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宛的問題很普遍,不吸煙的人難以理解煙癮的存在,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一樣。


    陸不危嗬嗬笑了出來,又點燃一根,自己吸著,吐出一串煙圈,而後彈彈煙灰,一連串的動作,嫻熟而流暢。


    “宛兒,不著急,你慢慢學,很快就也會喜歡上的。”


    陸宛聽話地慢慢吸了兩口,雖然沒有覺出哪裏好,卻從心理上已經接受了。這是大環境的影響,在一個上層社會男女普遍吸煙的時代,陸宛早晚需要適應這種生活方式。


    陸不危有陸宛陪著,興致更高,“你看,沒什麽事情吧。你已經十七歲了,盡管學著吸,以後出去,大家都吸煙,咱們可不能例外。”


    陸宛又學著父親的樣子,彈彈煙灰,一邊問道:“不知從什麽時候,人們都喜歡吸煙了?咱們學習西方,別的學得慢,唯獨吸煙,卻學得最快。”


    陸不危多年煙齡,深知人的煙癮,不僅有生理依賴,更有心理依賴。他回憶青年時期,最初吸煙的時候,並未給他帶來樂趣。隨著時間的加長,他有了煙癮。一旦離開,就象沒著沒落,坐臥不安。陸不危凡事喜歡自己做主,討厭被人控製,被事物控製。當他產生煙癮之後,驚詫於被香煙控製了,因此深深反思過自己,他為什麽會對香煙產生依賴。


    “宛兒,你要知道,人有一個共同的天性,就是內心無不追求輕鬆自在。所以呀,越是容易讓人輕鬆自在的事情,就越容易上癮。而越容易上癮的事情,自然推廣的越快。這就是吸煙不用號召,就能迅速流行的原因。”


    陸不危的心得可不僅限於吸煙,他深刻總結過,人為什麽會不斷追求美色,追求美酒等等,那是一種刻在人骨子裏的本能,人性貪婪的根源。


    盡管陸不危沒有講出吸煙以外的事情,但聰明的陸宛還是一凝眉頭,因為她和陸不危一樣,自己悟到了其它。


    這段時間,陸宛先後經曆了失戀,經曆了眾人的冷遇,因著那份失落,那份脆弱,她尋找依靠,也便有了和陳子龍的擁抱、乃至接吻。陸宛清楚的很,這不是她心底想要的,可她卻做了,這讓她冷靜下來後,常常覺得煩心。


    最近幾日,陸宛的情緒雖然有所好轉,但她記住了什麽叫可怕,那壓抑和失落的情緒,能毀滅理性的欲望,真的太可怕了。


    另外陸宛隱隱感到了,她的父親正在拚命追逐某種利益,而且他的欲望到底有多大,陸宛不得而知。她隻知道,父親正被這種欲望控製著,為此她感到心神不安,便想趁機對父親有一個勸阻,因為她害怕父親沉淪入無底洞一般的欲海之中。


    “父親,人在很多時候,好似被欲望控製著前行,卻忘了原本的初心。您告訴我,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呢?”


    李克定在外麵聽得暗笑,因為陸宛的問題,有一段時間,妹妹克靜也天天問。曾經纏的父親、二叔和三叔各自頭疼,卻沒有一人能說服得了克靜。今天我倒要聽聽陸不危的見解,到底能不能讓陸宛接受。


    “宛兒啊,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問得好!”陸不危吐出長長的一串煙圈,連讚了兩聲。


    他看著煙圈散開,逐漸變淡,心裏覺得不太容易講清楚,便想采用借喻的方式。透過玻璃窗戶,陸不危的小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恰見月亮懸在半空。那皎潔的一片,讓陸不危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事情,月亮依舊是那輪月亮,從千萬年前的遠古,到千萬年後的未來,懸在空中,無止無休。他靈機一動,用手指著窗外說道,“宛兒,你看那天上的月亮,是不是永恒的?”


    陸宛瞧向明月,心生感慨,說道:“人們都講,‘如日初生,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壽’,看來月亮是永恒的。”


    陸不危人到中年,歲月如流水般而去,讓他見證了前輩的離開,後代的成長。他不是一個淺薄的人,對匆匆歲月,他有特殊的感慨。


    “宛兒啊。”陸不危輕喚一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宛,被陸家人寄予厚望的二小姐,亭亭玉立在他的麵前。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長大了,長得如蘭花一般,陸不危想著,她必須肩負起陸家賦予她的使命。


    陸不危要引導陸宛的思緒,說道:“你講的對,月亮是永恒的,可惜人卻不是永恒的。所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人生代代,我們每個人都隻是其中的一代。我活了四十幾年,回首往事,不過彈指一瞬。有時候,我常常思考,這一輩子,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每當這個時候,我便給自己尋找答案。我是陸家無數代人中的某一代,所以我要為陸家的興旺,做出我這一代應該做出的貢獻。你祖父在世的時候,經常教導我,凡事要從大局出發,這個大局,就是如何讓咱們陸家代代繁盛,這是陸家的永世大計。倘若我能讓陸家更為繁盛,就是在為陸家的永世大計出力,這個大計因為永世,所以永恒。我能投身到永恒的大業之中,也就隨之而永恒了,這便是我的人生意義。”


    陸不危的觀點,是將也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家族事業,從而使有限變成無限。李克定也曾聽三叔給克靜講過類似的話,既不覺得新鮮,也不覺得有多大說服力。


    果然,陸不危的觀點,陸宛沒有覺出高明,但她不宜直接反駁,便含笑又問:“父親,您隻為陸家的興盛而活,豈不是活得沒有了自己?”


    陸不危說道:“傻女兒,為陸家而活,就是為我自己而活,怎麽會活得沒有了自己。你仔細想想吧,是不是這個道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陸宛一時確定不了,她總覺得一個人為家族利益不斷鑽營,就算嘔心瀝血,使得家業興旺,也並不可取。


    陸不危態度很堅決,他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就似條件反射一般,已經容不得半點質疑。他又對陸宛說:“沒有陸家,我們就什麽都不是,恐怕連要飯也沒得去處。陸家是我們的一切。宛兒,你一定要記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沒有陸家,咱們就什麽都沒有。”


    陸宛畢竟是青年人,她聽聞‘沒有家,就什麽都不是’之後,緊接著問出了一個青年人常問的問題:“父親,您說沒有國的話,我們會怎麽樣?”


    陸不危對當下熱血青年的思想太過了解,他也曾年輕過,也有過熱血沸騰的青春。陸宛的話,讓他想起了青春,想起了1894年,甲午海戰之後,大清國遍地宣揚我們戰勝了島國。可是後來,他知道了,大清不僅沒有戰勝,北洋艦隊更是全軍覆沒。那時的他,恨不能將一腔熱血灑去疆場。直到大清宣布議和,並賠償島國白銀2億兩,他的心在那一刻涼涼了,他的熱血也隨之宣告涼涼。


    從甲午之後,他深刻認識到,什麽國不國的,不過是朝廷而已,與他何幹!


    所謂的大清國,隻是愛新覺羅的家,與陸家何幹?於我陸不危何幹?


    在陸不危看來,掌政者無論是誰,民眾都得繳納田賦稅收,而不論是老朱家的大明國,還是愛新覺羅的大清國,他們和霸占一方,收取保護費的土匪,沒有本質區別;和草原上放羊吃羊的牧民,也沒有本質區別。


    嗬嗬,牧民,這個詞讓陸不危覺得很有意味。因為最初‘牧民’二字,就是指的‘放牧民眾’。比如講,君上牧民,君上是主語,而牧和民兩個字,構成了謂語和賓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牧民二字的意義變了,變成了一個名詞,指的是‘放牧的民眾’。‘放牧民眾’和‘放牧的民眾’,一字之差,差之千裏。


    陸宛的問題,在陸不危心中早有答案,他立即回答說:“宛兒,我告訴你吧,對咱們來講,沒有國,就是兩個字——照樣!”


    ‘沒有國,照樣!’這就是陸不危的回答,那個在眾人麵前,總是把國家名族大義放在嘴邊的父親,如今卻對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陸宛雖然驚訝,但父親回答的不失坦誠,毫不做作,也許父親對女兒講話,原本就不需做作。


    這樣的言論,陸宛從所未聞,不管是學校的老師,還是社會上的名流,大家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張口閉口,大講特講:‘沒有國,哪有家!’


    敢情,這些都是騙人的嗎?


    陸不危的話語雖然坦誠,但坦誠未必代表著正確。


    陸宛想起前段時間,因為天津老西開的事情,眾人被激發起來的愛國之情,當然也包括她自己。現在,聽到陸不危的回答後,一瞬間,她的那種激情,就被消解掉了大半,心中生起一些失落。她想從側麵勸導陸不危,便問道:“父親,倘若有人犯我華夏,咱們陸家當如何呢?”


    陸不危笑道:“宛兒,你不要想太多。誰犯我華夏,要弄清這個問題,咱們得先談談什麽叫‘犯我華夏’。什麽叫犯我華夏呢?有些人,本就在華夏之內,卻殺華夏人如麻,他們作威作福,叫不叫犯我華夏?而一個洋人,在華夏隻殺了一名貪官,燒了貪官的花園,卻不曾打著官腔,作威作福的欺壓百姓,這叫不叫犯我華夏?”


    陸不危的問題,不容易回答,也耐人尋味,陸宛說道:“父親,您講的這些,我能懂,華夏是華夏,至於朝廷嘛,沒有華夏重要。”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所謂的國,無非社稷宗廟,軍隊官吏,就是朝廷而已,根本不是華夏。”陸不危知道陸宛聰明,一點就透,不過多解釋,反而誇讚她,一並將要求也提了出來,“宛兒,你可比陸憲、陸寧強十倍都不止,傻小子陸賓就更不用提了。咱們陸家的前程,以後還得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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