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歡香港的


    親愛的安德烈:


    我是喜歡香港的。每次回到香港,一到機場,我就覺得輕鬆。不管是從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是台北,一踏入香港機場,那“文明”和“現代”的感覺總令我長舒一口氣。空間寬敞明亮,秩序條理井然,法治使你對一切放心——即使是在麵對它的警察;效率使你不必劍拔弩張,事情按一定的規律自動運轉。


    我也喜歡香港人;在財大氣粗的港人後麵有更多紮實而誠懇的人,在奢華炫耀的人後麵有更多素樸純淨的人。你要慢慢地去發掘一個完全不同於它表麵的香港。


    可是,香港的文化是怎麽回事?


    到哪裏去?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發現了香港的重大特征。剛來香港的時候,有一天我逛了整個下午的書店。袋子裏的書愈來愈重但是又不想回家,就想找個幹淨又安靜的咖啡館坐下來。如果是台北,這樣的地方太多了。鑽進一個寧靜的角落,在咖啡香氣的繚繞裏,也許還有一點舒適的音樂,你可以把整袋的新書翻完。


    那天很熱,我背著很重的書,一條街一條街尋找,以為和台北一樣,轉個彎一定可以看到。可是沒有。真的沒有。去茶餐廳吧,可是那是一個油膩膩、甜汁汁的地方,匆忙擁擠而喧囂,有人硬是站在你旁邊瞅著你的位子。去星巴克或太平洋吧,可是你帶著對跨國企業壟斷的不滿,疑懼他們對本土產業的消滅,不情願在那裏消費。而即使坐下來,身邊也總是匆忙的人,端著托盤急切地找位子。咖啡館裏彌漫著一種壓迫感。


    去大飯店的中庭咖啡座,凱悅、半島、希爾頓、香格裏拉?那兒無處不是精心製造、雕鑿出來的“高級品味”。自己是旅客時,這種地方給你熟悉的方便和舒適,但是,作為“本地人”,你剛剛才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頭市場,剛剛才從兩塊錢的叮當車下來,剛剛才從狹窄肮髒的二樓書店樓梯鑽出來,你來這種趾高氣揚、和外麵的市井文化互成嘲諷的地方尋找什麽?而且,安德烈,你可能覺得我過度敏感——亞洲的觀光飯店,即使到了21世紀,我覺得還是帶著那麽點兒租界和殖民的氣味,階級味尤其濃重。


    那天,我立在街頭許久,不知該到哪裏去。


    我們在談的這個所謂“咖啡館”,當然不隻是一個賣咖啡的地方。它是一個“個人”開的小館,意思是,老板不是一個你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財團,因此小館裏處處洋溢著小店主人的氣質和個性;它是小區的公共“客廳”,是一個荒涼的大城市裏最溫暖的小據點。來喝咖啡的人彼此麵熟,老板的綽號人人知道。如果因緣際會,來這裏的人多半是創作者——作家、導演、學者、反對運動家……那麽咖啡館就是這個城市的文化舞台。


    閑人請勿逗留


    你還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沒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談一件事情,或是為一個遠來的某人洗塵。目的完成,就散,簡直就像“快閃族”。


    有沒有注意到,連購物商廈裏,都很少有讓人們坐下來休息談天的地方。它的設計就是讓人不斷地走動,從一個店到下一個店,也就是用空間來強製消費。如果有地方讓人們坐下來閑聊,消費的目的就達不到了。


    容許逗留的地方,都是給觀光客、過路者的,譬如蘭桂坊的酒吧、大飯店的中庭。可是,他們真的隻是過路而已。而真正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卻是沒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家,太狹窄,無法宴客。餐廳,吃完飯就得走。俱樂部,限定會員。觀光飯店,太昂貴。人們到哪裏去“相濡以沫”,培養小區情感?


    問題是,沒有小區情感,又哪裏來文化認同?


    你再看,安德烈,香港有那麽長的海岸線,但是它並沒有真正的濱海文化。那樣璀璨的維多利亞海港,沒有一個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著海浪海風吃飯飲酒、唱歌談心、癡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國、西班牙、英國,甚至新加坡都有這樣的海岸。你說,尖沙咀有星光大道呀。星光大道是為觀光客設計的——一切都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讓本地人在那兒生活、流連、生根。


    這個城市,連群眾聚集的大廣場都沒有。群眾聚集和咖啡館酒吧裏的徹夜閑聊一樣,是培養小區共識的行為,是極其重要的一種“逗留文化”,對加深文化認同多麽關鍵。但是香港是個沒有閑人,“請勿逗留”的城市。


    沉澱、累積、醞釀、培養


    你說香港“沒有文化”,安德烈,如果對“文化”做廣義的解釋,香港當然是有文化的:它的通俗文化、商業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傳統庶民文化等等,都很豐富活躍,很多方麵遠遠超過任何其他華文城市。但當我們對“文化”做狹義的解釋——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關的深層活動,香港的匱乏才顯著起來。


    在歐洲,咖啡館是“詩人的寫作間”、“藝術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學堂”。巴黎的“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館是西蒙-波娃逗留的書房,le procope是莫裏哀和他的劇團夜夜必到、百科全書派作家逗留的酒館。塞納河畔的duex magots和brasserie lipp是超現實主義派和存在主義哲學家逗留的地方。施威夫特(swift)在倫敦的威爾咖啡館(will''s)逗留,那是個文學沙龍,幾乎主宰了17世紀的英國文學。羅馬的古希臘咖啡館(antico greco caffe)曾經是瓦格納、拜倫、雪萊逗留之處。維也納的中央咖啡館(zentral)曾經是弗洛伊德和托洛茨基逗留的地方。藝術家在蘇黎世伏爾泰逗留過的酒館開展了達達藝術,知識分子在布拉格的咖啡館逗留而開啟了1803年政治的啟蒙。


    文化來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靈感的挑逗、能量的爆發;“留”,才有沉澱、累積、醞釀、培養。我們能不能說,沒有逗留空間,就沒有逗留文化;沒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沒有文化?


    筋疲力盡的“搏殺”


    可是,安德烈,我們大概不能用歐洲的標準來評價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個藝術家和作家在香港開出一千家美麗的咖啡館來,會怎麽樣?“逗留文化”就產生了嗎?


    我相信他們會在一個月內倒閉,因為缺少顧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周工作48小時,超過60小時的有75萬人,占全部工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工作時間之長,全世界第一。這,還沒算進去人們花在路上趕路的時間,一年300小時!你要筋疲力盡的香港人到咖啡館裏逗留,閑散地聊天、觸發思想、激動靈感?


    思想需要經驗的累積,靈感需要感受的沉澱,最細致的體驗需要最寧靜透徹的觀照。累積、沉澱、寧靜觀照,哪一樣可以在忙碌中產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無法寫作,音樂家無法譜曲,畫家無法作畫,學者無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變成名嘴,使名嘴變成娛樂家,使娛樂家變成聒噪小醜。閑暇、逗留,確實是創造力的有機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經濟成就建立在“勤奮”和“搏殺”精神上。“搏殺”精神就是分秒必爭,效率至上,賺錢第一。安德烈,這是香港的現實。這樣堅硬的土壤,要如何長出經濟效率以外的東西呢?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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