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推他,也沒絆倒他。s是自己掉下去的。他坐在那道欄杆上,我一個不注意,他便消失無蹤。」


    「那,發現s先生不見了,所以你到下麵找他?」


    「是的,就像我之前說過的,由於樹枝擋住,從上麵什麽都看不見。雖然是十一年前的事,不過我仍記憶猶新。」


    刑警低聲喃喃「原來如此」凝視著我,上半身往後靠。他穿著泛黃白襯衫,雙手交抱胸前,宛若三個米袋拚成的鼻子呼出一大口氣。


    「那,找到的時候人已斷氣?」


    看來「那,」是這位袋穀刑警的口頭禪。


    「沒錯。」


    「那,你便埋掉他?」


    「是的。」


    「不過,你特意把s先生叫到那種地方,不就是打算推他下去?」


    「不是的,我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講話。我沒強迫他,隻問他要不要出來而已。s也隨口答應了。當時,我們對將來都有些煩惱,所以這種情況並不稀奇。」


    我確信,歲月已消除所有行凶的證據。敲破s腦袋的那塊石頭,丟在離埋葬他的洞穴很遠的地方,如今不可能找得到。一旦衝掉血跡,那就僅是地麵上眾多平凡無奇的石頭之一。知曉我罪行的,隻有當時那隻鈴蟲。在傾倒的樹幹底下寂寥鳴叫的,那隻鈴蟲。


    閉上眼睛,十一年前日落時分的山中情景,便帶著老照片般的色澤流過眼底。


    那一帶距我們上的大學非常近,被縣政府指定為自然公園。我在掛著「瞭望廣場」木招牌處的正下方,低頭望著s。昏暗的穀底,他像遭踐踏的蟲子微微蠕動。


    「手機……有訊號嗎……」


    無法起身的s斷斷續續出聲。


    「打電話……拜托,我不會說的……我絕不會泄漏是誰下的手。我會堅稱是不小心墜落的。救護車也許能開到上方的路……要是救護車進不來,救護人員……」


    s的話被他頭蓋骨破碎的聲響打斷。一次,兩次。那塊大概有十公斤重的石頭,分兩次敲破s的頭。


    我把s的屍體埋在洞裏。不必動用鏟子,光靠雙手就可輕易將厚厚堆積的腐葉土挖得很深。


    將s的屍體完全埋進土中後,我才注意到鈴蟲的聲音。


    鈴蟲不曉得在何處鳴叫。我舉著沾滿泥土的手,尋覓鈴蟲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我並未先確認有沒有人目擊方才的罪行,反倒左顧右盼地搜尋鈴蟲。在哪裏?聲音是從哪傳來的?我蹲下身子,窺探倒塌的朽木底下,總算找到一隻摩擦著貽貝似的黑色透明翅膀、發出叫聲的鈴蟲。它晃動長長的觸須探向空中,活像裝飾品的小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我,不斷嗚叫。在令人喘不過氣的泥土氣味中,我把那隻鈴蟲放在視野中心,良久良久。


    「欸,我再問一次。」


    我張開眼眸。


    袋穀刑警雙肘放在桌上,上身前傾。


    「你為什麽要埋屍體?就算他可能傷重不治,你沒叫救護車、沒報警,至少也該找人來,但你為何直接挖洞埋起s先生?」


    「我說過,那是為了我的暗戀。」


    我直視對方回答。


    「我早就喜歡上杏子。」


    妻子杏子,當時正與s交往。


    「我非常喜歡她,喜歡到不能自己,才想把事態偽裝成s失蹤。要是她得知s死去,肯定會很悲傷、很難過,一輩子無法忘卻s,我一心如此認為。於是,我埋葬s,避免有誰發現他的屍體。我打算製造出s拋棄杏子不告而別的事實。」


    「但你是否想過,s失蹤反倒會讓杏子女士更牽掛他?」


    「沒有。因為我曉得他倆的感情已出現裂痕,究竟死亡和失蹤,哪種能夠較快抹除杏子心底的s,我十分有把握。當然,現下也很有把握。」


    「哦……」


    袋穀刑警抓抓鬆弛的臉頰。午後陽光從他身後的格子窗射進來,分外突顯皮膚上的凹凸。


    「所以,你掩埋s先生的屍體?」


    「是的。」


    「那,就結果而言,你已得償所願?」


    「沒錯,直到今天我都是這麽認為的。我順利達成完全犯罪。」


    完全犯罪。袋穀刑警重複這四個字,注視著我,然後視線移向半空。


    「難道,那個什麽……你愛看推理小說之類的嗎?」


    我緩緩搖頭。


    「沒那麽誇張。刑警先生,您想想,我不過是藏起s的屍體,沒人發現的話就是完全犯罪了啊。不,即使是我推落s,隻要屍體沒曝光,便是完全犯罪。我啊,平常就認為這個世上充斥著完全犯罪。所做所為若沒別人發覺,都算是完全犯罪。您也一樣,不曉得幹下多少完全犯罪。人哪,隻要活著,全是罪犯,完全犯罪的罪犯。」


    狹小的房內,一度為靜默籠罩。


    刑警半張的嘴「嗬」地微微吐一口氣,笑了笑。


    那位刑警的肩頭有個黑黑的東西,原來是鈴蟲。小小的、小小的鈴蟲,爬上刑警皺巴巴的白襯衫,搖晃著兩根觸須看著我。


    (二)


    我、杏子和s,是大學時代的朋友。


    打從第一次見到杏子,我就喜歡上她。每一次見麵,每一次交談,都讓這份心情更加強烈。每當看著她,除了壓碎胸口般的揪心之痛,其他一切都不複存在。一下課,我就窩在靠雙親接濟的生活費租來的破公寓套房裏,滿腦子想著她。想著她露出小虎牙的爽朗笑容,想著她臉蛋旁輕盈齊長的栗色發絲。想著她一手遮擋陽光對我說話時,瞇起眼睛的表情。想著她在課堂上低頭寫筆記時,露出的紙一般雪白的頸項。拂過校園的風吹亂她的頭發,以為她會顰首蹙眉,一看之下,她正開懷大笑。


    但是,我不敢表白。因為論容貌、論內涵,我都沒自信。因為我怕和她連朋友都當不成。因為不希望她認為我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別有含意,而疏遠我、提防我。


    大二期中,不到一月竟難得下起大雪的那天,我在車站大樓的咖啡店裏聽s報告。s以平板無深度、活像幹癟檸檬的雙眼注視著我,劈頭便說:


    「我決定和杏子交往。」


    他隻動嘴唇,沒多餘的表情動作。


    杏子是在一周前向他告白的。


    我拿著咖啡杯的手懸在半空中,冰水般的感情一滴、一滴緩緩落在心口。我強忍著心髒逐漸濕透的感覺,點點頭。


    「這樣啊。」


    然後我故意挖苦地笑笑。


    「不過,還真意外,之前根本沒那種跡象。」


    回到公寓,我仰望天花板,仍舊想著杏子。


    s就住在隔壁,不同係的我們原本就是藉這機緣才混熟的。我和杏子是理工學院,s則是文學院哲學係。


    自從他倆開始交往,我便養成隔著薄薄的牆傾聽杏子聲音的習慣。不管是說話聲,或其他聲音。所謂的其他聲音有時候和平常不一樣,偶爾也會有東西在地板上搖動般的卡嗒卡嗒聲響,摻雜在說話聲中傳過來。遇到那種情形,我總像抱著一顆蒼白的炸彈,悄悄四肢趴地,盯著牆壁。然後,鼻尖湊到離有點髒的壁紙僅幾公分的位置,屏住呼吸,以近得無法聚焦的雙眼凝視牆的另一端。於是,戀情片片撕裂,從叫床這件事,我學得什麽是痛苦和快感。


    杏子明知公寓的牆很薄,卻未拚命壓抑聲音是有理由的。因為我說謊。兩人交往之後,s和杏子以為我每天的課餘時間幾乎都在打工。我是這麽告訴他們的。但實際上,一下課我便立刻逃竄似地從杏子身邊離開校舍,回到房間,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候她的聲音。一天,又一天。


    某個傍晚,我盤坐在房內一角,照例豎起耳朵留意隔壁的動靜。不久,門鎖轉動,飄進細微的話聲。那一瞬間,我詫異得爬起身。


    是誰?


    聽是聽見了,卻十分陌生。不會吧,我暗想著弓身向前,把神經集中在耳朵上。女人的聲音,s的聲音。雖然聽不出談話的內容,不過我很快就理解狀況。s帶別的女人回家。


    s與女人斷斷續續地交談約三十分鍾便靜下來。不久,又傳出聲音。是女人的聲音,但不是在說話。一開始音量很小,像實在忍不住才發出,漸漸地,放縱的色彩愈來愈濃,最後彷佛誇示著什麽,變成半刻意地叫出聲。有東西在地板上卡嗒卡嗒搖動,然後在某一刻,叫聲與聲響倏地中斷。


    經過約一分鍾,傳來女人的呢喃及s的低笑。


    我第一次對s心生憎惡,就在這個時候。


    從此,隔壁便常常傳來別的女人的聲音。大致是杏子、杏子、女人、杏子、杏子、杏子、女人這樣的頻率。而不管聽到誰的聲音,我內心對s的憤怒都隻增不減。可是,我無法直接找s理論,否則我天天卯足勁打工的謊言就會拆穿。於是,我懷著扭曲變形、黑暗陰沉的意念,度過潮濕的每一天。


    季節轉換,油蟬開始鳴叫時,s在大學校園一隅叫住我。熱鬧快活地邁向大門的學生中,唯獨s走近的身影顯得黑壓壓的。一到我身邊,s便停下腳步,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說:


    「你喜歡杏子吧?」


    這明顯是采取問句形式的攻擊,隻不過,當中帶著勝券在握、不畏對方反擊的自信。s不懷好意地歪著嘴角。


    「哪有。」


    我答複後,不由得垂下頭,不敢回視s。我知道,視野上方,個子比我高的s正定定俯視眼前的瘦削男子。他發出咕的一聲,彷佛從臼齒裏側吐出短短氣息,銼刀擦過般的刺耳笑聲緊接在後。


    「那麽,是誰的聲音你都不在乎?」


    乍聞,我還不明白他這麽問的意思。


    「你就是暗戀杏子,才一直偷聽吧?」


    那語氣毫不掩飾嘲弄,甚至刻意強調。


    吸進來的氣,我呼不出去。低垂的視野中,太陽下的校園柏油路麵反射出強烈的白光。隻留下眼前s的雙腳,日光模糊了周圍的景物。


    「你偶爾也會聽到別的女人的聲音吧。」


    s在我頭頂上方繼續道:


    「你應該沒打算向杏子告密吧。」


    油蟬的叫聲扭曲灼熱的空氣。我無言點頭,於是s停頓一會兒,才低聲說:


    「你今天也好好聽著,我會讓杏子發出你從未聽過的聲音。」


    宛如漆黑的鯨魚在空中前進般,s令人厭惡的聲音不容許任何聲響阻礙,直達我耳內。


    「算是保密的謝禮。」


    然後,s從我旁邊走開。四周景物重回我的視野,隻見s步向杏子。她伸手遮陽,露出微笑。她似乎問了s什麽,帶笑望我一眼。s接著又說幾句,搖搖頭。不久,兩人便朝校門走去。


    那天,s在牆的另一邊,實現了他的預告。杏子發出我初次聽聞、難以形容的聲音,我內心萌生明確的殺意。


    那周的星期日,我埋掉s。


    兩天後的星期二,杏子來找我商量。她聯絡不上s,打電話到他老家,親人們也沒頭緒,於是s的母親決定報警。真不曉得該怎麽辦,杏子哭著向我傾吐。我很有耐性地聆聽,並握住她的手,反複告訴她「不會有事的、不用擔心」。當然,s沒再出現在她的麵前。我經常和杏子在一起,原先是想安慰她、安撫她的情緒,漸漸地,見麵的目的愈來愈模糊。之後,我們沒特別的理由也照樣見麵,順理成章有了親密關係,我第一次在耳畔聽到牆後的聲音。大學畢業一年後,我們步上紅毯,次年便生下春也。


    「那,就結果而言,你已得償所願?」


    我確實這麽認為。


    (三)


    那是去年的事。


    七月底,春也從小學帶鈴蟲回來。因為暑假將至,班上養的鈴蟲由同學自願帶回家照顧。


    我原以為放完暑假便會歸還學校,但細聽之下似乎並非如此。鈴蟲是兒子認養的,總共十幾隻。裝在附網蓋的塑料飼育箱內的鈴蟲,三分之二是公的,一放到暗處就會全體高聲發情。


    由於老師交代不能讓土壤幹掉,春也用杏子買給他的噴霧器,每天為飼育箱補充水分兩次。每次噴水,鋪在箱底的土壤和枯葉便會散發餿味。就是那座樹林的味道。


    春也把昆蟲飼育箱放在客廳角落。每晚,我都被迫在三十五年貸款買的小小雙層住宅中聽鈴蟲嗚叫。隻要有一隻先叫,另一隻便隨即跟進,於是,又一隻摩擦起翅膀,不知不覺滿屋都是叫聲,在我腦中鮮明描繪出那個傍晚的深山情景。s破掉的頭。我那件被他的血染紅的外套。沾滿泥土的雙手。在頹倒樹幹下搖晃的兩根長長觸須。那雙直勾勾盯著我的罪行,活像裝飾品的眼睛。


    「你幹嘛帶鈴蟲回來?」


    八月剛過三天,吃完晚飯,我在餐桌上不由得抱怨。話一出口,我便知道不妙。客廳角落的飼育箱中,又響起那氣人的、顫抖耳鳴般的合唱。


    起先,春也綻開得意的笑容,但還未說半個字就麵色一僵,唇角猶豫著,未完全揚起便靜止。兒子從以前便時常露出這種神情。一旦察覺父親不太對勁,一定會浮現這樣的表情。


    我刻意擠出笑容,重新問道:


    「不是有人硬推給你的,對不對?」


    春也不安地縮起小小的下巴點頭。廚房傳出輕微的餐具碰撞聲,杏子在洗碗。


    「不可以帶回來嗎?」


    「不可以?怎麽說?」


    「因為……」


    因為爸爸不就擺出那種臉色了?一副想摔東西、大叫的臉色,不是嗎?


    「爸爸不討厭昆蟲啊。去年夏天,不是和你一塊抓過獨角仙、鍬型蟲,還有金龜子什麽的?」


    「嗯,抓過。」


    春也抬頭看著我,開心一笑。大概是想起獨角仙落網當時的力道,和金龜子的光澤吧。兒子滑下椅子,匆匆走到房間一角,捧起飼育箱。箱內傳出的叫聲瞬間停頓。然後,春也抱著飼育箱返回餐桌。


    「告訴你喔,老師說隻有公鈴蟲會叫。像這隻翅膀很大是公的,屁股後麵突出一根棒子就是母的。」


    春也把飼育箱放在餐桌上繼續說明。


    「公的不是靠嘴巴發出叫聲,而是快速拍動背上的翅膀。」


    透明塑料箱裏,鈴蟲睜著黑眼睛一齊盯住我。沒任何一隻鳴叫,沒任何一隻摩擦翅膀,但我仍聽見聲音。我稍微湊近飼育箱,然後--


    「…………」


    有聲音。


    我目光立刻轉向春也,他還在介紹鈴蟲。於是,我視線移回飼育箱內。鈴蟲看著我,其中一隻微動前腳,又說了些什麽。牠搖晃長長的觸須,敏捷地蠕動細胡子般的東西講話。以彷佛無數小泡泡冒出泥漿的聲音,持續對我低語。那音量逐漸變大,從我的耳朵不斷向內、向內、向內入侵,一個勁兒往腦漿裏鑽。


    身旁傳來一道巨響。


    「你怎麽了……」


    杏子問。


    她把濕抹布拿在胸前,雙眼睜得大大地注視著我。我發現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頭底部陣陣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邊,像遭遺棄在陌生地方似地渾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樣的神情望著我。約莫是因為吃驚,多半還有難過,連話都說不出。


    「飼育箱不準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複言語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體被恐懼的氣氛包圍,他正全力戒備,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話。但我不發一語,隻轉身麵向餐桌,鬆緩緊繃的臉部肌肉,望向空無一物的地方。廚房再度傳出水聲,餐具的碰撞聲比剛才更加生硬。


    過了一會兒,鈴蟲又在身後嘈雜嗚叫。


    春也勤快地照顧鈴蟲。


    他似乎讀過兒童圖鑒,要杏子把茄子、小黃瓜和蘋果切成小塊放進飼育箱,偶爾也喂食吐司邊。此外,他還留意飼料有無變質腐壞,不時更換。


    我沒出言幹涉,每晚下班回到家,僅遠遠地看著他照料鈴蟲的模樣。


    鈴蟲經常鳴叫。而叫聲一停,就一定會說話。它們會以那種渾濁湯汁啵啵沸騰般的聲音,喃喃低語。即使仔細觀察飼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隻在講人話。好像是這隻,又好像是那隻。或許原本就不隻有一隻。


    幹脆把牠們全部殺掉。一天晚上,我下定決心。


    鈴蟲進駐約兩周後的某個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寢室下樓後,走進浴室,打開洗臉台下方的拉門,拿出噴霧式殺蟲劑潛入客廳。如同在高頻的音潮中潛泳,我接近昆蟲飼育箱,輕輕掀開加了蓋、像觀察窗的透明部分,將右手中的殺蟲劑噴頭拿近開口。罐子側麵碰到飼育箱一角,發出卡嗒輕響。剎那間,不斷窸窣作響的鈴蟲一齊噤聲。黑暗深處的鈴蟲一同仰頭看我,晃動起嘴邊胡須般的東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殺蟲劑的按鈕上,準備壓下時,卻突然聽到一聲「爸爸」。


    一回頭,穿著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廳門口。黑暗中,唯獨那圓睜的雙眼微微發光。


    「你在做什麽?」


    我左手輕輕關上觀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來,跑到你的鈴蟲那邊。」


    「跑進箱子裏了?」


    「沒有,隻是往這邊亂竄。可是,爸爸擔心搞不好會跑進去,所以還是查看一下。不過沒瞧見蟑螂,箱內都是鈴蟲。」


    「你對鈴蟲噴那個?」


    春也發亮的眼睛直盯著我的殺蟲劑。


    「沒有,那樣你的鈴蟲會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來上廁所的?」


    「嗯……現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過走廊,半途便先上樓。回到二樓寢室,我把殺蟲劑放在地上,鑽進被窩時,聽見樓下的廁所衝水聲。鈴蟲的叫聲如爬過暗夜深處般再度響起,黑暗中另一頭的天花板彷佛一寸寸向我壓下。


    春也的暑假結束了。


    鈴蟲的叫聲變得很虛弱,大概是牠們的季節也將要結束。鈴蟲不會過冬,秋天一來便會死光。我一心暗盼著這一刻來臨。


    晚餐後,春也比平常更熱切地注視著客廳的飼育箱,那模樣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著已不冰涼的啤酒杯,以眼角餘光觀察兒子。春也轉頭看我幾次,似乎有話想問。但或許是怕我像上次一樣猛捶餐桌,他並未開口。原本在廚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著手踏進客廳,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轉頭喚母親。


    「媽,這些鈴蟲在幹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邊蹲下,日光燈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頸項分外鮮明。我離開餐桌,靠近兩人身後。


    「現在公的和母的啊,樣子好奇怪。你看,這邊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隻母鈴蟲緩緩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鈴蟲的目的地有隻公鈴蟲。公與母兩隻緊貼在一塊,開始互相磨蹭。春也隔著塑料牆緊盯住牠們不放,和那時候的我一樣。


    「你覺得牠們在幹嘛?」


    我問春也。春也發現我在背後似乎頗為驚訝,肩膀震顫一下,轉過上半身。


    「你覺得這隻公的和母的在做什麽?」


    我重複問一次,春也默默搖頭。


    「爸爸來告訴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話,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兒子說明鈴蟲的行為。兒子微微皺眉,彷佛眼前是個陌生人。杏子也覷著我,雖然她沒開口,但我看得出她臉上明顯流露畏懼之色。


    秋天來臨。


    暑氣遠去,飼育箱裏的鈴蟲幾乎同時死絕,剩下最後一隻母的。牠注視著某處,一直待在角落動也不動。春也似乎認為是自己沒照顧好才害鈴蟲死掉,所以,我告訴他鈴蟲是不過冬的。而這好像一舉打消兒子對鈴蟲的愛,春也毫不猶豫地將飼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後一隻母鈴蟲也翻肚全身僵硬。


    猶如綿綿不絕的誦經聲,令人毫無印象的冬天來了又走。


    度過春天,六月到來,關東降下破紀錄的大雨。這場雨一停,天氣便幡然大變,接連幾個日子都是悶熱的晴天。


    某個星期天早上,待在客廳的我無意間望向狹小的院子,隻見外牆上停著一隻烏鴉。烏鴉默默待著,隻管靜止不動,簡直像在窺伺我們家。我故意用力打開紗門,烏鴉惹人厭地嗚叫一聲,沉沉拍翅飛離。飼育箱翻倒在剛才烏鴉駐足處的正下方,我趿著涼鞋晃到那邊。


    我蹲下探進箱中,凹凹凸凸的土壤一角,有黑色不明物動呀動的。我湊近凝目細看,驚人的是,那竟然是鈴蟲,一隻很小、很小的鈴蟲,想必是之前的鈴蟲產的卵孵化而成。我觀察許久,除了這一隻,沒瞧見別的鈴蟲。可能是被遺棄在此,無人管理土壤狀況,所以沒其他的卵殘存。


    「請問是〇〇先生嗎?」


    某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爬滿青苔的牆後,兩名男子警戒地看著我。


    「有事要請教您。」


    較年長的男子從西裝上衣內袋拿出黑色小冊子。我搖搖頭,雙頰稍微上提,擠出一絲笑容。


    「我今天有點忙。」


    他使個眼色,同行的年輕男子便從手提包取出一張照片,拍的是一件放在銀色工作台上的夏季薄外套。外套上沾滿泥土,整件遭到腐蝕,原本的淺咖啡色幾乎變成漆黑,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


    十一年前,我埋s的屍體時,一起埋在那片樹林底下的薄外套。


    「您對這個有印象吧?」


    那語氣不是問句,而是在確認。我默默無言,不置可否地將視線從照片上移開。年長的男子自稱姓袋穀,熟練地表明立場。


    「能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嗎?」


    我轉身向後看,杏子和春也並肩站在敞開的窗戶內側。兩人望向這邊的神情都帶著不解,與些許不安。


    此時,腳下的飼育箱裏,傳來剛才那隻鈴蟲的低語。


    聲音很小,真的非常細小。


    「我知道……」


    我悄聲回答鈴蟲。


    (四)


    「總而言之,經過十一年,你幹的事終於在這次的大雨中露餡,很遺憾。」


    「是啊,很遺憾。」


    緊緊攀在袋穀刑警肩頭的小鈴蟲,仍搖晃著觸須看著我。


    據說,由於大雨造成懸崖坍方,前往現場視察的公所職員發現露出地表的s遺體,以及我那件和s埋在一起、沾染大量血跡的外套。


    「不過,你怎麽沒清空口袋裏的東西?一並掩埋沾血的外套,這我能理解,因為穿回去太引人注意。可是,你好歹要拿出學生證、借書證之類的啊。雖然不該這麽說,但實在是失策呀,失策。」


    袋穀刑警往鐵椅椅背上靠,緩緩搖頭,接著又突然傾身向前。


    「是心慌意亂,一時忘記口袋裏放有那些證件嗎?」


    「嗯……大概吧。」


    什麽都不懂。


    這人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想,就是這樣吧。」


    那天,我會把口袋裏的東西連同自己的外套一塊陪葬,便是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隻不過,我沒料到這一天竟然這麽晚來。


    我該心存感激吧。


    十一年前的某個星期天,我無事可做、無事可想,獨自在公寓裏望著天花板。黃昏時分,我出門前往離大學不遠的自然公園。理由很單純,隻是想看杏子一眼--我偷聽到s和杏子約在那邊見麵。那片樹林中,適合男女徒步前往的地方,隻有圍著欄杆、掛著「瞭望廣場」牌子,視野名副其實的高台一角。通往那兒的途徑有兩條,一條是主要的林蔭大道,另一條是野草叢生的小路,幾乎算是山路了。我不願在途中遇見他倆,便選擇走山路。我想躲在樹後窺看被蟬鳴包圍的她,想遠遠注視瞇著眼單手遮擋夕照的她,僅此而已。真的是僅此而已。


    他們並肩坐在高台的欄杆上交談。欄杆是原木搭建的,高度約一公尺。


    杏子身穿t恤,斜背著夕陽,麵向s的側臉,遠遠地、好美,嘴唇動得好溫柔。我靠在水櫟樹幹上望著杏子,感到鼻子深處陣陣刺痛。眼中的景色閃閃發光,燦爛奪目。凝睇著籠罩在一片橙色下的杏子,我悲傷得不能自己。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離去。我想一直看著薄暮中的杏子。永遠永遠,一直看著她。


    「喏,這些鈴蟲在幹嘛?」


    不久,杏子雙足落地,離開欄杆。眼神有些空洞的她緩緩踏出腳步,彷佛因重心移動而不得不挪動腿般一步一步遠離s身邊。於是,她進前一公尺,又進前一公尺,然後回頭。


    「公鈴蟲和母鈴蟲的樣子好奇怪。」


    杏子直視著仍坐在欄杆上的s講話,s應了幾句。杏子點點頭,便要背過身,但半途突然又轉向s。


    「母鈴蟲啊,會靠近公鈴蟲。」


    她跑向s,雙手往他胸口一推。事情發生在一瞬間,s連叫都來不及叫,就消失在欄杆另一邊。


    「你覺得牠們在做什麽?」


    杏子奔出瞭望廣場,奔下鋪著泥土的階梯。我立刻跟在她身後。她撥開草叢走入樹林,似乎是要到s的跌落處。


    「告訴你吧。」


    杏子踩著草叢前進。


    「接下來,母鈴蟲就會殺死公鈴蟲。」


    我追著杏子的紅上衣。


    「母鈴蟲會給因發情和交配而虛弱的公鈴蟲致命一擊。」


    我在高一層的地方俯視他倆。我隱身於粗壯的樹幹後,屏著氣,不讓兩人發現我的存在。頭上重重迭迭的樹葉,在向晚的天空中交織成網目。呼吸聲從眼前粗硬的樹皮反彈回來,聽著格外大聲。


    「母的會吃掉公的好活下去。」


    s斷斷續續地向杏子求饒:我不會說是誰下的手,我會堅稱是不小心墜落的,所以幫我叫救護車。但杏子沒答應,她毫不遲疑地拿起腳邊的石頭,重擊s的腦袋兩次。


    然後,杏子便轉身離開。


    「不過,你太太和兒子……一定非常吃驚吧。」


    刑警的眼神顯得萬分同情。


    「我準備和妻子離婚,這樣對他們比較好。對兒子、對妻子都好。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幹出遺棄屍體這種事的家人,還是沒有的好。我不在對他們比較好。」


    孩子不能沒有母親。至於父親,少了日子也能過下去。


    鈴蟲在刑警肩上喃喃低語。以誰也聽不見的音量,不斷向我低語。鈴蟲的聲音爬進我的腦海,在那裏增殖、增殖,不斷增殖,間歇性地加大音量,同時密密麻麻地占據頭蓋骨內側。我曉得有東西包圍我,且步步逼近,不留一絲空隙。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孩提時代。祖父抽煙的味道。祖母打著瞌睡、愈來愈遙遠的聲音。父親襯衫上沾到的、黑痣般的墨水漬。拿著抹布粗枝大葉地擦餐桌的母親。以前喜歡過的文具店裏的女孩,在附近錯肩而過時,她一定會對我怒目而視。和朋友兩人一起發現的、空大樓的秘密入口,我們在髒兮兮的混凝土內有過無數趟冒險之旅。鈴蟲在刑警肩頭低語,朝著我不斷低語。


    「住口!」


    刑警聞聲立刻抬起頭。我雙手按著桌子,大口吸氣。眼睛深處好痛,痛得像眼球脹大了似的:心髒怦怦猛跳,每一次跳動,房內的景物便明滅一次。


    「我知道……這我當然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每吐出一句話,就有東西被壓扁、毀壞。我一次又一次捶著桌麵,一次又一次。背後響起開門聲,有人進來,立刻又出去大叫幾句。然後,幾個匆促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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