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棟床上堆著書,每天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讀書讀到清晨一兩點,讀到兩眼充血,像針紮一樣痛苦,才把書放開。蜷曲到榻榻米上,用條繩子把左腿跟一隻桌腳綁在一起,熄了燈睡覺。


    "這樣一來,我一翻身,扯不動腿,就會醒過來;醒過來就馬上爬起來繼續看書——今年是第三年了,再考不上,就要當兵去了!"


    聯考前,李國棟很平靜地這樣解釋他的生活方式。他削瘦的臉頰浮著一層暗暗的青氣,眼白裏一條一條細細的血絲。講話的時候,眼神渙散,不知道他在看哪裏。


    "為什麽不換個讀書方法?這種煎熬式不是效果很差嗎?"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有什麽別的方式。"


    "為什麽不先當了兵再回來考?讓心理休息一下?"


    他搖搖頭:"非考上不可。"


    "為什麽不找其他出路?不要上大學,讀職校或學技術?"


    他開始咬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嚼得爛爛毛毛的:"不行,我非讀大學不可。"


    ※※※


    李國棟後來仍舊落了榜,但是也沒去當兵。他在精神病院裏住了兩個星期之後,有個晚上,偷偷吞了五個大鐵釘,從七樓的陽台上跳下來,剛好摔在垃圾車旁邊。


    ※※※


    麥爾教授對老鼠很有興趣,曾經作過這樣的實驗:


    把老鼠聚集在一個平台上,讓它們一個個往下麵兩個門跳;跳向左門,它會碰得鼻青臉腫,跳向右門,門卻會打開,門後是甜美的乳酪。小老鼠當然不笨,訓練幾次之後,就快快樂樂地老往右門跳去,不再摔得一鼻子灰。


    可是,就在小老鼠的選擇方式固定了的時候,麥爾就把乳酪從右門移到左門;本來以為可以飽食一頓的老鼠現在又碰得鼻青臉腫,不知道客觀情勢已經改變了。幸好,摔了幾次之後,它又漸漸熟悉了新的情況:原來乳酪在左邊!


    問題是,這個時候,麥爾又有了新花樣;他把門的顏色重新漆過,把乳酪一會兒放左,一會兒放右,老鼠在新的習慣形成之後,發覺原來的抉擇方式又行不通,它必須不斷地適應新情況,不斷地修正自己的習慣行為……


    老鼠變不過來,下一個反應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麥爾發覺,在應變不過來的時候,老鼠就搞"擰",開始固執起來,根本就拒絕改變方式。譬如說,如果它已經習慣於跳向左門,你就是把乳酪明明白白地放在右門口,讓它看見,它仍舊狠狠地往左門去碰腫鼻子,愈碰就愈緊張。如果實驗者在這個關口繼續強迫它去作跳左或跳右的抉擇,老鼠就往往會抽筋、狂奔、東撞西跌或咬傷自己,然後全身顫抖,到昏迷為止。換句話說,這隻老鼠已經"精神崩潰"。


    麥爾教授於是歸納出導致老鼠"精神崩潰"的五個階段:首先,對某一個難題(左門或右門),老鼠逐漸培養出一種應對的習慣來(選擇右門;右門有乳酪)。第二個階段,客觀環境改變,老鼠發覺慣有的方式已經不能解決問題,因此感到驚駭。下一階段,不斷地焦慮與挫折、失敗之後,它就固執地以舊有的方式麵對新的情況,不計後果(就是看見乳酪出現在右邊,仍舊往左邊闖)。第四個階段,根本放棄努力(乳酪也不吃了,幹脆餓死!)。最後,如果外力迫使它非解決問題不可,它就又回到它所習慣的舊方式(左門就是左門,非左門不可!)當然又碰得鼻青臉腫,餓得老眼昏花。明明隻是換個門徑就解決了一切,它卻檸執在習慣行為中飽受挫折與失敗的煎熬,最後以崩潰結束。[取材自s.i.haayakawa,"1nsolubleprobleems,"inventionanddesign,n.y.1981.]


    ※※※


    在垃圾車邊被清潔工人發現了的李國棟是一隻弄"擰"了的老鼠,我們的社會環境與教育製度是控製乳酪、製造難題的實驗家。從前,大學之門是通往乳酪的門,所有的人都往那個門跳。"士大夫"觀念深深地植根,因為我們發覺成了"士大夫"之後就有甜美的乳酪可吃。但是,在大家都習慣於這個方式之後,客觀情況卻變了,乳酪換了門;往"士大夫"那個門撞去,卻撞個鼻青臉腫,而且沒有乳酪。


    可是孩子們繼續去撞那一扇門;作父母的繼續鼓勵孩子們去撞那扇沒有乳酪的門。他們說,"有誌者,事竟成";說"有恒為成功之本";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老天不負苦心人"。門的顏色變了,乳酪的位置換了,可是弄"擰"了的人固執地守著舊有的方式,"以不變應萬變"。


    於是有一天大清早,清潔工人在垃圾車邊發現一團血肉模糊的——是人還是老鼠?他嚇了一跳。


    ※※※


    一個人,也隻不過是隻有可能精神崩潰的老鼠。人生的每個階段裏都有看似不可解的難題時時強迫他作抉擇:考試失敗了,愛人變心了,婚姻破裂了,工作失去了。每一個難題都需要一個解決的辦法。究竟乳酪在左邊還是右邊?不管在左在右,當一個人不再能以"新"的方式來應付"新"的情況,當他不計後果的,根本拒絕改變自己的時候,他就是一隻弄"擰"了的老鼠;精神的解體隻是自然的結局;


    一個國家,又何嚐不是個精神可能崩潰的老鼠?!國際局勢的變化多端就好像乳酪的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三十年前解決問題的方法不見得能解決二十年後的問題。如何能不受製於舊習慣、舊觀念、舊方法,如何不搞"擰"了去老撞一扇沒有乳酪的門而撞得鼻青臉腫,需要的是彈性與智慧。


    智慧,不正是人之所以為人,鼠之所以為鼠的差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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