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稀薄的雨霧像蒙蒙的輕紗,濕潤的泥土散發著清新的草木香,天色呈現出一種晦暗與陰鬱的灰藍。


    已近初夏,小多換上了粗布短脛,他翹著二郎腿躺在草堆上,望著頭頂車棚縫隙處一線窄窄的天,叼著狗尾巴草,哼起小曲兒:


    “花柳芳菲,人生有幾。色映金巵,香生羅綺——”


    車棚外的人聽到了他唱的調子,揮鞭輕輕抽了兩下拉車的老牛,在顛簸起伏中應聲合道:


    “忠肝義膽誰敵?直待掃胡塵,方遂我平生豪氣!”


    這是《精忠記》裏的唱段。


    小多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將頭支出車棚,笑著問駕車的老漢:


    “爺爺,您也喜歡嶽武穆?”


    老漢不答,端腔又唱了幾句:“義膽忠肝挺一戈風雪往來兵間,功成際一旦命殞權奸——”


    小多原本隻是隨便找了個能去雲州的牛車,卻沒想到狹路逢知己,竟遇上個懂行的:“堪歎未複江山便做昔日砍頭嚴顏,尚留傳滿門一劍血痕斑斑!”


    老漢嗬嗬笑了兩聲,將腰間的酒壺丟給小多,小多沒客氣,咕嚕咕嚕喝了兩口,遞還回去。


    他注意到老漢的指節很寬,粗繭很厚,還有細細密密的傷痕,又操著一口北音,便問道:


    “爺爺,您是北邊兒退下來的兵?”


    老漢笑道:“好小子,有眼力。”


    小多平日聽慣了浴血沙場的戲文話本,對戰場有著說不出的向往,好像那裏躺的不是累累白骨,而是功名利祿一樣。


    難得見著能活著回來且四肢俱全的老兵,這跟一部活戲文有什麽區別?


    小多語氣帶著點奉承和討好,笑道:“爺爺,能給我講講北邊兒的事嗎?”


    老漢靠著車輔,用手裏的鞭子逗著牛尾巴:“聽哪兒段啊?”


    他既肯講,小多連忙把旁邊睡覺的昭昭拍醒,“昭昭兒,起來長見識了!”


    又滿臉興奮地望著老漢:“聽去年的冀州大捷!陳將軍斬敵十萬的那一仗!”


    昭昭昨晚為了給窈娘熬夜睡得遲,天亮才有機會閉眼,好不容易打了會盹兒,小多就把她拖上了去雲州的牛車。


    眼下她迷迷糊糊的,頂著一頭草屑打哈欠,聽車棚的老漢嗤了一聲:


    “陳將軍斬敵十萬?你們南邊兒人是這樣傳的?”


    不等小多答,老漢帶著些許憤怒抱怨道:“那陳桓分明是踩著我們王爺得了首功!”


    小多聽出點關竅,這老漢從前是寧王爺手下的兵,替舊主打抱不平呢:


    “寧王爺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隻是……民間都說這冀州大捷啊……是當時寧王爺在冀州被困,陳將軍帶兵千裏奔馳,救寧王爺於亂軍之中,裏應外合將冀州城下的蠻子殺了個幹淨。”


    老漢冷笑:“哦,想來你們是不知道陳桓龜縮在後,坐收漁翁了?”


    小多和昭昭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他們在南地,北邊兒的消息傳來時已經變了又變,真假都不一定,哪能知道這麽細?


    “王爺帶兵孤守冀州,他卻拿王爺做餌釣蠻子,求援他不理,讓他走海路運糧草進來他也屢屢推脫!”


    老漢不屑的語氣中帶著恨意:“等十萬蠻子圍死了冀州,他才慢悠悠地拉著幾十門紅衣大炮來了。冀州那地方地勢狹窄,他的人隻管在山上放炮,將亂戰中的兵不論敵我一律轟殺。”


    說著,他拉起褲管,露出腿上的燒傷,冷冷道:“也不曉得他到底是殺蠻子,還是奉了誰的命,耍花招想殺我們王爺!”


    小多最見不得忠良被害,猛地一拍大腿,同仇敵愾道:


    “天殺的活秦檜!寧王爺那支軍若是折沒了,蠻子南下一路無阻,豈不是要重蹈徽欽舊事?”


    昭昭眨了眨疲憊的眼皮,問道:“他既把事情做得這麽難看,為何最後又出兵援救了?”


    “因為我們世子殿下。”


    老漢從兜裏抽出一杆煙槍,點燃,呼呲呼呲地抽了幾口:“他把陳桓那孫子逼到了絕路上。”


    僅憑一人牽動局麵?


    小多隻在戲文中聽過這種事跡,有些不信,問道:


    “當真?”


    老漢仰起頭,閉眼吐著煙:“當時深冬臘月,北地萬裏冰霜,冀州城裏糧草用盡,馬兒也吃完了,已經有了人相食的勢頭。”


    “王爺前後派了十幾隊人去向陳桓求援,統統石沉大海沒有回應。有一晚,王爺將僅剩的七千殘兵聚在校場,說再守無益,不如開城門突圍,廝殺一番。”


    “這不是白白送命嗎?我們都知道不會有援軍來了,可人沒死到臨頭時心裏總還存著妄想,再鐵血的漢子也不願以七千殘兵突圍十萬敵軍的包圍……”


    “大家心裏雖然不情願,但我們都是跟著王爺出生入死幾十年的兵,怎能不聽他的號令?偌大的校場中無一人開口,天地寂寂,風雪淒淒。”


    老漢垂下眼,有些感激地笑了笑:“我們都是裝大膽的懦夫,隻有世子殿下走上了高台,對王爺說,父親,我去。”


    “我們豈能讓殿下去?派去求援的兵沒一個回來的,不是被蠻子豁開肚子就是被陳桓殺了……定北軍就是死完了,也輪不到殿下親自去刀山火海走一趟!”


    “我們大喊著不行,可王妃已將腰間的尚方寶劍遞到了殿下手中,說此劍外殺敵寇,內斬國賊,吾兒速去速回。”


    小多聽得入了迷,仿佛那個孤身涉險即將力挽狂瀾的人是他自己:“然後呢?”


    老漢又悶了一口煙,幽幽道:“我們都以為殿下不會回來了,要麽被蠻子逮住,要麽被陳桓殺了……大家每每望向城外,都怕蠻子旗杆上掛著的人頭裏多出殿下的……他還那麽年輕,比我們都年輕……”


    小多急死了:“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老漢語氣淡下去,“然後援軍就來了啊。”


    昭昭問:“世子殿下呢?”


    “提前進京請罪了。”老漢笑笑,“他帶人走海路鑽進了陳桓的守城,將囤積的糧草燒了個幹淨,逼得陳桓隻有出兵打蠻子,搶糧草,否則他手底下的十幾萬大軍嘩變一亂,北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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