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年輕人,站在長安的街頭,看見執金吾的車騎盛大壯觀,威風凜凜


    的駛過街市。年輕人暗暗對自己說:“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人群裏有另一個年輕人,驚詫於車騎的豪華,暗暗對自己說:“這是剝削


    階級,有一天要消滅它。”


    老人


    近耶誕節,超級市場裏人頭鑽動,手推車堆得滿滿的,不時有盒糖果餅幹從貨堆頂上滑下來。在人群的擁擠熱鬧中,那個老人顯得特別冷清。


    他慢慢推著車,東看看,西看看,拿起一個罐頭,又輕輕放下。推車裏空空的,隻有小小的一盒巧克力。


    有人忍不住開口問了:


    “您是從哪兒來的?”


    不說也知道,他來自東德。柏林圍牆解嚴之後,每天有幾萬人從東德湧入西德,親眼來看看資本主義社會。西德政府給每一個訪客100馬克(約1500元台幣),作為歡迎的劄物。


    “100馬克對我們是很多錢了,”老人很坦率的說,他的身邊已經圍了一小撮人,“我不想一下子花掉,隻是挺想給小孫子們買點那邊買不到的東西,譬如巧克力……”


    “其實,”老人搖搖花白的頭,有點困難的說,“收這一百塊錢,我卻覺得羞愧——這錢令人喪盡尊嚴呀……”


    考夫曼太太站在老人背後聽著,神情黯然。她的車子塞得滿滿的,一盒奶油餅幹不時滑落到地上。等小圈人散了,考夫曼鼓起勇氣,輕聲對老人說:


    “您願不願意讓我為您的孫子們買點巧克力?我會很快樂,算您幫我的忙——”我趕快轉過身去,幫她拾起地上的餅幹盒;我實在不願意看見老人的眼淚。


    在停車場上,我們各自把一包一包的貨品塞進車裏,考夫曼突然停下手來;老人特別趕出來,再向她道謝。考夫曼太太又愉快又尷尬的說:


    “這樣吧!我家有成箱成箱的巧克力,實在吃不完。放久就生蟲了。您願不願意告訴我你們在哪過夜?我待會兒可以給您送兩箱過去。”


    老人楞住了,太太的善意顯然使他手足失措,隻有我知道考夫曼說的是真心話。考夫曼先生是瑞士雀巢公司的高級主管,家裏邊好像有個巧克力聚寶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街坊鄰居的小孩到了她家,眼睛就發亮。


    黃昏時候,考夫曼將兩箱包裝最華麗、最昂貴、最精致的瑞士巧克力送去給那東德同胞。她穿著柔軟光滑的皮草大衣,自車內捧出箱子,氣喘喘的踏過雪地。老人已在門口等待。在巧克力箱子換手的那一刻,我好像用眼睛在讀曆史的注腳:


    還有什麽比這兩箱巧克力更能代表資本主義?雀巢公司,一個巨大的跨國企業,有計劃的、不斷的吞食兼並掉較弱的企業。它的產品從糖果咖啡到嬰兒奶粉,它的市場從最先進的歐洲到最原始的非洲,無所不滲透。


    老人伸出感謝而羞愧的雙手。


    這不是社會主義的手嗎?經過40年的社會主義生活,度過28年柏林牆的禁錮,老人一朝跨出腳步站到外麵來,卻發覺自己是別人同情和施舍的對象。老人的眼淚,除了感動之外,大概有更多的傷心和憤懣吧?


    考夫曼太太將箱子遞過去,老人用雙手接住。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用這樣的方式接觸,在1989年末,一個年代的結束。社會主義也結束了嗎?


    尼采


    東德的許多知識分子並不認為如此。他們承認40年的社會主義製度遏阻了國家的發展,不,他們說,但那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那是斯大林主義;現在我們鏟除了斯大林主義,要開始建設真正的社會主義,那將是一個比你們資本主義優越的製度。


    “你相信嗎?”


    尼采先生搖搖頭。


    他真的姓尼采,一個45歲的機械工廠“領導”,手下有20來個技術員工。


    “我想相信,”他啜一口濃黑的咖啡,“但不知從何相信起。這咖啡真香,我們那邊買不到。”


    “你看看我的工廠!一個清潔工人的工資和一個工程師的差不多,清潔工賺的可能還多一點,誰要苦讀去當工程師呢?我手下的工人可能日薪比我的還高,我作主管又有什麽意思?反正個人努力和收獲之間沒有因果關係,何必努力?所以我們東德工業還停在30年代——”


    “你別笑!”尼采正色說,“我廠裏的機器就還是30年代的產品。整個東德簡直就是個工業博物館,全是19世紀的老東西!


    “唯一解決經濟呆滯的辦法就是開始自由市場經濟,保護私有財產,鼓勵創業和競爭——一旦這樣做了,還叫‘社會主義’嗎?那些學者、作家,如果把自由市場經濟也叫社會主義,好吧,那我就相信社會主義!”


    尼采是第一次來到西德。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


    “西德的富裕,”尼采給自己添了果汁——蔬菜和果汁都是東德缺乏的,“簡直令人難以想象。本來當然也知道西方富裕,可是實際走在街上,實際看見櫥窗裏琳琅滿目的東西,那麽多東西我實在從來沒見過——實在叫人驚。我簡直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麽多東西……


    “還有,幹淨;到處都幹淨極了!是呀,同樣是德國人,可是東德確實比較髒,你想想看,我們冬天燒煤取暖,卡車運來兩噸黑煤,往我們門前一卸,我和一家大小就得花兩天的工夫把煤一鏟一鏟的運到爐子裏去。一個煤就把整個城市的街道、牆壁、空氣搞得烏黑,看起來就髒兮兮的……“哦,還有,這裏的服務,也是我們那兒不可想象的。剛剛你打電話給餐廳叫意大利餅,他們說馬上送來,對我這是不可思議。還有,打個電話計程車就來到門口,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還有,”尼采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也有一點激動,“我們東德不是老得奧林匹克各種冠軍嗎?可是呀,全民性的運動設施卻少得可憐。這裏,我注意到,每個小村小鎮都有遊泳池、網球場等等;我住的村子有將近一萬人口,什麽都沒有。”


    難道在西德就沒看見任何不好的地方嗎?就沒有任何不愉快的遭遇嗎?我忍不住問。


    尼采想了半天,有點尷尬的說:“確實想不出來。”


    那麽,西方是不是隻在物質上優越呢?


    “不隻吧!”尼采歎了口,“你們一向有自由——自由不隻是物質吧?一直到上個月為止,我在公共場所講話還得顧忌隔牆有耳,時時擔心秘密的忠誠資料卡上寫了些什麽,害怕鄰居向‘有關單位’打小報告,也沒有出入國境的自由……你可以想象嗎?”


    我當然可以想象;我嚐過不自由的滋味。


    “親眼看見西德的好,”尼采顯得憂鬱起來,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和情緒,“其實使我內心覺得傷痛。同樣是德國人,怎麽我們落到這個地步?我曾經多麽信仰社會主義,即使在批評的時候,也總相信那些領導人總是一心為國的。現在他們的腐敗麵一樁一樁被揭開:幾百萬馬克存在瑞士銀行、‘軍事重地、不準進入’的牌子後麵原來是高幹俱樂部,布置得像皇宮……這些人怎麽對得起人民?我們又何其愚蠢,從來;從來就不會懷疑過共產黨領袖腐敗到這個程度——我很痛心,因為那是背叛、欺騙!”


    “可是,我不會移民到西德來。東德有我的家,我的親人朋友,我愛我家鄉的一土一石,我不會離開,隻是希望,希望這場社會主義的惡夢趕快過去……”


    警總頭子


    秘密警察,在東德叫“國安”警察,保護國家安全。需要“保護”,自然表示有個假想的敵人,“國安”局的敵人是對內的,自己的人民——那些對國家“忠誠”不夠的人民。“國安”警察要保護的,也是自己的人民,對領導政治路線不存異議的人民。這兩種人民要怎麽劃分?不太容易,所以需要秘密警察進行監視,需要“忠誠”記錄作為獎懲依據,需要出入境管理的各種措施來控製人民行動,需要新聞局和文工會之類的機構監督報紙和電視的內容……


    柏林圍牆垮了,昔日權貴一個一個被軟禁收押。人民湧進“國安”局的大廈,想把那從前看不見也不敢看的黑手揪出來。


    萊比錫的警總頭子在街頭被人民包圍。在詰問之下,他脹紅著臉,對著攝影鏡頭,還有電視機前幾百萬的人民,說:


    “我錯了,我為我過去的所作所為覺得羞恥。”


    電視新聞主播


    多少年來,她是真理。


    在熒光屏上,她以嚴肅但不僵硬的表情、柔和但不軟弱的聲音,以最穩重而篤定的態度將每天發生的事情告訴觀眾。她當然不隻告訴人們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也教導人們如何去理解、用什麽角度去理解發生的事情。


    她的聲音和形象充滿權威,她的話不容置疑。


    現在,東德人民成千上萬的聚在街頭,排山倒海似的吼叫:民主!自由!真相!


    一個婦人作出惡心的樣子,說:“我再也不要見到那些人的嘴臉!”


    那些人,指的是領導人物,還有那代表真理和真相的電視新聞主播。


    西方記者鋒利的問女主播:


    “你覺得怎麽樣?”


    女主播回答:


    “我自己也不願見自己的嘴臉!不管怎麽說,我是那大謊言網的一部分,我助紂為虐。”


    銀行總裁


    柏林圍牆頹然而倒,人們湧上街頭,狂喜而泣。陌生人在星空下熱烈擁抱,久別重逢的親友捧著鮮花和香檳;老年人流著傷感和記憶的眼淚,中年人露出半信半疑的驚詫,年輕人跨坐牆頭上忘情的歌唱,不懂事的孩子騎在父親的肩頭咕咕的笑……人潮像湧動的海水,激發出喜悅的浪花。


    可是有些人卻以完全不同的心情看柏林圍牆的頹倒、社會主義的分崩離析。


    有個叫何豪生的人死了。就在我們家往溫水遊泳他的路上,他的奔馳車突然爆炸。


    何豪生是德意誌銀行總裁。埋伏炸藥的,是西德恐怖組織“赤軍”。德意誌銀行是西德最大的商業銀行,在世界金融中舉足輕重。“赤軍”在70年代興起,意識形態極度左傾,專門以西德和美國的軍事和經濟領袖為暗殺對象。到80年代尾聲,這個組織的核心退縮到大約隻有15個人,但是它和資本主義作戰到底的決心顯然並不曾動搖。


    何豪生,在“赤軍”眼中,是資本主義的代表。把他炸個粉身碎骨,是“赤軍”對世界局勢的表態:東歐社會主義或許在解體中,但“赤軍”將堅持到底。


    何豪生被謀殺的次日,最不可能走上街頭的人竟然走上了街頭:上千名銀行界人士聚集在法蘭克福市中心,表示默哀與抗議。“這是極少數人對整個社會的挑戰、宣戰!”我的老朋友沉鬱的說。他是蘇黎世信托銀行的資深主管。我們並肩走在法蘭克福的古老石板路上。


    “西德的年輕一代,不曉得為什麽,有著偏左的意識形態。”


    “譬如說?”我仰頭看見他花白的兩鬢。


    “譬如說,昨天我開車去開一個會,那是一輛奔馳300。在銀行出口車子停下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高中生從旁經過,我聽見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女生說:


    ‘你們看!這些腦滿腸肥,剝削階級的銀行家開的車子!’”


    我忍不住微笑。老朋友卻很嚴肅的說:


    “不好笑。當時我聽了,覺得很受傷害。那是個非常不公平的指控。我買得起什麽車,是我個人工作努力的結果,不偷不搶不騙。說銀行是剝削階級,這是典型的左派分子說辭。他們要沒有剝削的社會主義,可是今天的社會主義搞成什麽樣子?這些年輕人接受一個意識形態,覺得激進時髦,卻和現實完全的脫離——”他搖頭。


    我聽見教堂鍾響,思緒飄得老遠。


    一個十五六歲的西德青年,看見銀行前一輛黑色的昂貴奔馳車,直覺的反應是:“這是剝削階級!”一個十五六歲的台灣青年,如果在銀行前看見一輛黑色的昂貴奔馳車,他的反應是什麽?台灣許多雜誌作過調查,大多數人心目中最成功、最有影響力、最值得效法的人物往往是王永慶,台灣的大資本家。看著奔馳車,一個十五六歲的台灣青年大概會說:“有一天,我也要和他一樣!”


    有一個年輕人,在長安的街頭,夾在人潮裏看熱鬧。執金吾的車騎盛大壯觀,威風凜凜的駛過街市。年輕人暗暗對自己說: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人潮裏有另一個年輕人,他也驚詫於車騎的豪華,暗暗對自己說:


    “這是剝削階級,有一天要消滅它。”


    哪一個年輕人對呢?


    齊奧塞斯庫


    在莫斯科大劇院看芭蕾舞。


    表演結束之後,所有的觀眾,包括台上謝過幕的舞者,全都轉向劇院後上方鼓掌。我好奇了,舉頭一望,台上站的竟然是戈爾巴喬夫夫婦,還有他們當晚的國賓——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的總統。


    觀眾興奮而熱烈的鼓掌,兩國領袖優雅的微笑、揮手。鼓掌,是為了齊奧塞斯庫嗎?蘇聯的人民難道不知道齊奧塞斯庫是一個心狠手辣的現代暴君?多少人因為他而流離失所,多少人因為他而冤死苦牢,你怎麽能為他鼓掌?


    東歐劇變後,許多人和我的想法相同:這把火,大概燒不到羅馬尼亞,因為齊奧塞斯庫的秘密警察像鐵蓋似的緊緊罩著羅馬尼亞,外麵的風不容易吹進去。


    可是最不可思議的竟然也發生了。


    和過去的25年一樣,齊奧塞斯庫又在首都演講,人民又聽令聚集在廣場上,手裏又拿著標語布條,嘴裏又喊著“萬歲”的口號。國慶、解放日、勞工節、齊奧塞斯庫華誕……都要來這麽一套,25年如一日。


    突然之間,在誰也不曾意料的時候,喊萬歲口號的人們變了臉色,他們口中喊的竟然是“打到齊奧塞斯庫!”“我們要自由!”


    本來機械化的手勢變得生動有力,口號像草原上的野火竄燒,熱烘烘的形成怒吼。齊奧塞斯庫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驚慌失措。


    沒有計劃,沒有組織,隻是人心鬱積了40年,一日之間,像泄洪一樣的暴發,要求解放。


    齊奧塞斯庫逃亡。


    人們在秘密警察的大廈裏發現屍體,上千具屍體。幾天前齊奧塞斯庫曾經命令軍隊對示威的群眾射殺;屍體中有中彈死者,更多的,卻是那種全身緊綁繩索和鐵絲網,血肉模糊,顯然受酷刑而死的屍體。


    電視鏡頭攝到一個嬰兒的屍體,硬幫幫的,像炸過的脆蝦餅。


    忠於齊奧塞斯庫的警察部隊開始和反齊奧塞斯庫的正規軍進行巷戰。老百姓闖進紀念齊奧塞斯庫的博物館,撕他的書、對他的照片吐口水、焚燒他的海報、推倒他的鉛銅像……聚在街頭的人們,不知應該為被暴政所殺的同胞而哭,還是為暴政已亡而笑。一個滿臉胡須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西德電視上,他說:


    “我們經曆了40年的社會主義,25年的個人獨裁,羅馬尼亞是個苦難的國家,請——”


    中年人嗚咽不成聲,眼淚流下來——“請幫助我們在自由中站起來……”


    齊奧塞斯庫被捕、被殺。朝代結束。


    轉機


    也許是因為在灌輸式、教條化的教育中成長,我已經不相信任何教條,不相信“仁者必勝”,更不相信“暴政必亡”。但是在這80年代結束的一年,我目睹了東歐的革命;我震驚,我感動。不論是不曾流血的東德,還是流了血的羅馬尼亞,都是“人”的意誌在改變世界,在扭轉自己的命運。在東德,人們用腳步來表達對專製的唾棄,在羅馬尼亞,人們用生命、用拳頭,去抵抗獨裁的暴力。


    獨裁、專製、腐敗,不是哪一個主義製度所獨有,但是東歐革命狂潮就應該給所有的專製政權,不管它是否社會主義,一個冰冷的警告:暴力,不能持久。


    或許有些教條竟是可信的。


    在年代的轉折點上,望著流血流淚的東歐,我震驚,我感動,我心懷希望。


    1989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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