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在騎樓靠馬路的邊上。他渾身髒臭,像隻垃圾堆裏鑽出來的狗。手臂細長,是那種常出現在集中營照片中饑餓不堪的皮包骨的手臂。陽光照著他赤裸的下半身;肮髒的屁股上沾著黑色的蒼蠅。


    我以為已經死了,卻發覺他手動了一下。


    我衝進旅館,買了一個肥厚的三明治、一瓶礦泉水,又回到騎樓。路過的女人已經將他扶起,靠牆坐著。下體圍著一個破了洞的塑料袋。


    他閉著眼開始吃我的三明治,但是沒有力氣扭開礦泉水的瓶蓋。女人打開了瓶蓋,將水瓶湊進他的嘴。當他眼睛睜開時,啊,那樣明亮純淨的大眼!我發現他隻是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雖然他的身體殘敗像個老人。


    破塑料袋掉下來,“他”是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命不算太壞。她若生在埃塞俄比亞或者孟加拉、巴基斯坦,甚至於墨西哥,她都可能一倒下就沒人理睬,餓死後像野狗一樣被掩埋。


    她生在古巴。路過的行人顯然還不習慣路有餓死骨,紛紛停下來,四處找塑料布為她遮羞;不嫌她髒將她扶起來;有人打電話叫了警察。20分鍾後,警察就到了,將她送往醫院。在社會主義的古巴,她可以免費接受治療。


    可是,像她一樣的人越來越多。1989年東歐劇變之後,古巴不止在政治上孤立經濟上更失去了支援。原來和蘇聯以貨換貨,譬如說,白糖換車輛零件,1991年全麵停頓。古巴進入前所未有的“非常時期”。


    石油沒有了,機器零件沒有了。國內的工業和農業無法運作。糖產量減少了一半,肥料從1989年的100萬噸降到1995年的10萬噸。水泥生產少了3/4,鋼產量減到l/3。貨運卡車壞了的無法修複,好的沒有油可以開動。1996年的國民平均生產額比1989年低了40%。


    這是一個黑色的惡性循環;生產量減少,所以無法賺得外匯;沒有外匯,就買不起石油和機器零件;沒有石油和機器零件,所以農工停滯,無法生產。


    唯一可以開拓的,是觀光業。古巴的經濟困境主要原因固然是因為社會主義集團的消失,然而古巴因此成為整個西方世界唯一剩餘的社會主義國家,卻招來了大批觀光客,爭先來看這活的博物館。1989年古巴隻有31萬個來訪旅客,1995年卻有74萬。觀光客帶來的外匯成為這個主義博物館的生命線。


    做為博物館裏頭被觀看的人,日子可不好過。糧食由國家限量配給:每人每月白米3公斤,豆類半公斤、80公克的麵包每天一個。80公克的麵包比一個孩子的拳頭還小。魚和肉一年難得有幾回。牛奶隻有7歲以下的孩子可以分到。也就是說,一個8歲正在換牙的小孩已經喝不到牛奶,得不到鈣質。


    家庭主婦的一天充滿緊張和計算。她掐緊手裏的糧食簿,天一亮就趕到指定的商店去等開門。門一開,眼睛先找花生油。糧食簿上寫著每人每月可分到半斤油,但是1996年已經有半年多沒見到油。然後找雞蛋。每人每周可以分到3個蛋,但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雞蛋了。肉,很久很久沒聞到了。


    下午4點半,商店在午休之後再度開門。家庭主婦一擁而上,心裏抱著希望:也許下午可以看到食油、雞蛋,說不定竟然有肉。


    家裏有孩子的人勢必要在自由市場向農人額外去買牛奶和雞蛋。可是,誰負擔得起?木匠阿曼告訴我,他的月薪是140披索(7美元),一公升牛奶要25披索,他的月薪買不到6盒牛奶。


    而市場裏其實往往看不到牛奶和雞蛋。養了一隻羊、3隻母豬、一堆雞飛狗跳的農婦解釋說,沒辦法呀,人的糧食都不夠,沒東西可以喂畜牲。她的羊沒有奶,雞也不下蛋。他們自己喝一點豬奶。


    日子困難,人就聰明起來。阿曼在他市區中心的公寓裏頭養了兩隻雞。當我看見陽台上的雞籠時,突然恍然大悟。從我敞開的旅館窗口,每天清晨聽見此起彼落的雞叫,我納悶著:在這樣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全是樓房和馬路,怎麽會有雞鳴人家?認識木匠阿曼,才知道,多少人家陽台上養著雞呢。甚至有許多人在廚房裏養著一頭羊,擠羊奶喝。


    更大膽的人,就往觀光客身邊走去。煙廠工人從工廠裏“節省”下幾盒煙,低價賣給外國人。一盒煙賺到的錢可能10倍於他的月薪。博物館裏的解說員私下為觀光客做翻譯。月薪20美元的教授離開了研究室,工程師離開了工廠,小學老師離開了學校。為我們開車的一對夫妻,50多歲,原來是工程師和老師,現在開一輛破舊的小車,每天在觀光飯店附近尋找客人。從旅館到機場的車資我給了他們20美元,已是一個資深工程師的月薪。


    農人在田裏犁田;兩頭黃牛拖著木犁,人在後頭推著走。正午12點的太陽曬著。老農叫阿提拉,隻有54歲,但有心髒病,所以提早退休。一個月領92披索退休金(4.6元美金),不夠活,所以又來種地,當然是國家的地,他偷偷來種,還用鐵絲圍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是“竊居國有地”。他種了豆子,有了收成就拿到市場去賣。


    “國家欠我的,”人們覺得,所以從公家工廠裏偷一盒煙出來賣或者挖一塊地來種,都是臨機應變的正當行為。揩公家的油來彌補自己困窘還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左轉”。要懂得“左轉”,在這“非常時期”才過得下日子。


    走過哈瓦那的老城區是驚心動魄的。三百年來,靠蔗糖和煙草而富裕的西班牙後裔住在這裏,用最昂貴的大理石做階梯,用最精美的鏤刻鐵欄做陽台。深藍色的馬賽克洋溢著地中海的風味,細致的門雕襯托出閑適的生活情調。上海外灘也許有23棟華麗的歐洲建築,哈瓦那卻有23000棟,一個美麗的建築博物館。


    可是,是如何殘破不堪的博物館啊!1959年卡斯特羅革命成功之後,就蓄意讓代表殖民文化的老區衰敗,轉而致力於農村建設。共產黨執政之後,資產階級大量外移,老區的深宅大院一棟一棟空下來。無產階級搬進去,深宅大院變成大雜院。40年下來,牆壁倒了,露出裏頭的泥土。窗子破了,沒有補上的玻璃。大理石裂了,東一塊西一塊。鏤花鐵欄鏽了斷了,危險地向人刺來。雕梁畫棟垮下來,散出腐朽的濕氣。壁紙翻下來,露出肮髒斑駁的裏牆。人,像老鼠一樣寄居在這黑影幢幢斷垣殘壁之中。


    “觀光客初看我們的老城都會嚇一跳,”我的翻譯說,“他們都問:你們打過什麽戰爭?我隻好笑。我們沒打過仗,隻是自然地爛掉!”


    在“非常時期”,老城連自來水都沒有了。運水車停在街頭,居民用桶子來接水,然後回到自己往的危樓前,不知是第幾層的樓上有人垂下繩索,打個結,把一桶水慢慢吊上去。


    不屬於老城的市中心,殘破得沒有老城那麽觸目驚心,卻也窘態畢露。國家買不起汽油了,公車班數減少了,路上有長長的隊伍等著班車回郊區的家,等到天黑。許多人早上要等三個小時來上班,下了班要等三小時車才回得了家。


    等車的隊伍旁有堆積起來又散了一地的垃圾。沒有汽油,垃圾車也沒辦法來收垃圾。家家戶戶的垃圾堆起來,堆得太高了就垮下來。一個老頭,穿得整整齊齊的老頭,看見垃圾雄裏有三個空塑料袋。他拾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一定是破了的塑料袋才有人丟掉,這三個都是破的。他咒罵一聲,仍舊撿起來,帶走了。


    街上因為貧窮而帶來的髒,不會使人想到人們的家裏如何幹淨。古巴人對人毫無防禦,每個人都敞開著家門歡迎你進去看,沒有掩飾,沒有秘密,沒有扭捏不安。你可以進人每一家的廚房、臥房、廁所。不管是看哪一家,你發現他們的地板都拖得幹幹淨淨,好像可以在地上揉麵。他們的鍋子,由於用得太久了,都顯得有點薄,但是刷得潔白光亮,沒有一點油汙。他們的床,不管是中午還是下午,都整得幹幹淨淨,而且一定罩著幹淨的床單。他們的冰箱大致空空如也,可是擦洗得清清爽爽,不帶一點氣味。老媽媽坐在廚房裏,手上一把白米。她戴著老花眼鏡,把白米裏頭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挑出來。


    在古巴,連最勤奮苦幹、最會致富的華人都窮得像“教堂裏的老鼠”,這個社會實在“均貧”得夠徹底。在1959年革命解放之前,這白人殖民的貧富不均的社會,1959年之後變成一個自主的但是均貧的社會。這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有些進步是眾口皆碑的。卡斯特羅在1961年展開消滅文盲運動,動員了27萬人深入窮鄉僻壤教了100萬人識字。今天第三世界小國古巴的文盲率比超強美國低0.3%。在如此貧窮的國家裏,每600個人有一個醫生,嬰兒死亡率隻有15‰,可以與先進國家相提並論。人民的平均壽命高達73歲。卡斯特羅的社會主義有不可抹煞的成就。


    然而,和許多其他國家的領袖一樣,卡斯特羅也是一個墮落的英雄,從理想走向理想反麵,從反獨裁變成獨裁。1953年,27歲的青年律師卡斯特羅率領著學生攻進軍營,與獨裁者巴提斯塔誓不兩立,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代表著正義,代表著真理,代表著人民的力量。當巴提斯塔的軍事法庭審判他時,他麵帶微笑,口若懸河,說“曆史將判我無罪”,又是如何的勇敢自信,使全世界為他風靡。


    一旦他自己掌握了權力,他就變成了壓迫別人的獨裁者。成千上萬的古巴人往外逃亡,異議分子不是被關就是被放逐。古巴的作家告訴我,“每五個古巴人就有一個是秘密警察。”翻譯告訴我,他也有朋友在接觸了地下人權組織之後就“失蹤”了,已經失蹤3年。當我問木匠阿曼對卡斯特羅的看法時,他眼睛一睜,“你是秘密警察嗎?”聲音立即小了下來。表麵上人人都在為生計奔走;在看不見的地方,有白色的恐怖。


    生活是困苦的,政治是恐怖的,但是古巴人是熱帶民族。來古巴之前,我已經覺得有點難以想象共產主義的古巴。說西班牙語的民族,發明了“倫巴”、“曼波”、“恰恰恰”的民族,愛喝酒唱歌縱情享受的民族——怎麽和共產主義結合呢?認識了古巴之後,發覺這樣想的不隻我一個。


    幾個長頭發的年輕人坐著喝啤酒。一個說:“共產主義是蘇聯人搞的東西。他們是冰天雪地裏的動物,什麽都是硬梆梆的、悲壯嚴肅的。卡斯特羅出了一個大紕漏:他忘了我們是拉美人。”


    另一個說:“我們的共產主義是逗笑的。”


    另一個摸摸肚皮說:“不是逗笑,是饑餓的。”


    於是我說:“你們很快就會成為世界唯一的共產黨國家,也許應該把現狀保留起來,作為共產主義博物館?!”


    3個人同時轉過臉來麵對著我,異口同聲說:“這個玩笑開不得!”


    畢竟還是椰子樹下愛跳舞愛音樂的民族。每天照例停電數小時,人們會湧向街上,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廊階梯大聲地笑談。孩子們打著赤腳在廢墟上玩起棒球。球,是個軟木頭塞;棒,是廢銅爛鐵堆裏撿來的木柴。叫“全壘打”的歡呼響遍街頭。老頭們湊上4個就在街心擺上一張小方桌,坐在缺了腿的木椅或運貨的木盒上,打起牌來。4個老頭坐著打,肯定有8個老頭坐著看。海灘上,不要付錢的清風吹著,明月亮著,情侶一對一對依傍著散步。一個樂隊組合了起來,就在一棟破舊似鬼屋的房子前頭,麵對著大海,乒乒乓乓敲打起來。路過的人全扭著身體邊舞邊走……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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