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東德末代總理戴麥哲爾


    問:請談談您的家庭背景。


    答:我的家族原是法國人,在三百多年前為了逃避天主教迫害而來到德國。第一代開山祖師在這裏開了騎術和舞蹈學校,他本來是貴族,所以除了騎射舞蹈之外也做不了什麽。家族的傳統是,長子讓他學法律,次子就當軍官,我是我們家族第十一個當律師的。


    問:您是東德的末代總理,1990年和西德的科爾總理在舉世矚目的圓桌會議上談判統一:那些談判決定了東德人的命運。現在回頭看那個關鍵時刻,有什麽是“錯誤”的決定令您懊悔的?


    答:那真是困難無比的談判,因為完全沒有前例可循,我像在茫茫大海中摸索方向。除此之外,我手上的談判籌碼也少得可憐,代表的是個已經宣告破產的公司,能爭的實在不多。但是人在事後——總是在事後——才學到教訓,現在我看到當時的幾個錯誤:第一就是當初不該同意讓西德人有權收回東德的房產。許多東德人其實是經過正當的手續在一棟房子裏住了三四十年,一旦改朝換代就將他連根拔起,這是種極痛苦的經驗。這種痛苦,也導致許多人現在緬懷過去的東德。另一方麵,因為房地產的所屬權錯綜複雜,使得統一後許多投資者裹足不前,嚴重地影響了德東的複興。許多國際企業都對投資德東有興趣,可是一碰到土地產權問題,誰都不敢來了。


    問:那個時候,您和您的幕僚完全沒預料到產權問題的複雜性嗎?


    答:唉,有的!說真的,如果是由於談判經驗不足、前瞻眼光不夠而犯下錯誤,那倒也罷了,因為誰都沒有經驗,誰都可能犯錯,可是產權這個簽定,當時就知道是個錯誤,這才是最令人心痛的!


    問:迫不得已?


    答:對。西德方麵非常堅持,幾乎不給任何餘地。在其他議題上,他們各政黨之間還有意見分歧,對這一點,連反對黨社民黨都和基民黨統一陣線。追根究底,我覺得這是因為在西德這個資本主義社會裏,私有財產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常說,私有財產法是西德人的聖經。


    問:第二個錯誤呢?


    答:不該同意東德人的退休金比西德人少那麽多。這一點也造成許多人心理的不平衡。第三個錯,是當時不曾設法保障當年效忠東德的人不受西德的法律製裁……


    問:您是說當時就該堅持統一後要“赦免”(amnestie)?


    答:對。當時絕對設想到統一後的秋後算帳會來得這麽狠。共產黨的領導者你治不了他,倒黴的盡是小嘍羅,就印證了德國諺語所說的,“吊死小的,走掉大的”。許多小老百姓就由於他過去的政治信念而永遠不得任公職,這是極不公平的懲罰。許多學校老師就這樣被解聘了。


    問:這“秋後算帳”您當時沒想到,倒令我覺得意外……


    答:也不能說完全沒想到。我記得就在那個時候,我還特地請教西班牙駐德大使,問他當年西班牙進人民主階段時是如何對待法朗哥時代的“遺民”,我就是試圖知道在改朝換代的激變中,如何能回避仇恨和報複的爆發……


    問:既然如此,那您為什麽在那時不提出“赦免”這個要求?


    答:我們其實沒有權利提出,因為一旦統一,法是西德的,“赦免”必須由他們提出,由他們執行。


    問:“他們”不但沒有提出“赦免”,而且講究“追究”。譬如東德的情報頭子吳爾夫就被判六年徒刑,前公安部長米爾克被以殺人罪起訴;您的感覺是什麽?


    答:吳爾夫被判刑,是荒唐可笑的。你說他“叛國”,他叛了哪個國?他效忠的對象是東德!這樣說吧,如果有西德公民作為東德的奸細,我覺得判他刑是正確的,因為他背叛了西德自己的國家。可是吳爾夫是東德情報局長,他盡忠職守,怎麽能用西德法判他“叛國”?


    米爾克的判決同樣不可思議。因為沒有法可以治他,於是就挖出六十多年前他槍殺納粹警察的案子來入他罪,這實在是一場笑話!


    另外還有米他克經濟部長,他真正犯的罪,是他把我們的國家經濟帶上破產的路;這個罪不治,卻控告他這裏那裏貪了點小錢。他把整個國家都毀了,小小的貪汙算什麽?


    問:但是這是法治的兩難和吊詭。法治國家的前提是:沒有法就不能罰,不論罪行有多麽嚴重。將吳爾夫、米爾克等人“入罪”,是因為他們的“罪行”無條文可罰,因此法庭隻好去找雞毛蒜皮的事將他們懲罰,這樣才能滿足從前受他們欺負的人的“正義感”,不是這樣嗎?


    答:是,可是這樣一來你置“法治”的尊嚴何在?因為沒有法可對付真正的罪行,於是找出法來治旁校末節,這是對法的玩弄,傷害了法治尊嚴。另一方麵,這種做法隻為了滿足某些人的報複心理;一個文明社會怎麽能讓“法”成為報複的工具呢?文明之所以為文明,就是它用法來疏導原始報複情緒,現在法倒過來為報複所用。


    在這一方麵,我不知道東歐人做得是否比德國人要有智慧。波蘭人根本就封了過去的檔案,匈牙利和捷克人也差不多。我們國家所迫切需要的,其實是療傷、是原諒寬恕、是和解……總而言之不是報複。


    問: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得不問您關於《明鏡》周刊對您的指控。他們提出各種證據說您當年也是公安部的秘密線民;您個人怎麽看?


    答:柏林參議會對所有的律師做過調查,調查報告很清楚地指出我的背景是清白的。當年因為我跟教會關係密切,經常為了救人,也得和公安部打交道。就如同史都培的例子(史都培是現任德東布蘭登州州長,被控從前和公安係統“合作”過):下水道不通,於是有人鑽到地麵下去修理堵塞的水管,他上來時,水道又通了,可是地麵上的人指著他罵他臭!就是這麽回事!我有一個理論:罵別人臭的多數是為虎作倀的同路者。改朝換代之後,這些人麵對自己過去的作為,覺得問心有愧,為了得到良心的安寧,他就努力去尋找比他更“黑”更“髒”的人,作為指控的對象……。


    問:有一種說法和您現在說的有點關聯,說西德人之所以對東德的過去如此嚴厲,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當年對納粹的過去太放鬆了,心中有愧;基本上是種補償作用。您同意這個說法嗎?


    答:可以這麽說。人們在追究過往的時候,儼然這個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把好人(被迫害者)和壞人(迫害者)分成兩個陣營;真相其實是,全黑、全白的都是極少數,大多數則是灰色的,灰色的普通百姓。這些灰色的普通百姓,在一個控製森嚴的製度裏用自己的方式鑿出一個不受控製的小角落,在裏頭思想、呼吸。幾個觀念相近互相信任的朋友常聚在一起聊天,就是這樣一種小角落。統一之後,這些小角落也就消失了,許多東德人覺得失落……


    問:“小角落”為何消失?


    答:因為共同的敵人消失了,整個社會多元化了,就不再有小角落的需要。可是東德人不習慣新的人際關係——競爭、講利害——他因此覺得痛苦。


    問:您自己的小角落呢?您在1991年10月退出政壇和小角落文化有關嗎?


    答:當年敵愾同仇的朋友當然也已各奔東西,小角落不複存在,我也並不惋惜。我會退出政壇,是因為我向來就不是個太享受鎂光燈、為群眾的掌聲著迷的人。我還比較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方式,每兩個星期和朋友聚在一起作室內演奏,那是屬於我的小角落。


    問:您在今年四月間到台北訪問了一個星期;台灣的讀者勢必要問您對台北印象如何?


    答: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台灣在短短二十年內創造出來的經濟成果。另一方麵,為經濟成長所付出的環境破壞顯然相當嚴重。一路上看到的樹都不太健康。


    問:如果有一天,台灣和中共也坐上圓桌談判的時候,您有什麽建議嗎?


    答:台灣和大陸大小太不成比例了。西德能拉起東德,台灣不可能拉起大陸。隻能希望中國吸收台灣經驗,自己內部演變,在穩定中演變。一個不穩定的中國不隻威脅台灣,對全世界都是一個可怕的前景。想想如果前蘇聯境內的諸多種族戰爭在中國爆發,真是不堪設想,那會是人類一大災難,台灣如何促進中國大陸的穩定發展,我想是極重要的。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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