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心裏也不是空蕩蕩的,莉莉對我說,我很惱火。我把麵包放在廚房間的桌子上,迅速將連衣裙從腦袋中抽出,就像從口袋裏抽出一條手絹一樣。一切就此開始了。兩年時間,除星期日之外幾乎天天如此,總是急匆匆的,隻在廚房間裏,我們沒有碰過床鋪。我打發我的母親去商店,有時排著長隊,有時排著短隊,她從沒有逮住過我們。


    除了我,廠裏隻有三個人敢參加莉莉的葬禮。說兩個人過來也行,是包裝車間的姑娘。所有其他人都不想和逃跑的結局有關聯。第三個人是內羅,他是受托過來的。兩個姑娘中有一個指給我看莉莉的繼父。他手裏拿著一把黑色雨傘。那一天看不出天要下雨,碧空如洗,墓地鮮花隨風飄出芳香味,不像雨前那麽刺鼻了。蒼蠅們飛到鮮花叢中,不像雷雨前那麽糾纏不休地飛到一個人的頭上。在這樣的天氣中帶把雨傘,究竟使一個人變得高貴還是偽善,我無法做出決定。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讓自己變得陌生了。他和一個遊手好閑的人很相像,也很像一個善走歪門邪道的騙子,每天的散步可以在同一時間將他帶到墓地,但他不是過來看鮮花的。


    內羅帶來了一束野豌豆花,那是一束弄亂了的白花。他手中的花莖上有雪,和那把黑色雨傘一樣顯得不倫不類。我走到莉莉的繼父跟前,向他作了自我介紹。他感覺到我是誰了。


    您很熟悉莉莉吧?


    我點點頭。或許他在我額前的空氣中看出,我想到了他的廚房間愛情。他感覺和我很親近,甚於我對他的親近感覺,他俯身準備擁抱我。我木然站立著,他隻好重新站直身子。他的雨傘在後退時晃動著,這時他伸手向前打招呼,他的胳膊彎曲著。他的手硬邦邦的。我問:


    莉莉看起來什麽樣子?


    他忘記了雨傘,結果雨傘滑落到他的手關節處。到最後一刻,他拇指抓住了它。


    那具木棺材下麵是一具鋅做的棺材,他說,它已經被焊接好了。


    他隻是抬起下巴,眼皮一動不動地低語道:


    您瞧那兒,右邊過來第四個,是莉莉的母親,您過去好了。


    我走到黑衣女子那裏,他把她稱作莉莉的母親,而不是稱作我的妻子,這一點和廚房間愛情相稱。她和莉莉共享了三年。她馬上依次伸出她兩邊黃色臉頰,我嘴吻得很外麵,幾乎吻到她那件黑色頭巾上了。她也發覺我是誰了。


    真的嗎,您也知道了。一名軍官,她就沒有理智了。


    我想到了廚房間。那麽她想到什麽了呢。趁哀悼者繞地一圈的時候,內羅將他的白色野豌豆花扔進了棺材和事後的一團泥土中。在他碰到那具棺材之前,我至少可以將那團泥土砸到他的身上,至少是那團泥土。他朝我點點頭。我不知道,莉莉的母親後來感覺到了什麽。


    莉莉應該聽到您的話了。您最好現在走吧。


    她的恨沒有了。他打發我到她那裏去,我就去了。她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打發我走,我就走了。這兩個人怎麽會這樣呢,我為什麽不能說:


    您聽著,我想待多久就多久。


    地上可以看到很多莉莉鄉下親戚穿著絲絨鞋,鞋子上繡上了葉子圖案,白色襪子在腳趾和腳後跟的地方被泥土弄得很髒。在他們後麵是內羅,他囁嚅道:


    噓,您有火嗎?


    他握著的手裏有一支煙,過濾嘴從拇指旁露出來。


    這裏不是抽煙的地方,我說。


    為什麽?他問。


    我覺得,你很容易激動。


    你不激動嗎?


    不。


    別說了,碰到這些事情每個人都會放聲大哭。


    哪些事情?我問。


    哦,麵對死亡。


    你不是負責意大利的嗎,可莉莉隻想到加拿大去。


    你瘋了嗎?


    你說,你腦子裏可以容忍一切,甚至一新土嗎?


    我們倆就這樣唇槍舌戰,聲音越來越大。然後,一根拐杖碰到了我的踝骨,那個穿著絲絨鞋的老人說:


    該死的,竟有此事,如果你們想吵架,那不是在這裏。


    我的心在腦海裏跳動。我作了一次深呼吸,改變自己的語調說話,好像我自己很平靜:


    我們感到很抱歉。


    我讓內羅在老地方待著,自己卻離開了。莉莉那一排有一個墓地,上麵的泥土還沒有凝固。一個嶄新的木十字架,後麵是一個黏糊糊的盤子,我無法相信,自己竟然為了內羅還說什麽抱歉的話。


    為了製服惡魔,人們在死者去天堂的路上給他們送上吃的。在第一個夜裏,靈魂從背後途經地獄悄悄地來到天堂。莉莉的母親也給了莉莉一隻盤子。在一堆長方形泥土中,墓地貓在夜裏找東西吃。在石塊鋪設的主道上發出的回聲要比墓地旁鏟子挖掘聲更大。我用手捂住耳朵,步行一段路來到門口。我不想明白莉莉對老男人的愛情,這是因為厖墓地門口停著一輛巴士車。我的爸爸在把著方向盤,他手遮住臉睡覺。隻是我的爸爸已經去世多年。自此以後,我無數次地碰到他把著方向盤,巴士車或行駛著,或停泊著。他死了,是為了不受幹擾地開車,是為了在大街小巷裏逃脫我和母親的手掌,他就用不著躲避我們了。他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昏倒死去的。我們搖動他,他的手臂晃動著,可馬上就僵硬了。他的臉頰和骨頭粘在一起了,他的額頭像是用冷塑料薄膜做的,這種寒冷是人類不可能有的,也是人們無法忘記的。我不斷地撫摸他的額頭,翻開他那雙神誌糊塗的眼睛,讓光線進入他的眼睛裏,迫使他活下來。任何一個動作都有傷風化。我還拉扯著他,媽媽已經放棄了他,仿佛她從來沒有擁有過他一樣。他的跌倒向我們展示人們如何將救命擱置一旁,毫不顧忌地冷若冰霜。我和媽媽馬上被撇下了。然後,大夫來了。他將爸爸放在長沙發上,問道:


    老先生在哪兒?


    我爺爺在他鄉下弟弟那裏,我說,那裏沒有電話,郵差也隻是一星期來一次。我爺爺要到後天才過來。


    大夫在一張表格上寫下了“腦溢血”的字樣,蓋章簽字後走了。他在門口說道:


    這怎麽理解呢,您丈夫身體很好,但他的腦子就像一盞白熾燈一樣熄滅了。


    那一杯水,是大夫要的,沒有喝,放在桌子上,在冒氣泡。跌倒的時候,爸爸拉住了椅子,扶手倒在了地上,座椅套上了椅套,那是一種紅中帶灰的鋸齒形圖案。媽媽將那杯水帶到廚房間,踮起腳尖走路,越過肩頭朝長沙發看去,仿佛她的丈夫在睡午覺似的。她沒有潑出一滴水來。杯子放下來時,廚房間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噪音。然後她回到了房間裏,坐在剛才放著杯子的那張桌旁。這時候,在這個房間裏,兩個人不怎麽靈活,一個人已經死去。這三個人自欺欺人了好長時間,他們用“我們”談論自己,他們對一隻喝水的杯子、一把椅子或者庭院裏的一棵樹說“我們的”。


    自此以後,我在大街上遇到過爸爸,感覺就像當時在長沙發上那樣陌生。不管在哪兒,我都能認出他來,在墓地前也是。“運輸”這個詞在國內所有的汽車上都能看得到。在所有的汽車上,台階是彎曲的,擋泥板是鏽跡斑斑的,車頂上布滿了細如粉末的灰塵,這些汽車連續行駛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當我注視那些行人的時候,玻璃窗後麵那些空蕩蕩的座椅扶手馬上成了行人。那些雀斑也同樣緊貼在這輛巴士車的擋風玻璃上,正如爸爸對那些炸裂的曬成紅色和黃色的昆蟲所說的那樣。那些女人穿著白色襪子和刺繡鞋子,那些男人板著臉孔、手持拐杖,他們都是莉莉的親戚。她的父親來自丘陵地區的一個山穀,一個人煙稀少的村子,這個時候那裏李子樹湛藍湛藍的,枝丫低垂著。司機必須等到莉莉被埋到地裏。倘若墓地貓們關心莉莉的靈魂,他必須深更半夜帶著他那些滿臉倦容的農民開車到李子樹那裏去。


    當我上了女中,且住在那座小城我父母家裏時,我喜歡晚上和我爸爸一起在空蕩蕩的巴士車裏開最後一圈到停車庫去。在半明半暗的大街上我們不用說什麽話,汽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座椅、車門、把手、台階,一切都鬆動了,但汽車還是沒有摔碎。在多次旅行之後,爸爸每天晚上擰緊最至關緊要的螺絲,再去修理馬達,為第二天出車做準備。到了最後一圈,他在拐角的地方鳴響喇叭的嘟嘟聲,在紅燈的時候穿越十字路口。每當碰到很倉促的場麵,卡車在回避時燈光出現得太近,我們就會哈哈大笑起來。到了停車庫,他讓我在鐵門口下車。我回家,他開車到停車場,還有事要做,過一個半小時才能回家。


    有一天晚上,回家經過林蔭大道,一隻蒼蠅飛到我的眼睛裏。我在路燈下停住腳步,將眼皮翻下來,在睫毛邊上抓住了蒼蠅。然後我擤了下鼻涕。我爺爺從勞改營裏學會了這個方法。我做得很到位,一擤鼻涕,蒼蠅黏附在眼角處,我把蒼蠅擦掉了。眼角在流淚,我需要手絹。這時,我才注意到,我的手提包掉在汽車裏了。爸爸的腦子裏隻有他的馬達,他沒有看到我的手提包。我掉轉頭去。


    我從一側向停車場走去,盡管對這兒的場地了然於胸,但摸黑就不行了。因此,我朝大樓方向走去,那兒陽台的樓梯旁邊有一盞電燈亮著,是帶花飾的有燈罩的那種。我很快就找到了那輛汽車,前輪旁邊的草坪上放著兩隻空柳籃。副駕駛座上有一根辮子在晃動。然後我看到了一張臉、一隻鼻子和一隻脖子。我的爸爸在親吻那隻脖子,女人坐在他身上。她抬起頭來,如同要把脖子伸到車頂上去似的。她的背弓成了枝條。我認識這個女人,她和我一起上過學,她是另一個班上的。她和我同齡。我上女中的最後三年,她在集市上賣菜。她的辮子來回敲擊著,直至爸爸將她的嘴壓到他的嘴上。我真想一陣風一樣溜走,可同時又想看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一群蚊子像一塊有洞眼的布,在那盞有燈罩的電燈周圍旋轉不停。那棵白楊樹,當高聳至屋頂邊緣時,它是一棵樹;而在屋簷水槽將燈光截斷的屋頂邊緣上麵,它就像是一座黑色鍾樓,在晃動並發出沙沙作響聲。可是蟋蟀的聲音更大,從草地一直到空中,以至於我隻看到爸爸在張開嘴巴,可就是聽不到聲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那兒的,這種罪惡將持續多久。我想準時回家,在恰如其分的時間內先於他趕回家中。在大樓後麵的籬笆裏有一個洞眼,這是一條捷徑。


    大街上,林蔭大道邊的樓房隱沒在燈火中。粗大的樹幹用石灰粉刷過,在微光中搖曳不停,我不用馬上就走吧。在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之後,我卻在樹林之間害怕起黑夜來了。此外,我知道的是,在顯眼的白天,在墓地的兒童區,那些白色墓碑在太陽下,和那些被粉刷過的樹幹夜裏在月光下,同樣搖曳不停。因為麵包廠後麵的墓地裏躺著那個製作泥土蛇的男孩。如果那些狗正處在發情期,不適合孩子們在外麵閑逛,那麽他的墓碑和夜裏的林蔭大道一樣會爛醉如泥。他周圍的那些墓碑在搖擺著,尤其是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嘴裏含著橡皮xx頭,手裏拿著布質動物玩具。這個擁有最大墓碑的男孩坐在雪人的脖子上。


    在我出世前,我父母親有過一個兒子,他笑起來身上發青。他算不上真正的兒子,受洗前就去世了。兩年後,我父母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棄他的墳墓。直到我八歲那一年,在有軌電車上,一個膝蓋擦破了的男孩坐在我們前麵,我媽媽在我耳旁低語道:


    如果你哥還活著,就不會有你了。


    那個男孩嘴裏含著一塊鴨子糖,那塊糖在他的嘴裏含進含出。那些房子在玻璃窗後麵走了樣地向前。我,取代了我哥,坐在有軌電車我母親旁邊一張滾燙的綠顏色木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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