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逃也似地離開這座小鎮,已過二十年。難怪夕陽餘輝中,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建築。


    由於今天有秋季祭典,通往w稻荷神社的商店街人潮擁擠,熱鬧滾滾。浴衣、小孩的嬉笑聲、酒行推到店頭的生啤酒機及狐狸麵具,長長的頂蓋下彌漫著雀躍的氣氛。對了,以前也沒有這種頂蓋。我上住宿製高中的那個年代,商店街上頭總是一片幹涸的天空。


    看看表,短針正逼近數字六。從背包取出吃飯的家夥--相機,我稍微加快腳步。這次奉命采訪的傳統藝能「宵狐」,六點鍾即將在w 稻荷神社內舉行。明知如此,我仍把抵達時間抓得很緊,直到最後一刻才從東京出發,就是因為我不敢在這地方待太久。


    我害怕夜晚的空氣。


    我害怕看到神轎。


    而我最害怕的,是經過神轎倉。


    要是遇到那時的同學怎麽辦?笑著互拍彼此的肩就行嗎?當年高中的學生來自各地,至今還留在這片土地的想必沒幾個。可是,我卻由衷感到不安,唯恐碰見那些人。


    我隱約察覺一道視線,不禁停下腳步。


    混在人群中,我慢慢轉頭向右。


    有個女人隔著舶來品店的玻璃看著我。她筆直注視著這邊,嘴唇緊閉,眼神空洞,表情像極那個人。二十年前,被我壓在神轎倉冰冷地板上的那個人。我把瘋狂的獸性釋放在那個人體內。


    我與舶來品店的假人四目相望,僵立原地。我全身緊繃,喉嚨深處不覺發出一絲呻吟。冰冷的記憶之手爬上我胸口,濕淋淋的指頭企圖攫取我的心髒。以假人的臉為中心,周圍的景色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泛白消失。她尖銳的慘叫如冷水般倏然灌進雙耳,我不成聲地大喊。


    設計那件事的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就是你了。」


    那時候,昏暗的鍋爐室一角,名叫s的同班同學說道。至今我仍記得,他抽到一半的香煙發出小小熔岩般紅熾的光。


    我們一夥四人各自蹲坐在鋪著紙箱的水泥地上。晚餐後像這樣眾在宿舍的鍋爐室,促膝讓好幾根煙化為灰,邊低聲耍流氓、罵髒話是我們的日課。由於會透出光線,不能開天花板的燈,但老師和舍監不會進來,加上排煙的抽風機二十四小時運轉,這裏是偷抽煙的絕佳場所。


    「我嗎?」


    我把視線從s身上移開,伸手掏向便服口袋。我故意慢慢拿出七星的盒子,抽出一根,才麵向他。隻見他仍望著我。


    「其實誰動手都無所謂,隻是好像沒看你做過什麽大事。」


    s沒說錯,我曉得其餘兩個同學也在昏暗中微微點頭。


    以試膽為名,我們不時在學校或宿舍幹些小小壞事,比如在餐廳焚放煙霧、將氫氧化鈉溶液倒進校園水池、在直立式鋼琴的鍵盤蓋內側釘蜈蚣等。主謀大多是s,他不會暴力逼迫,也不會拿把柄威脅,卻奇妙地掌握住我們一夥人的心。


    「有種恐怖的感覺」,是我們對他的共同印象。我幾乎沒看過s的神色發生變化,他白皙的臉總是麵無表情,教人不禁以為他和雞腿肉一樣沒體溫。


    「對象你可以自己找,女子部的也無所謂。」


    s語調平板地說,其他朋友在幽暗中表示異議。


    「女子部的不太妙吧?找校內的太危險。」


    s默默讓香煙前端發紅一會兒,終於在吐煙時低語「沒關係」。


    「在暗處幹就好,隻要他……」


    s又看我一眼。


    「他不被認出來就行。」


    隨機挑一個女的性侵,便是這次我們想出來的試膽。隻不過,那時還沒有人用性侵這種說法,我們以更下流、更自我的字眼指稱同樣的行為。


    當然,這絕對不是「小小壞事」。這和把餐廳搞成一片雪白、毒死鯉魚、聽著音樂老師的尖叫大笑,嚴重程度截然不同。若是現在,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出判斷。但是,半年後便要高中畢業、強忍嗬欠過著以考大學為重心的生活,十幾歲的我們感覺不出中間巨大的差異。


    我把玩手裏的香煙,半晌後點頭答應,接著繼續和同伴交談一陣。


    「在哪裏找女人?」


    「能辦事的地方吧。」


    「有沒有適當的?」


    「我想想。」


    「來計劃一下吧。」


    「什麽時候動手?」


    我已經想不起哪句話是誰說的。但我還記得,提出在兩周後的秋季祭典當晚行動的,是我自己。


    「祭典那天的門禁會延到十點吧?在外麵待久一點,也比較容易找女人。」


    「地點呢?」


    「神轎倉如何?」


    擺放祭典用的神轎的倉庫,位於穿流市中心的大河旁,好似悄悄隱身垂柳葉後般,矗立在安靜的土堤上。剛進高中時,同學問還煞有介事地流傳那四方形的小建築是流氓的彈藥庫。但等高一的秋天見識過第一場祭典,就曉得是收納神轎的倉庫。然後,我們看準平常無人出入,趁高二快升高三之際,大膽破壞鎖,闖進裏麵。從此,每到下午的自由時間,神轎倉便代替鍋爐室,成為我們的聚會場所。或許是離開倉庫後,我們都會把鎖掛在鐵門門閂上做個樣子,鎮公所的職員始終沒發現入口已遭破壞。


    「不用說,準備這次祭典的時候,公所的人就會發現鎖的事。不過,肯定會等祭典結束後才換新,所以……」


    「所以,祭典晚上那地方還是沒人管?入口會一直敞開,占位子的神轎也不在。」


    「對。何況,你們看嘛,這樣神轎倉附近不就沒半個人?」


    秋日祭典當天,由於主角w稻荷神社在河對岸,那邊的土堤上會有一整排攤販。我們幾乎沒見過神轎倉這邊的土堤有人走動。


    聽完我的提案,s思索片刻。我直盯著他把煙拿到嘴旁,足足五秒間,那根煙的前端持續發出血紅的火光。


    「好,就神轎倉吧。」


    s點點頭,吐出煙。


    翌日,下午的課一上完,我們便到神轎倉抽煙兼探勘場地。雙斜屋頂上停著的大烏鴉眼角餘光掃到逐漸靠近的我們,s碰觸鎖的那一剎那,牠怱然凶暴地瞪大眼。我們四人一個緊接著一個迅速穿過入口,把鐵門照原樣關上時,依稀聽見沉重的拍翅聲逐漸遠去。


    s在腰際打開筆型手電筒。這倒稀奇,平常我們習慣不開燈,在沒有窗戶的空間裏,享受著視力逐漸適應黑暗的感覺,一麵哈煙。


    「今天最好不要抽。」


    s提醒我們,然後憑借筆型手電筒的光,一一拾起滿地散亂的煙蒂,放進自備的塑料袋。


    「距離祭典隻剩二周,算算時間,公所職員或許會來確認神轎的情形。到時候若是還滿地煙蒂可不妙。」


    s說,假如他們發現有入侵的跡象,在祭典當天派人看守倉庫,計劃便無法執行。我們紛紛點頭,著手幫忙回收煙蒂。


    我蹲在地上撿垃圾,陷入黯淡的心情。其實,我選擇神轎倉為做案地點,就是巴不得發生s剛才描述的狀況。依我推想,公所職員發現地上的煙蒂後,祭典當晚應該會加強防範而派人看守。那麽,我就不必幹壞事,就能故意抱怨、深深歎氣,一臉不爽地對s他們說「運氣真差」。


    但是,我的期待落空。十分鍾後,仔細清理過的神轎倉地上,一根煙蒂都不剩。


    「這樣就萬無一失啦。」


    s滿意地抬起頭,麵向蓋著棉布的神轎。他指尖拎起灰撲撲的棉布一角,座台上的大神轎露出一部分,粗壯的朱漆柱子在筆型手電筒的照明下浮現。柱子上刻有攀升的龍,那駭人的瞳眸怒視著我。我不由得轉移視線,以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大狐狸躍入眼簾。那是縫合小米袋製成的人形物,臉部戴著老舊的狐狸麵具,體型和成人差不多。


    「這東西去年就放在倉庫了。」


    s低聲說。


    「大概是備用的吧?」


    我隨口答道。


    依鎮上的風俗,祭典時會將米袋做成的狐狸放進神轎,抬到w稻荷神社,供奉給稻荷神,稱為「獻狐」。狐狸都是以裝有當年新米的米袋縫製,所以現下擺在這裏的應該是備份吧。髒髒的手腳癱在地上的模樣,讓我聯想到兩周後即將碰麵的陌生女子。


    「當天我們不會進來,你辦事沒什麽好看的。」


    「那你們會待在哪裏?」


    得知s沒打算監視,我心中再次泛起希望,或許能順利瞞過去。祭典當晚,隨便找地方殺時間,再捏造一套英勇事跡告訴s他們就好。


    豈料,s卻神經質地把神轎的布恢複原狀,答道:


    「我們就躲在旁邊的土堤下,看你拉女人進去和出來。」


    秋季祭典終於來臨,當晚我們照約定先在黑暗的土堤集合。然後,我留下s等三人,獨自走過附近的橋,前往攤販羅列的熱鬧對岸。


    w稻荷神社的「宵狐」正進行到高潮。超過十公尺的兩根青竹上,全身白色裝束的兩名年輕人分別戴著公狐與母狐的麵具,表演著危險的特技。隻要他們展現特別驚險的動作,落後一拍後,四周便會響起盛大的歡呼。我雙手插在學生褲的口袋裏,靜靜穿越其間,右手腕上掛著向攤販買的塑料狐狸麵具。真要實行計畫時,我準備戴上,以免暴露長相。而且,由於不能讓對方看到我一身學生製服,我在白襯衫外套上一件又髒又舊的工作服。那是我事前從神轎倉附近的建築工地偷來的。


    搞不好,這件工作服的主人會碰巧在人群中看見我而前來質問,視情況或許還會揍我一頓,如此我就不得不放棄實行計劃的念頭。我怯懦的心仍在尋求逃避之道。


    我忽然停下腳步。


    視線前方有一名少女。


    少女穿著蝴蝶圖案的紅浴衣,遠離人群之外,百無聊賴地站在神社一角。我肋骨內側的心髒怦怦作響,耳朵彷佛能聽見心跳聲。少女驀地抬起頭,我立刻移開視線,仰望「宵狐」的演員。然而,在我轉移目光前--也在她望見我的眼眸前,我已將她可愛的臉蛋一覽無遺。她鼻子很挺,有雙大眼睛,外表雖然成熟,但應該才十四、五歲吧。齊肩的黑發、正紅色的腰帶,及襯托裸足的同色木屐帶,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腦海。我凝睇著青竹上使出渾身解數的白衣狐狸,察覺自己的雙腿冷得發抖。將那名少女壓倒在神轎倉的地上,鼻尖嗅聞柔軟的馨香,我的軀體撥開少女纖細的雙腿,手掌粗暴地按住她想呼救的嘴……猛然回神,我的視線已重返少女身上。


    她並未注意到這邊,也沒觀賞「宵狐」的特技,隻任由秋夜晚風吹拂發絲,一直盯著腳尖。她在看什麽?她在想什麽?不久,她忽然抬起頭,望向右方。一個身穿橙色浴衣的同齡女孩笑著走近。少女天真無邪地報以微笑,兩人快活地交談幾句,便一同離開神社,消失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


    我滿身大汗。


    辦不到,我暗想。


    我辦不到。


    辦不到。


    學校裏無聊的授課,與宿舍餐廳盛牛肉燉飯的阿姨,不知為何讓我感到無比懷念、無比遙遠。我不要做這種事,我好害怕。


    我飛也似地離開神社,推開人群,掠過一家又一家攤販。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中,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向等在土堤的那三人吐實吧!明白告訴他們我辦不到,坦誠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沒必要撒謊,虛張聲勢根本沒意義。這一天,我初次領悟到有條不能跨越的線。


    然而,至今我依然深深感慨,多麽希望人類的感情能如此單純。


    知曉有道不能跨越的線,於是及時煞車,沒幹下壞事。我多麽希望這般順理成章、潔身自好的童話,那一夜真能發生。


    不能跨越的線。那一道線,對剛滿十八歲的我而言,具有另一種意義。返回幽暗對岸的途中,我明確意識到,隨著每一秒過去,方才在神社內興起的幻想,正於汗濕的蒼白腹部最深處蠢蠢欲動。我實在遏抑不住這股騷動,即使努力不去憶起、即使努力遺忘,依舊無能為力。將少女纖細的軀體壓在身下,柔嫩的香氣、微弱的悲鳴,這些非分之想,像一大群黑色小蟲在我心中無聲擴散,不久便密密麻麻爬滿整個表麵。盡管如此,無處可去的黑蟲仍繼續增殖,終於咬破一層薄膜,從內側一湧而出。


    我在橋的前方驟然停下腳步。


    耳朵深處,血管汩汩作響。


    視野亦隨之一明一滅。


    祭典的喧囂在身後遠處,四周人影全無。


    除卻唯一走在我眼前的藍色浴衣背影。


    那是女人。一道女人細瘦的背影正朝黑暗前進,輕微的木屐聲緩緩過橋。不要到那邊,我在心中呼喊。不能單獨過去,【不能走在我前麵】。你要前往何方?橋對岸什麽也沒有,連行人都沒有,隻有那座不吉利的種轎倉。女人並未停步,略垂著頭徐徐向前。她不曉得,背後有個流著瘋狂鮮血的小夥子已睜大雙眼。


    她一頭長發、身形纖瘦,年紀似乎比我大,但仍十分年輕。


    我很快地回過頭。沒有人,【沒有人在看】。


    體內的黑蟲群起張開翅膀。彷若雪花幹擾的電視音量一口氣轉大,蟲子的沙沙擦翅聲震耳欲聾。我咬牙奔跑,沉聲低吼著奔跑,邊以掛在右腕的狐狸麵具罩住臉,透過兩個細小的孔,女子穿著浴衣的身影迅速變大。等她察覺逼近的腳步聲,猛一回頭,那驚愕的表情已然在我眼前。她欲大叫的紅唇遭我使勁捂住,她想逃走的一雙細腿,迫於我的蠻力在柏油路上拖行。她脆弱的骨頭,在我懷中嘎嘎擠壓。


    神轎倉就在旁邊。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觀望的s他們,隻一心一意地將她推進鐵門內。停在屋頂上的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衝進倉庫。


    她被壓在塵埃密布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腦袋隨著我的動作無力搖晃,猶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雙眼一味盯著半空,意識飛往別處。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殺了在肚腹上方不斷抽動的瘋狂男子。月光透進入口的鐵門縫隙,淡淡照著她虛脫的上半身。她左手無名指上,鑲著小寶石的戒指微微發亮。


    當晚回到宿舍後,我才曉得一件事。


    我在神轎倉裏犯下可怕的罪時,s一夥人沒待在土堤。早在我襲擊女子前,


    他們就不巧被巡邏的老師發現,帶回宿舍。


    我撒了謊,騙他們我辦不到,說因為沒膽量,什麽都沒做。


    s他們揚起嘴角,無言地取笑我。


    直到畢業前,我們都沒再提起此事。


    半年後,我考進東京一所私立大學,畢業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於是,二十年過去。


    睽違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裏,「宵狐」即將開始。


    我取下相機的鏡頭蓋,繞著層層人群的外圍走,尋找適合攝影的地點。我一心隻想盡快完成工作回東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個缺口。於是,我停下腳步,細看取景窗。兩根青竹下方,戴著雄狐與雌狐麵具的兩名年輕人配合傳統音樂跳著滑稽的舞蹈。他們總不會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動作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接著,兩人在彼此的頭頂拍手,結束在地麵的舞蹈,然後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頂端展現種種特技。


    所謂的「宵狐」 (よい狐),擁有「醉狐」與「宵狐」的雙重含意,又與「好」諧音,因此成為這項傳統藝能的代稱。據說,內容是表現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於祭典樂曲而開心戲耍的模樣。


    拍完照後,我按預定計劃訪問神社的祭司。祭司發際線倒退的額頭閃著汗光,輕鬆地逐一答複,告訴我後繼無人、最近找不到優質的青竹而吃盡苦頭等事情。十五分鍾後,我向意猶未盡的祭司告辭,結束訪問。借著三腳高油燈的亮光,簡單整理筆記便離開神社。


    趕快到車站。


    趕快回東京。


    然後,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擠滿攤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不知何處發出「沙……」的聲響。


    我認得那聲響,我記得那聲響。


    擦翅聲。


    當時的擦翅聲。


    景色劇烈搖動,道路左右攤子上的燈光,彷佛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後再次亮起,一股強烈的異樣感包圍我。發生什麽事?【現下我四周發生什麽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長褲、套著又髒又舊工作服的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進,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麵具不停搖晃。我認得他,我認得他。我曉得,他心底馬上就會響起剛才聽到的凶猛擦翅聲。


    我跟著他離開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邊的人行道右轉。前方有座橋,那是連接黑暗對岸的橋,也是通往神轎倉的橋。


    他倏然停下腳步,回望這邊一眼。他似乎沒發現我,但那一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浮現在暗夜中的臉。


    是我。


    在橋的前方駐足,肩膀不斷起伏喘息的年輕人,是我。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藍色浴衣背影。那是毫無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時邁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捂住女子的嘴,環抱住女子擄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魯地在地麵上拖行,啪躂啪躂的腳步聲伴隨激烈的衣物摩擦聲,朝神轎倉前進。緊接著,鐵門打開,兩具身軀消失其中。雙斜屋頂上,一隻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啞聲叫喊,拖著打結的腳來到神轎倉入口,正想闖進鐵門……


    我卻及時煞住。


    我實在辦不到。


    我無法與自己的瘋狂對峙。


    雙膝一跪,兩手著地。鐵門內不斷傳出聲響,一開始相當猛烈,然後間隔愈拉愈長,我親耳聽見自己的罪行。那無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結束。


    接下來,神轎倉裏瞬間響起哀嚎。回過神的女子睜大雙眼,喉嚨深處發出彷佛要撕裂黑暗的尖叫。隻是,她的叫聲如同遭美工刀切斷般忽然中斷。不是女子閉上嘴,而是我雙手按住她的喉頭。


    我跪在神轎倉旁,緊緊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聽到二十年前她臨死之際的聲音。


    不久,「我」發瘋似地奔出神轎倉,看也不看這裏一眼便急忙衝進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著在與人齊高的草叢中亂竄,尋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們坦承失手鑄成的大錯,向他們求救。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嘴裏不斷重複這句話,可是他們不在那邊。他們抽煙被老師逮到,在宿舍關禁閉。


    我無力跪倒地麵,注視著下邊。「我」獨自在草叢中抱著頭,未幾便昂然抬頭,往右跑去。目標是鄰近的建築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運建材的單輪手推車和鏟子。「我」很快會帶著那些東西返回,然後拿大塊棉布包裹她的屍體,放上手推車,運下土堤,在遠處的河流上遊附近挖個深穴埋入。拿來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蓋住種轎的那塊布。


    我起身打開冰涼的神轎倉鐵門,在背後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滿是塵埃的地麵映入眼簾。隻見棉布攤開,正中央突起一個人形。我踏進倉庫,戰戰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動彈,再過兩小時,這副軀體便會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覷著她的臉。她雙眼緊閉,毫無表情。我第一次這樣仔細觀察她的遺容。二十年前,拖著手推車和鏟子返回的我,在鐵門隔絕的黑暗中,完全沒看她,隻顧包起她的身體,未再解開棉布檢查便直接丟進洞內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無血色的雙頰抽動一下。


    我放開手中的布,迅速後退。


    再次攤落地麵的布下方傳出咳嗽聲。劇烈的咳嗽與痛苦的作嘔聲相繼而來,我不敢動彈,屏住氣息蹲在牆角。


    原來她還活著?


    【原來當時她還活著?】


    她挺起上半身,翻開覆蓋的布,在混凝土地上無聲爬行。痙攣般的呼吸一次接著一次,她拚命朝透著月光的出口前進。


    原來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來我沒殺人。


    那時,我並未殺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聲,她猝然轉過頭。我離開牆角向前,溫柔地笑著靠近她。


    「我以為你死……」


    淒厲的慘叫打斷我的話。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亂的眼神,以驚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隨「咚」地一陣衝擊,空氣驟然震出肺部,我的身體往後飛,後腦猛烈撞擊牆壁,雙腿彷佛瞬間消失。我渾身虛脫,踉蹌跌倒。


    「不是的……我……」


    我試圖站起卻無法如願,上身東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撲倒在地。我使勁抬頭,卻吐不出半句話。滿腦嗡嗡耳鳴,眼前的景物逐漸融入黑暗,緩緩淡出。


    「不是的……」


    我最後看到的畫麵,是雙目圓睜、鼻翼顫抖,喃喃著聽不懂的話語,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後腦遭她雙手擊打,一次,又一次。


    然後,我便墜入毫無知覺的漆黑中。


    在持續的微幅震動中,我意識模糊地睜開眼。


    視野仍舊一片黑暗,但並非視力未恢複。依觸感及嗅覺判斷,我曉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塊布裏移動。


    身體使不上力,連聲音都發不出。


    不久,我被丟到地上,挖土聲隨即響起。意識恍惚中,我聽著這聲音好長一段時間。


    是嗎?


    原來是這麽回事。


    原來,當時我埋了我。


    揮鏟聲毫不間斷。未幾,包著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側。有那麽一瞬,身體彷若從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個堅硬的地方。上方再度傳來挖掘聲,泥土灑在我身上。


    或許這樣也好。


    總覺得,很像在做夢。


    我無視緊咬內髒般的罪惡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雖然弄清當初沒殺人,但等同殺人的那個罪行並不會從我心中抹去。


    這樣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閉上眼睛。壓迫感益發強烈,呼吸愈來愈困難,手腳完全無法動彈,揮鏟聲也愈來愈遠。終於,我什麽都聽不見。


    最後一絲意識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現下動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嗎?


    拿著鏟子往我身上蓋土的,真的是我嗎?


    莫非,他是繼承我灌注在她體內的瘋狂之血的青年?被壓製在神轎倉地上的她,左手戴著訂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後,將那晚的經曆深藏心底出嫁,在無法表明遭強暴懷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後的今天,男孩內心的癲狂在秋季祭典中爆發?莫非,祭典之夜,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他,在一模一樣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樣的罪?


    有這種可能嗎?有這種萬一嗎?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我埋進土裏的究竟是什麽?】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樣,我殺死我的事實,都沒有改變。


    黑暗中,當時她那對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後,她嘴角像狐狸麵具般彎起,看著我無聲一笑。


    遠遠地,傳來烏鴉的拍翅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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