免又要添油加醋一番,於是項尤兒便被描述成了打虎英雄一般,於是一路下來竟然糾集了四五十個痞子。


    衛起見狀,心想如此張揚終究不好,於是示意項尤兒盡量收斂。項尤兒會意,其實他也不想此時將事態太過宣揚,畢竟要是弄砸了可能不隻是不能參軍那麽容易,也許自己一幫兄弟或許都要受連累吃官司的,但他清楚此刻要是趕他們走,可能反而讓這些痞子出去亂說。於是稍微思索,便開始胡扯說征兵的孔六是他的老熟人了,他其實隻是幫朋友的忙而已。說著還把孔六扯過來勾肩搭背地親熱了一番,孔六雖然額頭冒汗,但還是強裝笑顏應和一番。項尤兒演罷,便與眾人說道如若是要來參軍便來登記。來看熱鬧的眾痞子聽罷此言,均覺無聊,他們本以為項尤兒在演“造反”大戲,卻不料他隻是攀上了個當官的靠山,來打打雜而已,半點都沒有想象中的威風,於是便哄然四散,留下來個把想要參軍的,項尤兒便讓衛起一一登記了姓名。


    :


    《北齊書·高宗實錄》:“縛征兵吏以教之,吏明,遂解。”


    《南周誌·梟王誌略》:“縛征兵吏以代之,吏懼,莫能言。”


    陸沉夫《北齊南周考》:“時北齊高宗尚為遊俠,教之以理或非其性,然南周北齊互為敵國,則或有偏頗。孰為的史,莫能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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