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不讀太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幫我洗頭的時候,惠淑的手機響了。


    半躺著的我,閉著眼睛也能仿真她的動作。滿手薄荷香的泡沫,她說“對不起”,關了水龍頭,把手上的泡沫衝一衝,然後從插滿梳子剪刀的圍兜口袋裏掏出手機。從她說“喂”的音調就知道,一定是她母親的電話。她聽了一陣子,為難地說,“我這裏有人客,沒法度聽你講,暗時再打給你。”但是那一頭母親巴著不放,繼續傾吐,她又聽了一會兒,最後決斷地說,“不行啦,人客在等。暗時再聽你講。”


    不必問也知道,住在鄉下的老母親,又跟種田的老父親吵架了,全世界唯一可以訴說的人,是那個在台北城裏從早到晚忙到沒有時間接電話的女兒。 <blockquote>蘇格拉底</blockquote>


    惠淑是二樓美容院的老板,一人工作室,隻做預約的老主顧。因為手腳明快俐落,客人一個緊接一個,一天有一二十個頭等著她處理,也就是說,她一天要連續站立十個小時,馬不停蹄。


    我不是喜歡閑聊的人——凡是滔滔不絕、絮絮不休的按摩師、美容師,不管功夫多好,我是一定夾著尾巴逃命的,但是惠淑不同。


    惠淑是台北市井中的蘇格拉底。


    在貧困農村長大的她,沒有機會受高等教育,小小年紀就拎著一個廉價的塑膠袋離鄉背井出來學手藝。出師之後,馬上用微薄的工資點滴累積,把鄉下的弟弟妹妹一個一個帶了出來。雖是少女姐姐,擔起的卻是完整的母責。問她覺不覺辛苦,她說,“我是長女,長女就有長女的責任。”


    “很多長女也不負責啊,不是嗎?”


    她說,“我沒讀什麽書,可是我想長幼有序就是社會安定的根本。我身為長女如果不負起那個責任,弟妹會迷失,會墮落,那就給社會添了兩類人:壞人或者窮人,成為社會負擔。製造了社會負擔對我自己也不會有好處啦。”


    正在吹頭的時候,突然看見窗外巨幅的政治人物笑嗬嗬的頭像冉冉升起——又是選舉季節了。


    惠淑憂慮地說,“我看這個人自戀又狂妄,城府很深、機關算盡又故作天真,可是選民吃這一套,台灣怎麽辦……”


    “你怎麽看得出他機關算盡卻又故作天真?”


    她一邊用精油摩搓一根一根的發絲,一邊列舉一件又一件本城發生的事例,證明她的論點,最後在起身去衝洗時做結語:“民粹都是短線操作,年輕人隻看到眼前熱鬧,最後真正被害到的是他們自己,這樣下去他們將來恐怕連一個最低薪的工作都會找不到……”


    “那……你擔心你的孩子嗎?”


    她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跟女兒說,她一定要把書讀好,將來要靠自己。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尤其在亂世。你說這是不是亂世?” <blockquote>霧米</blockquote>


    照顧你的霧米哭了。


    聽說,是跟在印尼讀大學的女兒通電話時哭的。


    我到達潮州時,她正在幫你洗澡。她先把熱水注入洗臉盆,用手測好水的溫度,再幫你脫衣服。我放周璿的歌曲給你做洗澡配樂,然後坐在旁邊陪伴。衣服都脫掉了,我就像個醫生一樣從頭頂到腳趾頭檢查你的身體——翻開肉與肉之間的夾層,看看是否有紅腫;端詳平常看不到的腋下、股間、腿縫,看有沒有疹子。


    霧米一邊用沐浴乳幫你洗身,一邊跟著唱歌。四十歲的她,有兒童似的輕柔嗓音。浴室裏充滿了水聲和歌聲,陽光從小小的窗格灑入,緬甸帶回來的沐浴乳散發著茉莉花香氣。


    當你睡下了,我問她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她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我賺的錢不夠,”她用生澀的中文說,“不夠付女兒學費,女兒說媽媽太辛苦,所以要停止大學……”


    “停止大學了要做什麽?”


    “她想去外國做女傭賺錢,像我一樣。她說不要我一個人這麽辛苦讓她讀書。”“你覺得呢?”


    霧米抹抹眼淚,抬起頭看我,說,“我媽也是女傭。我小時候,她在香港幫人家帶小孩,我長到十幾歲才見到她,她回家是因為她生病了,很嚴重,不能再工作。現在我也打工,女兒小的時候,我在阿拉伯打工,後來在香港,現在在台灣也要五年了。我不要我的女兒跟我、跟我媽一樣,但是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blockquote>漁村</blockquote>


    “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美君,我聽過這句話。


    說這句話的你,四十二歲。


    我們住在一個漁村裏。漁村的屋舍低矮綿延,使天空顯得高遠遼闊,水鳥在銀色海洋和湛藍天空之間翻躍,海灘上的我們在放白色的風箏。風箏的薄紙被凶猛的海風撞擊得獵獵作響,但是無論怎麽撞擊都飽滿堅挺,迎風而上。那聲音此刻就在我記憶的海浪裏翻騰。


    公務員父親帶回家的薪水在一個牛皮信封裏,那麽薄的一個信封,你把鈔票拿出來數,開始算,柴米油鹽之外四個小孩的學雜費怎麽分配。漁村的女兒們多數是去加工出口區做工的,綁著頭巾,騎著腳踏車,沿著兩旁全是魚塭和瓊麻的鄉村道路,一路踩進工廠大門。她們的工資被母親們拿去換來一隻又一隻的金鐲,一環一環套上手臂,整條手臂閃閃發光時,女兒就可以結婚了。


    你對父親說,“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blockquote>跳格子</blockquote>


    你說這句話時,有沒有前世今生的觸電感?十歲的你曾經站在你父親麵前,堅定地告訴他你要和兄弟一樣背著書包上小學。十七歲的你,曾經站在父親麵前要求到女子師範學校去注冊,你沉默寡言、從無意見的母親在一旁突然說,“讓她去吧。”母親的堅定嚇了你一跳。


    人生的曲折路,看不到盡頭也猜不到下一個彎向左向右。路麵上畫著跳格子遊戲,你一格一格往前跳。當你跳到四十二歲的那一格,為女兒做主張的時候,前麵的路你看得多遠?你有沒有看見自己的衰老?你有沒有閃過念頭,要為自己打算,為自己不甘,為自己怨歎,至少,寵愛一下自己?


    漁村的日出從水光瀲灎的魚塭那邊上來,漁村的日落從深沉浩瀚的大海那邊下去。當清新的晨曦照進你的房間,當柔軟的黃昏紅霞撞擊到你心裏的時候,你是否也曾經跟霧米一樣突然地悲從中來?


    當你也加入那些漁村的女人,坐在矮凳上開始撬生蠔掙錢而割破了手指血流如注的時候,你是否曾經回想到自己在家鄉做姑娘、被人疼愛的時光?


    在那數十年流離困頓的日子裏,你是否曾經因為思念你那沉默的母親而潸然淚下?你是否曾經因為自己二十四歲就走出了村子,與她此生不告而別、不曾守護她終老、不曾在她墳頭上過一柱香,而自責?


    我從來不曾問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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