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曆山大·沃納的小說《牆中窗》裏,出乎意料的是,桑椹王也在字裏行間穿行。他在這裏變身女人,脖子上的藍色條紋變成了首飾。她脖子上蹲著我童年時的桑椹王。“她接過父親遞給她的玻璃杯,一飲而盡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粗壯的脖子上有一根黑絲絨帶,上麵掛著塊獎牌。一個月後,我們明白了父親沒錯。我問他母親是如何殺死自己的,我的問題純粹是個形式,因為我知道,殺死她的是這根黑絲帶??恐怕這勒緊的頸帶(手指稍微往裏一鉤,就能把她勒死)是她直挺挺地躺著不動的原因吧。”


    朋友死後,再看到繩子總讓我感覺異樣,我一直避免接觸它們。公車上的懸掛把手我不會去碰。大衣掛在立式衣架上,仿佛腦子裏響指一打,腳在其中停留了一瞬,隨後離地而去。我在車站的書報亭買了張明信片,講解各式領結的打法。領結是衣領下、環繞脖頸的再明顯不過的繩套。我買得太輕率了,我以為自己能夠直麵這領結的大閱兵。為了驅走恐慌,我長久地盯著它看,直到它不再幹擾我。我把明信片塞到抽屜的最下麵,一躺就是好幾年。我不會把它寄給任何人,也不想扔掉。


    謀殺常常被導演成自殺。反過來,輪到自己人時,自殺也可能被說成是意外。所有中上層幹部都效仿齊奧塞斯庫打獵的愛好,有的出於自願,有的則是不得已。打獵成了幹部們的一項體育運動,森林裏的黨員活動,最偏僻的小地方的官員也不例外。蒂莫什瓦的一個幹部,因為厭倦了生活,在獵鹿時,趁沒人注意,將一顆子彈射進自己嘴裏。報紙的“紙房子”說,他在打獵時意外身亡。我認識一個大學生,她父親當時也在場,所以對真實情況有所了解。我們生活在死亡的威脅之下,生命的長短全由國家定奪,看到這種報道往往會生出許多苦澀的幽默。我那個四五年後被吊死、檔案中被寫成是自殺的建築工程師朋友,聽到這“狩獵事故”時說:“原本是獵人打鹿,但鹿卻穿過了這位獵人的上齶。”我們就“上齶之鹿”編起了笑話,笑話又帶出新的笑話,成了連環笑話:“寧要手中麻雀不要口中之鹿”,或者“寧要村中教堂不要櫃下臭蟲,寧要櫃下臭蟲不要棺上蓋子”。每個人添點油加點醋,編出一篇即興童話,一個由零星圖像拚成的馬賽克,一個壓一個,成為小組的一種詩歌練習,用諷刺和挖苦平抑每人心中的恐懼。遊戲產生了一種活力,因為每個人都把前麵一句進一步推向荒謬。我們的作品像德國童話一樣規規矩矩地開始:“從前啊,”緊接著一個羅馬尼亞式童話的開始:“從前啊,和從未發生過一樣。”羅馬尼亞童話都是這樣開始的。以這樣一個經典羅馬尼亞式童話的開端,直指政府蹩腳的謊言,已經足夠大家爆笑一場。我們還可以這樣不斷滾動下去:“從前啊,和從前一樣,當時啊,和從未發生過一樣。從前啊,也無所謂怎麽樣。從前的某一次啊,數不清是在第幾次了,和從未發生的一樣。從前啊,從前的最後一次,打獵時啊,一個獵人,和別的獵人一起,不知道啊,總共是多少獵人。當四周啊,不知道方圓多少裏,再沒有第二個獵人的時候啊,除了這一個,也不知那是幾個獵人當中的第幾個??”這種比對要不斷升級直到頂點,句子則變成迷宮。


    在縱橫交錯之中的某一個地方,獵人柔弱的粉紅上齶要赤身奔跑在森林堅硬的土地上,它必須碰到一隻鹿,要長大,長出皮毛和鹿角,和鹿接近到足夠以假亂真的程度,最後被自己的主人一槍打死。具體如下:“上齶和鹿彼此相像,像森林和森林相像,像樹和樹枝和樹葉與別的樹和樹枝和樹葉相像,像旗子或豌豆和別的旗子或豌豆相像,正如某個同誌和另一個同誌相像。”我們有個句子迷宮一覽表,很長,那是我們的領土主權。我們把無數路徑和彎道放進去,直到腦子裏亂成一團。


    上麵的內容是我自己新編的,原來的早已淡忘,但大致意思是一樣的。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命的渴望激怒了國王。習詩使我們更加渴望生命。不加掩飾的幽默笑話是對現政權解體的一種想象,同時也是給自己打氣,因為我們嘲諷的對象隨時可能終結我們的生命。與其說集體創作笑話給我們帶來了喜悅,毋寧說那是我們偷來的喜悅。房間裏的確有我們嘲弄的臭蟲——竊聽器。有時,我們已經記不得哪些內容是自己或朋友編的,在天知道第幾次的審訊中,審問者會倒回到這段已被遺忘的時間,用特工分析方法,就我們的“反動觀點”個別對質,一字一句和我們清算。有時,他們還把整個故事翻譯成蹩腳的羅馬尼亞語,翻譯後的文字幽默感蕩然無存。審訊往往要持續半天,直到自己的腦袋都不知道是誰的了。審訊終於結束之後,我們坐在一起商量對策,如何在否認自己言行的同時不致牽連別人。我們的故事翻成羅語後,政治風險沒有降低,文學性卻被嚴重歪曲,詩意喪失殆盡,這是我十分不願看到的結果。審問時,連續幾個小時的反芻讓我漸漸憶起原文,我本能地想恢複原文中的詩意,但我必須忍住,否則就成了自我控告。


    每次,當審問者認為已將死我的時候,總會以一種勝利者的口吻說:“你瞧,事物總是相關聯的。”他說得對。但他不了解,在我頭腦中,有多少事情,又是哪些事情關聯在一起是違背他的。他坐在一個拋光的大寫字台前,而我麵前是一張刨得不平的小三角桌,這在我就已經是一種關聯。“你瞧。”是的,我瞧見了,桌麵上的許多凹痕,那是其他受審的人——對他們我們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留下的。連續幾小時的審問,我必須一直盯著審問者看,這讓他成了國王。他的光頭恐怕需要我祖父戰俘營的理發師來處理,他褲角和襪邊之間露出的小腿肚上一根毛都沒有,閃著難看的白光。是的,在他腦子裏,所有事情聯係在一起對我很不利,但我腦子裏聯係的是別的東西:如象棋子中站著一隻王,微微鞠躬,審問者體內也有個王,是殺人的王。那是我剛剛開始受審中的一次,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刨子幽靈也來了。窗玻璃在陽光下泛著波浪形微光,在地板上灑下一圈圈白色的光環。在審問者橫穿房間時,光環爬上他的褲腿。我暗自希望他蹣跚一下,讓光環爬進他的鞋,穿過腳掌將他殺死。


    幾個星期後,國王不僅走進他光頭上消失了的頭發,也走進我依然存在的頭發。我們倆的桌子中間,明亮的光環又落在地板上,蛇一樣盤旋著,比平時要長。外麵風很大,光環飄忽不定。審問者一忽兒站起來,一忽兒又坐下,顯得神經兮兮。刨子幽靈很不安,審問者一直看著它。我一動不動坐在那兒,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刨子幽靈隻是個影子,像小醜一樣跳來跳去。他在我和刨子幽靈之間失去了控製。他走過來走過去,在我桌邊大聲咆哮著,我感覺耳光就要上來了。但他舉起的手,卻從我肩膀上捏起一根頭發,準備讓它在兩指之間落到地板上。我不知為什麽突然對他說:“請把頭發放回去,那是我的。”他慢慢地——像慢鏡頭一樣——把胳膊放到我肩膀上,搖搖頭,穿過光環走到窗邊,望著外麵的樹笑起來,他的笑帶著回聲。趁他笑的時候,我順著眼角看了一下我的肩頭,他真把頭發按原樣放回去了。這一回,國王之笑也沒用,他對頭發插曲沒有思想準備。他從馬鞍上被甩得太遠,落得個出醜。我感到一陣愚蠢的滿足,好像我從此把他牢牢攥在手心。他的摧毀訓練隻在程序正常時起作用,他隻會按部就班,即興發揮對他來說是一種冒險。這一切並不真實,是純粹的臆想,但對我有用。


    頭發與理發師總是和國王有關。我和朋友們離開住所前,會把頭發放在門把手上、櫃子把手上,抽屜裏的手稿上,書架的書上。這是機警而不為人注意的標誌,能告訴主人不在家時是否有過不速之客。“差之毫發”、“發絲般纖細”、“發絲一樣精確”,對我們來說不隻是固定的用法,它們已經變成了我們的生活習慣。


    我在小說《心獸》中寫道:“我們的心獸像小鼠一樣溜走。它們將皮毛扔到身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我們事後予以談論,它們會更長久地滯留在空氣中。寫信時不要忘記寫日期,永遠記著往信封裏放一根頭發,埃德加說,如果頭發不見了,就說明信被打開過。我心想,一根根頭發,就這樣隨著火車走遍整個國家,深色的是埃德加的,淺色的是我的,庫爾特和喬治是紅色的。”


    我的朋友羅爾夫·波塞特,準備離開羅馬尼亞前往德國的時候,家裏被秘密警察徹底翻了個遍,所有信件和手稿都被帶走了。他們走後,波塞特拿起一把剪刀,默默地走到盥洗室的鏡子前,剪下一縷頭發和一撮胡子。七個星期之後,人們才明白這瘋狂剪刀其實是一次自殺演習。到德國六個星期後,他從收容所的窗戶跳了出去。


    男人的發型較之女人具有更突出的政治象征,它能顯示國家對個人生活的幹預,象征壓迫的程度。


    所有男人,一度或永久屬於國家後,都會被剃光頭,比如士兵、囚犯、孤兒院的孩子,和犯了錯誤的學生。學校每天都會監督孩子們頭發的長度——脖子到頭頂的下半部分不能留頭發,耳垂要有一指寬不能被遮擋。不隻小學生如此,在中學甚至大學,頭發的長度也沿用這個標準。理發館按性別分開,男男女女在同一間發廊理發是不可想象的。國王要求男女有別,好讓他能夠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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