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所國中一口氣處罰了八十個學生,因為他們頭發過長。有一個教官在大街上罰學生站,因為學生穿著製服當街吃西瓜。還有一位國中校長,因為學生翹課出去鬧事,痛心反省之餘,大罵經費不足,未能把破損的校牆圍好,所以亡羊補牢第一步,申請經費修牆。更有出了名的複興中學,因為學生上台吻了異性表演者的麵頰而將他們記"暗過"。


    一個國中三年級的學生來信:"我們訓導主任和管理組長專門檢查服裝儀容。夏天再熱,襯衫的袖口不能卷起來,裙子要過膝。冬天的套頭毛衣除了黑、白,不能有其他顏色,鑲邊也不可以。書包的背帶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夾克的拉鏈必須拉到底。頭發一定旁分,一定要用發夾。發長是用尺量的,多出一點點就要記警告;有劉海或打薄的,要記小過,而且,老師還會把你的頭發剪成一邊長一邊短,後麵剃平,作為一種羞辱、一種懲罰。"


    是誰在作賤我們的子女?老師嗎?訓導主任和管理組長嗎?還是高高在上的教育執政者?


    老師們,忙著把聯考所需要的知識塞到學生腦子裏,恐怕沒有時間去管學生的袖子是否卷起。訓導人員一手拿著一個四方框框,一手拿著剪刀,看到一個學生就用框框往他身上一套,超出框框的發絲、裙角、手臂、頭腦,就哢察一聲剪掉,再記個警告。這種所謂"訓導"的目的呢,就是使所有台灣地區所培養出來的十幾歲的小孩都長得一模一樣——發型一樣、穿著一樣、舉手投足一樣、思想觀念一樣,像工廠的生產線所吐出來一部一部機器。當然並非所有的中學訓導人員都是剪刀與框框的信徒;把學生當作有尊嚴的個人去愛之誨之的一定也很多。可是這些剪刀與框框的信徒究竟錯在哪裏?


    一位管理組長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頭發多長、製服怎麽穿,又不是我的規定,我隻是執行任務,盡心職守。你要罵。去罵教育部長好了。


    他說得不錯;他是用框框去套學生的人,可是製造那個框框的人並不是他。那麽這一類的訓導人有沒有錯?那個一口氣處罰八十個學生的管理組長、那個當眾罰學生站的教官,有沒有錯?當然有!隻有機器人才會拿著工具一視同仁地去"執行任務",一個榔頭打一個釘子。中學的訓導人員是知識分子,是負有重任的知識分子,他們直接地影響、塑造這整個民族的下一代;他們不應該是,不可以是沒有思考力、判斷力的機器人。手裏拿著一個框框,他首先要問自己:這個框框的目的是什麽?女生的頭發"為什麽"不能過耳?套頭毛衣"為什麽"不能是綠色?熱天裏,"為什麽"不能卷起袖子?想通框框的本意與目的之後,這個負有訓導重任的知識分子還要問:這個框框是否適用於所有的學生,所有的情況7跟我所學的教育的原則與信念是否有所衝突?執行的方式與尺度應該如何調節才不至於使本來是"手段"的框框變成死胡同的"目的"?這個為我們栽培民族幼苗的人更要問自己:我要怎麽樣運用這個框框才能達到真正幫助學生成長的目標?


    學校不是軍隊,訓導人員不是沒有大腦的機器人——他要思考、要判斷。以"隻是執行上麵規定"為藉口,隻有兩種可能:其一,他或許真的沒有慎思明辨的能力,其二,他或許有思考能力,但沒有勇氣去質疑這個框框或改變這個框框。不管前者或後者,這樣的人怎麽有資格教育我們的下一代?沒有思想、沒有膽識的機器人能教出什麽樣的下一代?


    歸根究底,當然要問:是誰作的框框與剪刀。除了位高權重的教育決策者還有誰?但是這些部長、廳長、局長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才上任幾年,這個框框是傳統移交下來的,不是我,是別人。


    這個說法可以接受嗎?笑話,當然不可以。一個策劃百年大計的人,上了台之後就應該細心審視這個由來已久的框框:它應不應該繼續存在?它有沒有改革的必要?它合不合乎他個人的教育理念?如果他什麽都不做,蕭規曹隨,就等於說,這個框框是他作的,是他把它交給每一個校長、訓導主任,每一個教官、管理組長,去套在學生頭上。他要負最終的責任。


    那麽,究竟這個框框有什麽不好呢?這個問題比想象中要複雜得多。限於篇幅,我暫且不理論為什麽中學生頭發非是個倒過來的西瓜皮不可,也暫且不追問為什麽不可以穿著製服吃西瓜,為什麽不可以把衣袖卷起來等等細節。這種壓製性的"管訓"教育有兩個比較嚴重的問題。第一是不合理的、僵化的形式主義。認定了凡是合於框框的(頭發短、裙子長、書包帶子剛剛好)就等於"操行良好"。凡是不合形式的(頭發中分、裙不及膝、穿綠色毛衣),就是"品行不好"。頭腦再簡單的人也看得出這兩個等號畫得不合理。人的品行是多麽深奧複雜的東西,哪裏是頭發的長度能夠代表的;說起來像笑話,在中國台灣的學校裏卻是件教育大事,真令人瞠目結舌!學生的內在本質似乎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外表、是形式:樣子對了就可以了。這種僵屍式的教育,實在可怕!


    "管訓"框框的第二個問題恐怕有許多訓導人員不願意承認,是個權威的問題。這個框框是成人用來證實自己權威的工具。當一個教官在震怒之下把學生頭發剃掉或罰跪罰站或記學生過,他所憤怒的原因,大概不會是因為他覺得學生發型太難看,而是因為學生沒有尊重"校規"、服從師長命令,越過了那個明令頒布的框框。頭發長隻是表麵上的因素,潛在的因素是:學生沒有服從我。校規合理與否並不重要,師長的尊嚴、權威卻不可以破。這個框框像個緊箍,緊緊地夾在學生頭上,一有越軌舉動,教官就念個咒,讓學生得點教訓,學習服從權威的重要: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這裏我發現一個極大的矛盾。一方麵,我們的教育者也的確希望造就出類拔萃的學生——我們也有科學獎、才藝獎等等。報紙特別喜歡報導中國人的孩子在美國如何如何地表現優異,什麽人得了總統獎,什麽人得了西屋科學獎,什麽人年紀輕輕就上丁大學,居然都是台灣過去的小留學生。我們的教育者與父母羨慕之餘,不免心裏有點狐疑:同樣的種,為什麽一移植就大放異彩?是我們的教育土壤有問題嗎?


    問題可多了,這高壓性管訓教育就是問題之一。教育者一方麵希望學生在學問上精益求精,也逐漸領會到啟發式教育的重要。許多老師也開始鼓勵學生活潑地思考、大膽地創新、勇敢地質疑。可是同時,在行為方麵,管訓導的人卻仍舊努力地把學生壓製在框框裏,處心積慮地要把他訓練成一個中規中矩、言聽計從、溫馴畏縮的"好"學生。而矛盾就在這裏:一個在知識上能夠活潑地思考、大膽地創新、勇敢地質疑的聰明學生,可不可能同時在行為上是個中規中矩、言聽計從、溫馴畏縮的所謂"好"學生?如果他敢在課堂上表示物理老師對流體力學的解釋不夠周密,他難道不會對訓導主任追問他為什麽不可以穿著製服吃西瓜?反過來說,一個老師說一他不敢說二的"乖"學生,他可能把老師的實驗推翻而自己去大膽創新嗎?


    教育者所不自覺的矛盾是:他們在"智"育上希望學生像野兔一樣往前衝刺(當然也有為人師者希望學生在智育上也如烏龜);在所謂"德"育上,卻拚命把學生往後拉扯,用框框套住,以求控製。這兩者其實不能並存。有高壓式的"德"育,就不可能有自由開放的"智"育,換句話說,我們如果一心一意要培養規矩順從聽話的"乖"學生,就不要夢想教出什麽智慧如天馬行空的優秀人才。"庸材"的"德"育之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育。


    所以我對這個僵死的緊箍咒框框其實沒有什麽成見。我們的教育決策者如果不介意或者甚至於有意培養出一代又一代易於控製操縱的機器人,這個框框很實用、很有效,越緊越好。但是如果製造機器人並不是我們的長程計劃,如果我們想為這個民族栽培的其實是思考活潑、創新大膽、質疑勇敢的下一代,那麽這個掐死人的框子就非解開不可。"吻頰"事件發生之後,報紙輿論固然批評學校過分保守,卻稱讚教育部"不幹涉"的態度,我很不能理解:這樣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虛偽教育,怎麽能夠"不幹涉"?難道我們的教育決策者在鼓勵這個高壓管訓的框框的拴緊?我們到底要一個什麽樣的未來?


    台灣的父母,你又要你的子女受什麽樣的教育呢,小小年紀就送到國外去也實在不是辦法;還是在這個又髒又亂又擠的台灣"知其不可而為之"吧!製度是可以改變的,但是沒有人的爭取與努力,當然就是夢想!


    回應與挑戰·


    "不幹涉"為什麽可貴?


    何懷碩


    複興高中"吻頰記過"的事件,我曾於六月四日在《民生報》,六月十一日於《聯合報》各寫了一篇文章表示我的看法。我認為姑不論複興中學校方處分學生,記兩個"暗過"一事,是非對錯如何,教育部長與教育部能尊重該校的決定,不予幹涉,是正確的,也是比較以前為"進步"的。另一方麵,我也曾對複興中學校方的處理方式,對我們教育某些虛偽、敷衍和落伍,對校長、訓導與教師對學生教育上的不人道、不合理處提出了批評。最後我曾說:"學生行親頰禮而被記過,教育部長尊重校方的決定,不加幹涉,這種領導作風,令人激賞。但對學生施行懲罰的校長與教師,其荒謬與錯誤,誰來懲戒呢?"我並不主張放任。


    今(二十六)日讀龍應台教授《機器人中學》大文,末段說"吻頰事件發生之後,報紙輿論固然批評學校過分保守,卻稱讚教育部不幹涉的態度,我很不能理解:這樣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虛偽教育,怎麽能夠不幹涉?……"我覺得在該事件的"輿論"裏麵,我曾有兩篇文字參與其間,有必要說幾句話,表示回應。


    龍應台與胡美麗的文章,觀察敏銳,析理深入,常有獨到見解,發人之所未發。她的社會批評,比長期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所見更廣,更深,雖然她是回國客座的學人;她的頭腦清晰,文字鋒利有力,有一股清剛之氣,也有熱情與魅力。她狂飆野火一般的批評,大多數我都非常欽佩。可能百密一疏,這回她認為教育部應該幹涉才對,但她沒有想到教育部長久以來對各級學校事事幹預,使學校(尤其是各大學)隻能成為教育部的夥計,毫無自立的權限與獨立的精神,學校豈不也變成操縱於教育部手中的機器?而龍應台是反對中學製造機器人的教育方式的,而學校既成製造機器人的機器,如何能期望學校不製造機器人?


    學校沒有自己的風格,也就沒有校風可言;自校長到教師,都應是教育家,而不能有創造性與自主權,便變成教育部辦教育的工具。教育的窳敗,理所當然。好不容易有一位教育部長尊重校方的決定,不加幹涉,我們如何能不讚揚支持?至於學校的校長教師所推行的教育是"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虛偽教育",我認為我們要檢討、追究的是這樣的校長、教師是如何委派或遴聘來的?通過什麽管道,認定什麽資格,引來這樣的一批"教育專家"?而高中可能是直屬省教育廳,也不應直接由教育部來幹預。我所擔心的問題是某些荒謬錯誤的校長與教師,誰來懲戒?我還是不讚成由部長、廳長、局長來懲戒,所以對"長"字輩的人能尊重各級負責人的決定,總是首先表示激賞,而認為這是開明進步。讚美不幹涉,但並不讚成放任。我覺得,教育方麵應有一個評鑒委員會,由教育當局召集各級教育界、學術界有關的權威人士組成。(不是由校長、院長、係主任、訓導長等"學官"來組成表決部隊,因為現在的不少"學官"太政治化,承恩奉旨的話,決議就不容易做到公正。)隻有在超然的,有專業知識,有聲望,有獨立學術身份的權威人士所組成的評鑒委員會,才可能有正確(或比較正確)的評斷。教育部長雖然沒有進一步表示應如何糾正教育人員的偏弊,但他不幹預的表示,難能可貴;教育的逐步革新,留下希望。如果直接幹預,那麽教材、教法、學分、課程……連教育哲學都要唯教育部是賴,不啻將教育部視為"至聖導師",教育還有希望嗎?


    我相信龍應台教授深思明辨,絕無這個意思。不過社會上其他人或許會有誤解,責怪輿論為什麽稱讚教育部不幹涉呢?我們要知道集權很有力量,但很可怕;開明似乎無力,但能使生機活潑,希望無窮。我們不能既不喜歡集權,又埋怨開明。事實上,容許大家公開討論批評,雖然沒有力量馬上製止弊端,但一點一滴的進步必可積成豐碩的收獲。最怕的是不容許討論批評,某些進步就令人痛心的退縮回去。藉此小文對前此淺見加以一點補充;也表示對龍教授《機器人中學》一文基本論點讚賞欽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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