犛牛草原冰河


    安德烈:


    我們在香格裏拉。


    其實已是清晨兩點,怎麽也睡不著,幹脆起身給你寫信。睡不著,不是因為窗外的月光太亮,光光燦燦照進來,照白了半片地板;也不是因為荒村裏有隻失神的公雞,在這時候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也不是因為晚上在一個藏民家裏喝了太多酥油茶。無法入睡,是因為這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氧氣稀薄,人一躺下來,在靜夜中,隻聽見一個巨大的砰砰響聲,從體內發出,好像有人在你身體裏植入了一張鼓具,好像你的身體被某個外來部隊占領了。


    我跟菲利普說我們去香格裏拉時,他很驚奇:“香格裏拉?不是那個連鎖飯店嗎?”不是的,我說,飯店竊取了中國西南高原上的一個地名,香格裏拉是藏語,據說意思是“心裏的日和月”,或者“聖地”。中國西南,是滿身長毛犛牛吃草的地方,是野花像地毯一樣厚鋪滿整個草原的地方,是冰河睡了不醒的地方。怕他不願意去,我把我心中想象的香格裏拉描繪給他聽。


    香格裏拉其實是個小鎮,小鎮原來叫中甸,“甸”,是草原的意思。中甸政府把小鎮的名字正式改稱為香格裏拉,意圖不難猜測,大概就是想用這個西方人熟悉的名字來吸引觀光客。但是,想象一下:哪天哪個城市決定改名叫“烏托邦”,於是我們就會在機場裏聽見廣播:“搭乘ka666飛往烏托邦的旅客請到三號門登機”;怪不怪?


    藏傳佛教中有“香巴拉”古國的傳說,純淨的大自然中人們過著和諧、正義、幸福的生活,和漢人流傳的“桃花源”一樣,是一個理想國烏托邦的神話,讓人憧憬,卻絕不可能實現。英國作家希爾頓在1933年寫了“失落的地平線”,把“尋找香格裏拉”當作小說的主題,成了暢銷書,又拍成電影,編成音樂劇,“香格裏拉”變成跨國連鎖飯店的名字,是標準的文化“產業化”的過程。晶瑩剔透的高山湖泊、純樸可愛的藏族民風、靜謐深遠的心靈世界,都變成具體的可以賣的貨品了。我本來想說,中甸把自己的名字改為香格裏拉,有點像……孔雀說自己是麒麟。何必呢?活在人們的想象裏,麒麟永遠煥發著無法著墨、不能言傳的異樣光彩;一落現實,想象馬上被固化、萎縮、死亡。然而,安德烈,香格裏拉都變成五星級飯店的名字了,我還該計較中甸加入這焚琴煮鶴的“文化產業化”的全球隊伍嗎?


    迷路路迷


    我還是稱這小鎮為中甸吧。到了中甸,我迫不及待想去看草原,“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無邊無際的草原。還想象跟天一樣大的草原上有莫名所之的野馬,“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這首詩,翻成英文可就境界全失了──沒辦法,安德烈。)


    熱情的朋友帶我們去看草原,我就帶著這樣的憧憬上了他的吉普車。沒想到,5分鍾就到了。草原似乎就在前麵,但是前麵那難看的房子是什麽?而且有人排隊,在買門票。


    原來,政府把草原交給私人去“經營旅遊”,私人就在草原入口處搭出幾間小房子和一圈柵欄,收費。


    我的天一樣大的草原,竟然就圈在那柵欄內。


    我像一個用最高速度往前衝刺的運動員撞上一堵突然豎起的牆。啊,我的“邊草無窮日暮”……


    我曾經看過信徒祈禱、香火鼎盛的寺廟被柵欄圍住,收門票。也看過宮殿和王府被關起來,收了門票才打開;也看過古老的村子被圈起來──連同裏頭的人,收門票。但是,天一樣大的草原,地一樣老的湖泊,日月星辰一樣長長久久的野花,青草怒長的無邊無際的山穀,也被圍起來,收門票──唉,可真超過了我能忍受的限度!


    可是我能做什麽?


    再走十公裏


    主人仍舊想讓我們看到美麗的大草原,吉普車在荒野的山裏走了20公裏。路邊的山坡上全是矮矮的小鬆。“從前,”他說,“這兒全是原始森林,樹又高又大,一片幽深。後來全砍光了。”


    下過雨,泥土路被切出一條條深溝,吉普車也過不去了,而大草原,就在山的那一邊。我們轉到湖邊。繳費,才能進去。


    安德烈,我們是在接近北回歸線的緯度,但是眼前這湖水,完全像阿爾卑斯山裏的湖:墨色的鬆樹林圍著一泓淡青透明的水,水草在微風裏悠悠蕩漾,像是一億年來連一隻小鹿都沒碰過,洪荒初始似的映著樹影和山色。人們說,野杜鵑花開時,滿山豔紅,映入水中有如紅墨水不小心傾倒進湖裏,魚都會迷航。


    菲利普和我在細雨中行走,沿著湖向山中去。走了大約兩公裏,一個藏族老婦人超越了我們,她背著一個很大的竹簍,裏頭疊著些許藥草。和我們擦身時,她問:“你們去哪裏?”


    “不去哪,我們散步,”我說,“老太太您去哪?”


    “去牧場。”她慢下腳步,把背上的竹簍綁緊。


    “大草原?”我又心動了,也許,我們可以跟著她走?“您還要走多遠啊?”


    “很近。”她笑著說,“山那邊轉個彎,再走10公裏,就到了。”


    “10公裏?”我和菲利普大驚失聲,“您要走10公裏?”


    已經近黃昏,老太太獨自背著竹簍,正要走進深山裏去。


    “很近啊,”她說,“我的牛和馬都在那兒等著我哪。”


    我們就看著她的背影,在山穀中愈來愈小。經過山穀中間一片沼澤時,她彎下腰來似乎在係鞋子,然後穿過那片沼澤,在山路轉彎、鬆林濃密的地方,不見了。


    她是個牧人,用腳測量大自然有如我們用腳測量自己的客廳,大山大水大自然是她天賦的家。旅遊經營者的圈地為店,觀光客的喧鬧囂張──安德烈,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在第三世界,“開發”就等於“破壞”?用國家的力量進行開發,就等於用國家的力量進行破壞,那種破壞,是巨大的。


    這一片香格裏拉的土地,聽說都被納入聯合國的文化遺產保護區了。我們在一片野花像發了瘋地狂長的草原邊停下來,想照相;被人喝住:不能照,先交錢!


    我恨不得把那人拖過來踹他幾腳。可是──能怪他嗎?


    那隻笨雞又在叫了,才3點鍾。月亮移了一整格。搞不好,月光也造成雞的失眠。旅館,就在一個山坡上的喇嘛廟旁。金頂寺廟的四周是錯落有致的石頭房子,僧侶的住處,遠看很像地中海的山居麵貌。石屋的牆壁因為古老失修而泛黃,更添了點油畫的美感。但是下午我走進去了,在狹窄的巷子裏穿梭了一陣,才看見那些房子破敗的程度。院牆垮了,牆頂長出一叢一叢的野草。窗戶鬆了,門破了,瘦弱的老狗從門裏進出。一個看起來隻有12歲的小僧人在挑水,兩桶水、一根扁擔,扛在肩上;他赤著腳,地上泥濘。


    就在那破牆外邊,我們聽見一種聲音從屋裏傳來,低低的、沉沉的混聲,好像從靈魂最深的地方幽幽浮起。那是僧侶的晚課祈禱……


    在大廟裏,剛下了旅遊大巴的觀光客,一群一群走過光影斑駁的聖殿,幾個僧人坐在香油錢箱旁,數鈔票;鈔票看起來油膩膩的。


    你的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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