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黃昏,和一位瑞典朋友去看淡水的落日。河水低潮的時候,密密麻麻的垃圾在黑色油膩的汙泥中暴露出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塊離垃圾遠一點的地方,剛坐下來,就看到這個毛毛頭,五歲大的小男孩盯著我們,轉身對抱著布娃娃,更小的小孩,用很稚嫩的聲音說:


    "妹妹,我會聽英文,這個外國人在說我們台灣很不進步……"


    我愣住了——因為我的金發朋友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小毛頭在捏造故事,可是他捏造了怎麽樣的放棄啊!中國民族的自卑感已經這麽深了嗎?這孩子才五歲哪!


    火紅的太陽在垃圾的那一頭沉了下去,我默默地離開淡水河。


    而居然有人說:台灣沒有你說的那麽糟!


    要糟到什麽程度才能使你震動?


    在德國,我看見萊茵河裏遊著雪白的野天鵝,公路旁高高地抽著鮮紅的罌粟花,森林裏嘻笑的小孩在尋覓香菇和莓果。


    在意大利,我看見裸著身子的女郎在冰涼透明的湖裏遊泳,老太婆坐在葡萄藤下聊天,販夫走卒在籠罩著月光的沙灘上跳舞。


    在希臘,一個像淡水一樣依山傍水的小鎮裏,我看著漁民把鵝卵石鋪在海堤上,就著粼粼的波光喝酒唱歌;幹瘠的山上猛烈地開著星星似的野花。


    在土耳其,我碰到穿著花裙的吉普賽女人背著滿籮筐的花朵,沿著古老的石板路叫賣,臉頰豐潤的小孩在山坡上滾來滾去。


    回到台灣,我去看山——看見剝了皮的青山。綿延的綠當中突然陷下一大塊,砂土被挖走了,紅土石礫赤裸棵地暴露出來。台北縣的山滿目瘡疤,像一身都長了癬、爛了毛的癩皮狗,更像遭受強暴的女人……


    我去看水。聽說關渡有雪白的水鳥,不錯。可是水麵上密密地覆著一層垃圾,水鳥瘦瘦的腳找不到棲落的地方。嫁笑的小孩涉在烏黑惡臭的水裏抓水蟲。


    居然有人說:台灣沒那麽糟!


    為了多賺幾毛錢,有人把染了菌的針筒再度賣出,把病毒注入健康人的身體裏去。為了享受物質,有人製造假的奶粉,明明知道可能害了千百個嬰兒的性命。為了逃避責任,有人在肇事之後,回過頭來把倒地呻吟的人瞄準了再輾過一次。我們的子女坐在教室裏,讓毒氣給轟倒。我們的朋友喝了偽酒而失明。我們的兄弟,被車撞斷了腿,每天拄著拐杖,一跛一跛上學校。而我們自己,心平氣和地吃喝各色各樣的化學毒素,呼吸汙濁的空氣,在橫行霸道的車輛間倉皇怯懦地苟活,


    要糟到什麽程度你才會大吃一驚?


    ※※※


    在《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十一、二十)和《生氣,沒有用嗎》(十二、六)刊出之後,我聽說有大中學的老師把文章發給學生,做課堂討論材料;有人把文章複印了四處寄發;也有人當海報傳單一樣到處張貼。每天我的郵箱裏塞著讀者的來信,寫信的人有老師、水電工人、學生、軍人、理發小姐……其中有兩封特別傷感:


    ——我們的家鄉台灣,本來山青水秀,現在被當作歇腳的地方.這些人不打算生根,歇會兒,氣力足就走了。你要他們怎麽去愛鄉愛土?


    ——今天台灣生活環境之差到了令人想一走了之的地步。可是,眼見苦難的中國人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地方,稍稍享受一點沒有饑餓、沒有戰亂的日子,實在又很想珍惜它;然而我們的環境卻又敗壞至此,令人痛心不已。


    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麽我們的環境會受到如此的破壞。人窮的時候。把門砍破了燒來取暖,還有話說,三十年後的台灣早就"發"了,為什麽還在到處打洞?更何況台灣這個"房子"還不是我們的——我們隻是百代的過客,我們之後還有一代又一代的人要來這裏居住生活。任何房客都沒有權利把租來房子的屋頂拆掉、地板挖空、牆壁熏黑,因為將來還有別的房客要來。台灣這個小小的島嶼,我們也還得留給下一代的下一代。我們哪裏有資格,哪裏有權利——為了現在多賺幾毛錢,瘋狂地、忘形地追求所謂"經濟成長"——而在蒼天有德暫租給我們的這片土地上橫行肆虐,把青山毀掉,把綠水弄渾,在泥土裏摻毒?以後的人怎麽辦?中國人還沒有短見自私到絕子絕孫的地步吧?


    ※※※


    詩人說:生了梅毒,還是我的母親。台灣,是生我育我的母親;肮髒、醜陋、道德敗壞的台灣是我生了梅毒的母親。你說台灣沒有那麽糟。我覺得你在做夢;你說,治文學的人不應該為這種凡間瑣事費神,我覺得你麻木:我坐在書房裏,受噪音的折磨;吃一餐飯,有中毒的危險;出門上街,可能被車子撞死;走進大自然,看不見一片淨土。有哪一門"學問"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呢?我之所以越過我森森的學院門牆,一而再、再而三地寫這些"瑣事",是因為對我而言,台灣的環境——自然環境、生活環境、道德環境——已經惡劣到了一個生死的關頭。我,沒有辦法繼續做一個冷眼旁觀的高級知識分子。


    所以我伸出手來,急切地想與你接觸。我是個大學教授,你或許是個麵店老板、小學老師、公車司機,或滿手油汙的修車工人;在日常生活上,你和我卻都是"市井小民",有一模一樣的需求——安靜的環境、幹淨的社區、有條理的街道、文明禮讓的鄰居。有許多問題,我們這些市井小民不得不仰靠專家,譬如垃圾掩埋的科學方式及山林水土保持的處理。也有許多人,是我沒有能力影響或教化的,譬如拿刀殺人的老大或偷偷丟垃圾的阿旺(他們也不會讀副刊吧?!)可是市井小民仍舊可以做許多事情:專家不盡力的時候,你要監督他、指責他,告訴他:做不好,換別人來。至於阿旺,如果他一個人丟,有十個市井小民去撿,我們的街巷仍舊是幹淨的。台灣的環境不能再往下掉一步,掉一步,很可能萬劫不複。


    ※※※


    今天下午,我在淡水田野間行走,看見一隻潔白的鷺鷥輕俏地站在一頭墨黑的水牛背上。那頭水牛粗糙笨拙,沉重的蹄在沼澤裏來回。背著無盡的天光,它悠然地吃著腳邊翠綠的水草;不知魏晉、不知漢唐、不知古往今來的一腳一個印子。風輕輕地吹著,我在田埂上凝視許久,心裏溢滿感謝:感謝這水牛的存在,感謝這鷺鷥與水草的存在。我的母親生了梅毒,但是至少她還沒有死去,她還有痊愈的希望。我既不願遺棄她,就必須正視她的病毒,站起來洗清她發爛發臭的皮膚。


    新春的第一個晴天,我會到大屯山上去看豐碩的芒草。我的車裏會有一隻大塑膠袋;我會把沿著山路的垃圾撿起來,帶走。新春的第一個晴天,你或許會帶著學生或者三朋四友,到澄清湖、火焰山,或秀姑巒去尋找一點野氣;或許你也願意帶著一個大塑膠袋,撿走花叢裏的空罐頭。在你彎身的那一刻,或許我也在彎身,如果我們在轉角處相遇,就打個招呼吧!


    或許這一年的台灣就真的要比一九八四年的台灣稍稍幹淨一點、安靜一點、和諧一點。你,來赴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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