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納克回來了。


    昂納克是誰?在“德意誌民主共和國”時代,他的身份證字號是a0000001,東德的“頭頭”。在1989年,他和蘇聯來的貴賓戈爾巴喬夫在東柏林盛大地慶祝建國40周年;和他親麵、擁抱、握手的戈爾巴喬夫說:“應變太遲的人會有惡報。”


    昂納克是太遲了。戈爾巴喬夫的預言語音未落,憤怒的人潮已經踢破了昂納克辛苦建成的柏林圍牆。統治東德18年之久的昂納克開始了他的逃亡生涯——先潛入東柏林的蘇聯軍醫院,然後逃往莫斯科,設想到蘇聯的政變更劇烈,他隻好躲進智利駐莫斯科的大使館。


    29日下午,昂納克又出現在世界舞台上。在踏進即將領他入獄的汽車之前,他對著攝影機握起拳頭——共產黨信徒的敬禮。回到不久前還是他的領土的柏林,群眾等侯著他。有的喊著“釋放昂納克!”有的喊著“凶手昂納克!”在公安警察重重的保護之下,昂納克的轎車從機場駛往莫阿比監獄——監獄門口,兩個年輕人撐著一條幾尺長的白布:“昂納克,死人會找你複仇!”這兩個人曾經在這裏坐過三年牢,罪名:逃亡。


    等侯著昂納克的牢房,有一張木床,一張木椅,一個洗手台。在他進去之前,他必須交出所有私人用品,除了10張照片和一隻結婚戒指。這個牢房,昂納克並不陌生:1935年,23歲的地下共產黨員昂納克被納粹政府以“叛國”的罪名逮捕,在這個監牢裏他度過10年青春的歲月。


    經過半個世紀,昂納克再度成為囚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地點;曆史的舞台劇充滿了顛覆和反諷的伏筆,8月25日將是他80歲的生日。


    當載著昂納克的蘇聯——不,俄羅斯飛機在柏林機場降落的那一刻,許多德國人會聯想到昂納克在1987年那一次的降落,在西德科隆機場。那個時候,守候在飛機外頭的,不是警察和逮捕令,而是一國元首、文武百官,儀仗隊和地上猩紅醒目的地毯。那隻是短短的5年前,也是昂納克政治生涯的高峰——他,終於得到了西德的默認,以元首之禮接待他,當然也就等於接受了他所代表的政權的“法統”。


    五年之後,他的國家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了,再度下機,機場上沒有一個等待握手的政客。車隊直接駛往監獄,車程11分鍾。牢獄中有他的老夥計:前國防部長卡斯勒、前公安部長米爾克、前行政院長……


    德國電視記者說,波恩政客一直大聲嚷嚷著將昂納克緝回,繩之以法;現在他終於來了,波恩政壇卻一片沉默,沉默得令人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大家心裏明白。


    沉默是因為尷尬。西德向來就清楚昂納克政權暴虐的一麵:在東德圍城統治的28年之中,有23000人因逃亡罪被判徒刑;平均起來,每兩天就有一個人逃亡、被捕、下獄。另外有78000人被控“危害國家安全”而坐牢,也就是說,28年來,每天有8個人因為“危害國家安全”而成為囚犯。


    明明知道昂納克是一個暴政的代表,卻爭先恐後的和他握手,要他簽名,和他拍照,那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所謂“務實政策”所能掩蓋的了。當年的猩紅地毯和今天的逮捕所形成的強烈對比,這個對比所傳達的諷刺意味,實在是西德政客想躲也躲不掉的。所以尷尬,所以沉默。


    深思的人或許有另外保持沉默的原因;麵對昂納克這樣的“犯人”,要評斷他的人不僅隻是考慮問題的司法層麵,還有政治層麵,還有曆史詮釋的角度和道德哲學的角度。在種種考慮之中,司法層麵可能還是最簡單的一項。而實際上,對昂納克的處理,到目前為止,也就是從這簡單,也因此最簡化的層麵出發。通緝昂納克的罪名,不是他過往的任何政治作為,不是腐敗、無能、經濟破產、人權侵犯……而是非常具體的“殺人罪”:德國法務部試圖使昂納克對死在圍牆腳下的人負責。德國刑法第二一二條:“不蓄意謀殺之殺人者得判5年以上至終身監禁。”


    如果司法機構以這個“技術”成功地將昂納克治了罪,會有許多人覺得不安:昂納克令“越牆者得射殺”時,他是在那個製度中合“法”產生的領袖,他的命令因此是國法;誰有理由不尊重他的“國法”?有人反駁:尊重生命才是最基本的法,超越任何國法,然而這是主觀的價值判斷,是沒有法律根據的一種道德取向,而在一個現代法治國家裏,道德不能作為判罪的依據,法律才是。所以僅隻以法律問題來看待昂納克,都莫衷一是,更何況,昂納克所揭開的,還有種種更複雜的難題:


    首先,誰有權利審判昂納克?真正幹淨的人才能丟那第一塊石頭:西德政客的容忍和東德大多數人的默許,事實上,都使他們成為昂納克的種種程度不同的“共犯”。“共犯”哪裏有資格審判“主犯”?


    再說,如果昂納克躲在“理想主義”的大旗後麵呢?如果對著世界握起拳頭敬禮的昂納克說,他至死相信共產主義,他一切的作為,包括“保衛邊境”,都是實踐社會主義的理想,造福他所熱愛的人民,一切的一切,源於理想,如果他這麽說,誰來評斷這個“理想”的真與假、是與非、上升與墮落?又有什麽依據能使人公正地評斷這個“理想”?


    1872年,整整一百年前,德國社民黨和工黨的創始人貝柏被控“叛亂”,他在法庭上為他的“理想”侃侃而談:“…我自少年時代就為工人解放這個目標而奮鬥,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奮鬥到底。”他被解往監獄的路上,老百姓沿路對他脫帽致敬。


    如果昂納克在柏林法庭上為他的“理想”——盡管那已是一個灰飛煙滅的理想——侃侃而談,我們究竟是該對他脫帽敬禮呢,還是給他腳鐐手銬?


    惡心!極權政治的受害人說,昂納克不值得任何一丁點的同情和諒解。那成千上萬被毀了的人生,那加起來上千年的牢獄,那數不清的妻離子散,那沒有聲音的家破人亡——就這麽算了嗎?如果這罪魁禍首不得到懲罰,世界上還有公理這個東西嗎?


    可是,即使是這些複仇心切的人,大概心裏也明白:殺了昂納克也隻能滿足情緒,回答不了曆史的問題:什麽是罪?誰有罪?罪如何形成?懲罰昂納克隻是在對“公理”饑渴時所輕易攝取的速食麥片。


    但是即使如此,昂納克回到德國受審仍是具有意義的。就他個人而言,這是一個扳回尊嚴的最後機會,和許多其他共產領袖相比,昂納克其實是非常幸運的,他不曾像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一樣被莫名其妙地槍斃,也不會像保加利亞或甚至蘇聯的共產黨頭目一樣受奪權者的審判:昂納克麵對的是一個公認為公正的西德司法程序。他有機會再度躍上世界舞台,為自己作最後的辯護。即使是失敗的辯護,也還比潛逃在某個大使館的角落默默死亡要值得尊敬得多。


    一個80歲的人,除了曆史之外,還有什麽可懼怕的?


    昂納克的受審,當然又揭開了德東人尚未愈合的傷口。在統一之後的3年中,1700萬德東人不僅受到失業窮困的打擊,更嚐到了一種“自我消滅”的痛苦,在“不知道我是誰”的認同危機中掙紮。這種危機,大部分的人仍舊相信,隻是過渡的,但是痛苦並不因此減輕。


    昂納克的出現,將使德東人在為柴米油鹽煩憂的同時,再度反省回顧自己的來時路。不久前,昂納克曾經為自己書麵辯護:不管東德人民是情願不情願,所謂“統一”事實上是西德對東德的“占領”、“兼並”,吃掉了。在社會主義製度中的東德人要比現在有更好的生活保障。


    從昂納克的審判過程中,德東人勢必和自己進行內心的辯證:究竟有沒有另一條路可走,那個時候?


    對西德人而言,這個世紀的第二度曆史審判又開幕了。1945年,在紐倫堡,是戰勝者列強在裁判一個崩潰政權的是與非,決定它的罪與罰;1992年,是德國人自己試圖裁判一個崩潰政權的是與非,試圖決定它的罪與罰,一項極龐大、極複雜、極艱難的曆史任務。


    日爾曼民族也許過度的迷信法治,認為法律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這個民族有麵對曆史傷口的勇氣,有時其他民族是寧可閉起眼睛,讓傷口在掩蓋下默默潰壞的。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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