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十六歲,我六十四歲


    ——他做了我當年該做未做的事......


    那一年,耶誕節那種像奶油蛋糕過度甜膩的氣氛充滿在空氣裏。美國人毫不遮掩,就是愛甜膩,甜膩就是人間幸福。 <blockquote>紐約冬雪</blockquote>


    我是個窮學生,一杯咖啡都有點負擔不起,但是大雪初落的紐約街道實在太冷了。看見這家咖啡館,迫不及待就踏進來,暖氣像貓一樣熱融融地撲進懷裏,咖啡香氣繚繞在人們愉快的喧嘩上。我選窗邊的位子坐了下來。雙手捧著熱熱的咖啡,看著窗邊不斷流過去的行人。


    突然有一對母女,手挽著手停了下來,就在我的玻璃窗前,往咖啡館裏頭探看。媽媽的銀白頭發挽成一個發髻,女兒大概二十多歲,留著披肩長發,黑呢大衣胸前別著一枚胸針,是保護野生動物的標誌。大衣很厚,更顯得她們的緊緊依偎。女兒別過臉去,似乎在問媽媽:這家怎麽樣?滿臉皺紋的媽媽笑得開懷,伸出手把女兒頭發上幾絲雪片撥開。


    二十六歲的我,突然熱淚盈眶,眼淚就簌簌滴進咖啡裏。


    在我們的文化裏,哪裏有“母女專屬時間”這個概念?這個社會向來談的都是我們要給孩子相處的“品質時間”,陪伴孩子長大,什麽人談過我們要給父母“品質時間”,陪伴他們老去?


    我在紐約咖啡館裏坐著的時候,美君你正在高雄路竹的鄉下養豬。女兒出國深造,兩個弟弟大學還沒畢業,你們仍然在勞動,為了下一代的教育。


    離開紐約咖啡館,路上積雪已經到腳踝,濕淋淋的雪如同冰沙稀泥,沾了整個皮靴。我跋涉的是雪泥,你在路竹的冬天,涉入冰涼的溪水采割牧草,一捆一捆地,準備背回去喂豬。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兩代之間的“品質時間”,並不僅止於給予下一代的孩子,還在於回首上一代的父母,這將是一輩子要堅守的幸福儀式。 <blockquote>世代</blockquote>


    和飛力普走在維也納的街頭。他很高,我像個小矮人一樣傍著他走路。我說,“我們對於爺爺奶奶那一代人心中有疼惜和體恤,因為知道他們從戰爭和貧窮走出來,為我們做了很大的犧牲。你們對於我們這一代,大概沒有這種感恩和體恤吧?”他老實不客氣地說,“沒有啊。不批判你們就很好了。”


    “什麽意思?”


    “爺爺奶奶那一代人讓你們這代戰後嬰兒每個人都鵬程萬裏,讀博士學位、得高薪的工作、買房子、存錢投資,日子過得太好了。我們應該要抱怨怎麽你們嬰兒潮世代把我們這一代人搞得這麽慘。”


    “怎麽慘?”


    “你看看這些房子,”我們剛好走在維也納的市中心,周遭是一排一排奧匈帝國時代美麗古典又厚實的建築,“我們這一代人很清楚一件事:就是,這輩子再怎麽奮鬥也買不起房子,核心區的房子也租不起了。除非是遺產,沒有人會擁有自己的房子了。你想想看,這個世界怎麽會公平呢?一出生,看你父母是誰,就已經決定了你的一輩子……” <blockquote>氣球</blockquote>


    突然有歌聲從公園的方向傳來,穿過密密實實的白楊樹林;我們就跟著歌聲的牽引而走。


    踏進公圜,迎麵而來竟是奧地利共產黨的巨大旗幟。到處是標語:


    讓富人付出代價!


    我有權要求生活無虞!


    開放移民,不要開放資本!


    再往前走就是嘉年華式的灘位區。“安那其無政府主義者”的攤位旁邊是賣啤酒和香腸的小車。一輛破腳踏車上掛著一件白恤衫,通常在觀光景點會看到上麵印著切格瓦拉的頭像,這一件竟然印的是托洛茨基,觀光客可認不得。


    一個紮馬尾的女人塞給我一個小冊,小冊封麵是毛澤東的剪影,德文寫著“紀念毛澤東逝世四十周年,紀念文革五十周年”、“讓我們團結在毛澤東的思想領導下”;打開來,兩頁滿滿的德文為文革辯護。原來我們到了毛派份子的攤位了,守攤位的人坐在書報攤後麵。


    奧地利人為文革辯護?紀念毛?


    飛力普小聲地說,“大概全歐洲的毛派都在這裏了吧……”


    原來這是奧地利共產黨機關報《人民之聲》主辦的年度盛會,是一個左派嘉年華。


    小孩兒嬉鬧著溜滑梯;老頭兒在長凳上打盹;女人圍著古巴的攤位跳拉丁舞,抖動著身上一圈一圈的肉;大肚的男人在喝一杯一公升的冒泡泡啤酒。但是更多的人,躺在草地上閉眼曬太陽。


    女歌手抱著吉他唱歌,歌聲沙啞慵懶。一個披頭散發、褲子破洞的中年嬉皮忘我地赤腳跳舞。秋色樹葉金屬鱗片似地在風中翻轉。一隻斷了線的氣球突然竄高飛起……


    美君,你一輩子念念不忘美麗的新安江。我後來知道,真正讓你念念不忘的,其實是自己失去了的青春情懷,青春情懷怎麽可能說清楚呢?那就說一條江吧。


    這些緊緊擁抱“左”的人們,不見得知道自己真正懷想的是什麽。斷了線的氣球,不知飄向何方,隻知道,它永遠回不來了。 <blockquote>草地上</blockquote>


    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白楊樹梢的葉子翻飛。女歌手抱著吉他幽幽唱著。


    “你喜歡她的歌嗎?”


    “還好。”


    “還好是什麽意思?”


    飛力普想了想,說,“‘還好’的意思就是——甜甜的,不討厭,但是,聽過就忘記了,它不會進入你的心裏。就像超市裏賣的紅酒,沒有人會真的討厭,也喝得下去,但隻是還好而已。”


    “那你認為好的音樂,必須怎樣?”


    “有點刺,有點怪,有點令你驚奇,可能令你不安,總而言之不是咖啡加糖滑下喉嚨。”


    “我知道你的意思,詩人波的萊爾(baudire)的說法是,美,一定得有‘怪’的成分,不是作怪,而是創造一種不同尋常的陌生感。”


    “媽,你聽過塗鴉藝術家banksy嗎?”他問。


    “聽過。”


    “我喜歡他的風格。他是這麽說的:art shouldfort the disturbed and disturb thefortable.”


    “嗯,精彩——藝術必須給不安的人帶來安適,給安適的人帶來不安……”


    台上的樂團結束了,下一個樂團準備上場,跳舞的嬉皮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問飛:“你會想做藝術家嗎?”


    他搖頭,“一點也不想。”


    “為何?”


    “創作者會創作,都是因為心靈深處有一種黑暗,不平衡,痛苦,不能不吐出來,吐出來就是作品。沒有痛苦就沒有創作。我幹嘛要做藝術家?我寧可我的人生平衡、快樂。” <blockquote>不要給</blockquote>


    “不要,”飛說,“真的不要。”


    我的手就停頓在口袋裏,拿著一張鈔票的手。


    那個小男孩大概十歲大,站立在距離我們的露天餐桌五米之處。


    歐洲的夏天,根本就是一場極盡揮霍的部落慶典,為了狂歡,火炬不滅。天藍得沒個盡頭,太陽就像張燈結彩,拒不收攤,亮到晚上十點;當每個人的皮膚都吸飽了幸福能量,暮色,才一層一層薄紗似地逐漸收攏。


    就是在這暮色漸下的時候,我看見他,大大的眼睛長在黝黑的臉龐上,顯然是個吉普賽孩子。這巴黎左岸的古老石板街上,露天食肆的燈火初上,孩子隻是一個黑色的輪廓,站立街心,向每一個路過的幸福的人伸出手來,掌心向上。但是幾乎沒有人掏出錢來,天色越來越暗,我忍不住了。


    “媽,同情心不能沒有思辨的距離,”飛說,“沒有知識的同情心反而會害了他。這些孩子背後一般都是犯罪組織,大人把這些孩子關起來,訓練他們乞討,討到的錢回去上繳。德國警方做過追蹤調查,你越是給錢,這些孩子的處境就越淒慘,越可憐。”


    我看著兒子,二十六歲的年輕男子,真的是劍眉朗目,英氣逼人,可是母親永遠能在那棱角分明的臉龐上同時看見重疊的臉——嬰兒肥的粉色臉頰、幼兒的稚態笑容;時光是怎麽走的,這懷裏抱著的嬰兒此刻在正色地教訓著你? <blockquote>牛仔褲</blockquote>


    我想到我們在巴塞隆納的事。在鬧區經過一家有名的服飾店,正想走進去,他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真的要在這種店買衣服嗎?”


    “這種店”,是以“有設計感又便宜”作為宣傳的國際連鎖大品牌,在香港和台北開店時,消費者是在外麵瘋狂排隊等候、門一開就像暴民一樣衝進去的。哪裏不對了?


    “首先,”,他說,“你要知道他們的所謂設計,很多是偷來的,抄襲個人設計師的圖樣,做一點點改變,就拿來充當自己的品牌,個人設計師很難跟他們打官司,因為很難證明他們抄襲。”


    我說,“我們先進去,然後你慢慢跟我說。”


    店裏人頭鑽動,生意紅火。經過一圈滿掛牛仔褲的架子,他說,“你看,七.九九歐元一條牛仔褲。媽,你要想到‘廉價’的幕後是什麽:生產一條洗白牛仔褲要用掉八千公升的水、三公斤的化學物、四百mj的能量。還有,廉價到這個程度,你可以想像廠商給東莞工人的工資有多低嗎?”


    我連mj是什麽都不知道。好,他跟我解釋,mj是一個熱值單位,就是megajoule。我拿出手機當場查找,得知中文叫做“兆焦耳”。什麽叫兆焦耳?他耐心地說,一個焦耳是用一個牛頓力把一公斤物體移動一公尺所需要的能量。


    我就不太好意思再問,什麽叫“牛頓力”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說,“你不進這種店買衣服?”


    “我不,”他說,“凡是便宜得不合理的東西我都不買,因為不合理的便宜代表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人被剝削,我不認為我應該支持。”


    我走出服飾店的樣子,可能像一隻剛剛被訓斥的老狗,眼睛低垂看著自己弄髒的爪子。


    我們沒入流動的人潮裏,遠處教堂的鍾聲當當響起,驚起一群白鴿展翅。大概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停下來,說,“飛,告訴我,難道,你在買任何一個東西之前,都先去了解這個東西的生產鏈履曆,然後才決定買不買?”


    “沒那麽道德啦,但是能做就盡量啊,”他輕快地說,“當然不可能每一件東西都去做功課,太累了,但是我覺得要讓這個世界更合理、更公平,是每個人的義務啊。你不覺得嗎?”


    “飛,是你特別,還是你的朋友們也都這樣?”


    他點頭,“我的朋友大多會這麽想的。譬如說,昨天史提芬還聊到,他最近買了幾張股票,是一個法國軍火企業的股票,因為投資報酬率很不錯。但是他覺得有點不安,說,這個企業有跟中東地區買賣軍火,買它的股票等於間接資助了戰爭,是不是不太道德……”


    在美麗的噴泉旁坐下來,咖啡送到時,我伸手拿糖,兒子用揶揄的眼睛看著我,笑著說,“真的要糖嗎?”


    我的手停格在半空中,然後帶著革命精神說,“要。” <blockquote>多瑙河</blockquote>


    多瑙河其實不是藍色的。


    晴空萬裏時,河麵碎金閃爍,是奢華無度的流動黃金大展;白雲卷動時,河水忽靜忽動,光影穿梭,千萬細紋在雕刻一種深到靈魂裏去的透明。


    我們母子並肩坐在蘆葦擺蕩的河岸,安靜地看白楊樹斑駁的黃葉飄落水麵,看行雲迅疾、流水無聲。此刻他二十六歲,我六十四歲——做了我當年該做未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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