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每天上午和每天中午那個酒鬼要到某些地方去呢?保羅問道,他隻是在某一天上午和某一天中午偷偷尾隨在他身後。一切可能是巧合吧,不是習慣。阿布在這些事上是受過培訓的。在長短不一的間隔中,為了迷惑我,他對同樣的問題至少問我三遍,直至他對回答感到滿意為止。然後他說:


    你瞧,這些東西現在吻合了。


    保羅說,如果我對他查明的事實真相不滿意的話,我應該親自跟蹤這個酒鬼。最好不要,手裏拿著一隻袋子,或者腋下夾著一個麵包,那是不會看不到的,一個人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盡管我每天上午都會想起酒鬼在下麵走著,而且伸出長長的脖子仰望,但我七點五十分的時候還是不再站到窗台上去了。我也不再說一句話,因為保羅太固執己見了,好像他的生活中需要的是酒鬼,而不是我。好像當這個男人在他的孩子和他的酒癮之間隻是一個痛苦的父親時,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容易一些。


    一切都可能是真的,我說,他隻是順便刺探情報吧。


    駕駛員將第二個小麵包上的鹽粒刮去。厚厚的鹽粒弄得他的舌頭發疼,也劃破了牙齒的琺琅層。另外,鹽會讓人生渴,因為無法在路途中上廁所,也許他不願意經常喝水,而如果水喝得多,出汗會更厲害。我爺爺說過,在勞改營裏的人用蒸發水中的鹽清潔牙齒。他們將鹽放進嘴裏,用舌尖在牙齒中間磨碎。但這種鹽細如塵埃。司機吃完了第一個小麵包,拿出瓶子喝起來,但願喝的是水。一輛敞開式卡車穿過十字路口,裏麵裝的是綿羊。它們一個個擠在掛車裏,車即便再搖晃,它們也不會倒下來。沒有腦袋,沒有肚子,隻是黑白相間的羊毛。直至到了拐彎的地方,我才想起它們中間還有一隻狗腦袋。在前麵的司機旁邊還有一名男子,戴著一頂冷杉綠的山裏牧羊人小帽子。這群綿羊可能是到不同的草地上去吃草吧,因為屠宰場裏是不需要狗的。


    有些東西,一旦說出口,就變糟了。我已養成及時沉默的習慣,可這大多又太晚了,因為我想堅持一會兒。每當我和保羅不明白讓其他人煩惱的東西,我們之間的爭吵就會讓我們絞盡腦汁。這樣的爭吵與日俱增,每一句話都需要吵鬧不停。我想我們從酒鬼中看到過這一點,那種大多讓我們自己煩惱的東西。這和我們相愛不相愛並不是一碼事。喝酒比我被傳訊更折磨保羅。在那些日子裏,他大多在喝酒,恰恰這時候我就沒有權利去責備他了,即便他喝酒的時候更多地是在折磨我,而不是厖


    我的第一任丈夫身上也有刺青。他從部隊回家,胸上有一朵穿過一顆心的玫瑰。在玫瑰花莖的下麵寫著我的名字。盡管如此,我還是離開了他。


    你幹嗎要弄傷你的皮膚,這朵心形玫瑰頂多放到你的墓碑上才合適。


    因為日子漫長,我想你,他說,所有的人都這麽幹。膽小鬼除外,這種人總是到處都有。


    我並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到另外一個人那裏去,隻是想離開他而已。他也希望我給他一張發票,上麵寫著所有的理由。我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是你把我看錯了,他說,還是我變了?


    不,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我們倆就是如此。愛情不是原地踏步,我們的愛情兩年半前就結束了。他注視著我,因為我沒出聲,他說道:


    你是到處要求棍棒的那種人,我對此無能為力。


    他是當真說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對我舉起手來。我也這麽認為。一直到那天發生大橋事件之前,他沒有因為憤怒而把門關上過。


    那是晚上七點半。他要我趁商店關門打烊前,趕緊和他一起去買隻箱子。他想第二天上午到山裏去待上兩個星期。他說這段時間裏我會想他的。兩星期算什麽,就是我們兩年半時間不見麵也不多啊。


    我們從商店裏出來,默不做聲地在城裏走著。他扛著那隻新箱子。商店快關門了,那名女售貨員並沒有把箱子清空,因此箱子裏塞滿了廢紙,把手上掛著價碼牌。就在前一天,整座城市下起了驟雨,夾雜著泥沙的洪水從河裏蔓延到了草地上。他在大橋中央站住了,他的手指壓住我的手臂,一直捏到了我的骨頭上,說道:


    你看看下麵有多少水呀。如果我從山裏回來,你離開了我,我就跳下去。


    那隻箱子橫在我們中間,他的肩膀後麵是河水,水裏枝丫叢生,濺起汙濁的泡沫。我吼道:


    那你立馬在我麵前跳呀,你就不用到山裏去了。


    我作了一次深呼吸,頭朝他傾斜過去。如果他以為我想親他,那不是我的錯。他張開嘴唇,可我重複道:


    跳吧,我來負責。


    於是,我掙脫開自己的手臂,讓他的雙手有了自由,他想跳就可以跳了,可我又嚇得差點兒暈過去,怕他真的跳下去。我邁著細步沒有回頭就離開了,他不必感到拘束,我離開這個被淹死的人也已經夠遠了。我差不多到達了大橋的盡頭,他氣喘籲籲地跟在我後麵,把我推到橋欄杆邊上,壓到了我的肚子。他抓住我的脖子,盡可能伸展他的手臂,深深地壓低我的臉,使我麵對著下麵的河水。我的整個重量都壓在了欄杆上,我的腳從地上抬起,他將我的小腿肚緊緊壓在他的膝蓋之間。我閉上眼睛,等著在我掉下去之前他能給我一句話。他簡短地說道:


    是這樣。


    誰知道,為什麽他不是鬆開我的膝蓋,他的手卻是鬆開了我的脖子呢?我跌倒在地上,他後退了一步。我睜開眼睛,它們慢慢從我的額頭回到了我的臉上。天空藍中帶紅,恢複到原來的狀態了,河水旋轉出棕色水圈。趁他還沒注意到我是否還活著的時候,我開始跑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停下來,恐懼在我的齶下突突地跳著,我打了個嗝兒。一名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從我身旁走過,打著鈴聲,叫道:


    嗨,寶貝,閉嘴,否則你的心都要涼了。


    我跌跌撞撞地停住腳步,腿感到疲軟,手感到沉重。我身子感到發燙,又感到寒冷,根本沒有走多遠,幾乎才走了一段路,隻是心裏覺得已經走了大半個地球了。鉗柄弄疼了我的脖子,那名男子將自行車推到公園裏,兩根波紋軟槽慢慢地移動到他後麵的沙地上,我前麵的瀝青地麵還沒有鋪設。天空被樹林包圍著,那座墨綠色的公園陡峭向上。大橋沒有給我安寧,於是我不得不回頭張望。在這期間,那隻箱子依然放在我離開時的那個位置上。而就在我麵對死亡而離開的地方,他的臉正對著河水。在我打嗝兒的節奏之間,我聽到他在吹口哨。充滿旋律感,毫不停頓,他吹著一首從我那裏學來的歌曲。我不再打嗝兒,被一個接一個的恐懼凍住了。我抓住脖子,感到咽喉在手中凸出來了。一個人竟然可以如此神速地糟蹋另一個人啊。他在大橋上吹起了口哨:


    那棵樹上有一片葉子


    茶裏有水


    錢裏有紙


    那顆心上有一片錯掉落的雪花


    今天我想到,還算幸運,他抓住了我的脖子。於是,我並沒有成為主謀,反倒他差不多成了殺人犯。這就是他不會揍我,自己鄙視自己的原因。


    那名父親在打瞌睡,沒有抱緊孩子,我以為孩子就要掉下來了。這時候,孩子用鞋子朝他的肚子上碰了一下。父親嚇了一跳,將孩子拉到懷裏。那雙微型涼鞋在不停地晃動,就好像父母今天早上從他的玩具裏拿出一雙給他穿上一樣。鞋底是嶄新的,還沒有在大街上邁過一步。父親給孩子一塊手絹,讓他自己玩去。手絹上打了個結兒,結頭裏麵肯定有什麽硬物,孩子拿著手絹往車窗上敲擊。或許是硬幣、鑰匙、釘子或者父親不想丟掉的螺栓。駕駛員早已聽到了敲擊聲,他朝四下看看,嚷道:你弄好了,弄壞玻璃是要賠錢的。我不擔心,父親說,我們又不會弄壞玻璃的。他在玻璃上輕輕拍了拍,指著外麵的大街,說道:你瞧,那邊有一個嬰兒,比你還小呢。孩子丟掉手絹,說:媽咪。他看到一個推嬰兒車的女人。父親說:我們的媽咪不戴墨鏡,否則她看不到你的眼睛有多藍了。


    保羅問起我的第一任丈夫,我說:


    我全忘記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想,我在保羅麵前的秘密要比保羅在我麵前的更多。莉莉有次說過,如果人們談論秘密,那麽秘密不會消失,人們可以談論的東西,是表皮,不是核心。在她那裏或許就是,如果我什麽都隱瞞不說,那麽我可就處在核心了。


    你把它稱為表皮,我說,如果某些東西就像在大橋上走得那麽遠的話。


    可你是在談論適合你的東西,莉莉說。


    怎麽能適合我呢,根本不適合我呀。


    這當然是針對你的,也是針對他的,莉莉說,可它真的適合你,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談論它。


    它本來就不是我希望的那種。你不相信我和你說的就是你想對我隱瞞的東西,因此你說這是表皮。


    可它涉及的是,這個秘密始終和我的繼父有關,即使我每天隨心所欲地談論它。


    我也不想再去費盡心機地琢磨垃圾桶旁的那個酒鬼了。再說,誰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真的已經在上麵的窗台上觀察我好幾天了。我們始終無法和酒鬼取得一致意見,所以我和保羅也已經放棄對下麵的人們進行猜測了。他們究竟是正方形行走、圓形行走,還是筆直行走?人們不認識他們,在下麵的大街上從他們旁邊行走,會看到什麽呢。他們從旁邊走過,就好像他們後麵有腳趾,前麵有腳後跟,這個和他們的腳無關,隻和我有關。當然,盡管如此,他們還是不停地向窗外望去。有一輛小車毫無意義地停放在商店的那些後門旁邊,或者有一半空間停放在居住小區前的人行道上了。這裏的人行道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停放車輛的。對這輛小汽車,可沒有什麽好猜測的。不過我們已經夠忙忙碌碌的了。


    我寧願向廚房窗口外麵張望。燕子沿著自己的弧線在空中飛行了一大圈。今天早上,它們在低空飛行,而我已經咀嚼過胡桃,看到了燕子我就知道,外麵新的一天開始了。我因為被傳訊,今天隻能看到窗口了,盡管我在少校桌子的旁邊可以看到半棵樹。從我被傳訊至今,它肯定長了一臂長的寬度了。在冬天,時間消逝看樹幹,而在夏天,時間消逝看樹葉。樹葉根據風向點點頭或者搖搖頭。我對此給不出任何東西。如果阿布向我提出一個簡短的問題,他希望我馬上給出回答。簡短的問題並不是最簡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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