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知的權利


    龍教授:


    我想每一個人都深愛著這個生活的地方或生長的地方,隻不過也許是用著各種不同的方式,但我想隻要在出發點上是本著一種真心的喜愛這個地方的話,縱使無法苟同他的行為,也應該可以以一種諒解的眼光來對待。


    以我一位在服役中軍人的立場而言,這是一件較忌諱的事情,但我想人有知的權利,要求改革的權利。您的書及中國時報在我們單位已經算是被"禁"掉了。雖然我並不讚同這個作法,但軍隊之所以構成,就是必須懂得服從命令。


    這是一份政戰部門所下的文,屬於"密"件的,也就是對外流傳便算違反了規定,所以我並不希望讓人家知道我是誰,因為結果是如何,也沒有一定的尺寸,反正自我保護一下便是。


    中國時報被禁是因為《野火集》的文章,我相當讚同您的說法,我甚至向朋友們推薦,很有趣的是我曾經在努力地讓別人接受後,再來宣布大家不要擁有這本書,他們會如何想我並不清楚,我是覺得人應該擁有自己判斷的一種能力。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讓您知道這麽一件事情,另一方麵更希望它不會影響到您一貫理性及執著的態度,事情總是須不斷地檢討才能進步,真理應該是愈說愈明的,在這個社會上每一個人都站在不同的立場來觀察這個社會,老一輩人經過許多的奮鬥才維持到今日的局麵,這也難怪在心態上保持著較保守的立場,雖然有些時候構成進步的阻力,卻也是維持這個局麵不可或缺的力量。


    我非常支持您的努力,這是需要勇氣的,也盼望您在"容忍"這件事情之餘,能繼續讓這社會仍舊擁有那"力求改進"的呼聲,我們這社會上歡呼的聲音已經夠多了,我想敢指責出有缺失的一麵是我們所更須要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要求這個社會進步,都有權利要求您盡一份能為社會貢獻出一個國民所能盡的努力,我們當然是包含賣蚵仔煎的婦人,忙碌的上班族及許許多多堅守著自己崗位的軍人。


    一九八六年元月二十八


    風車,有時就是魔鬼的化身


    龍老師:


    自從入伍後,很少再半夜衝動地提起筆來寫信。可是今天看到了你對informer的辯白,激起我心中積鬱已久的不平。能夠知道校園中有你這樣一位敢於直言的牧者,無疑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也更慶幸我們的報界能刊登直言不諱如您的文章。曾經把你的文章念給我連上的弟兄聽,讀完之後接下去的就是一陣掌聲,我說:"那不是排長寫的。該感謝中時有這份雅量刊登這樣率真的文章。"你知道,我的兵有70%以上是國中以下程度,大專兵那時在場的沒幾個。平常,他們隻被允許看幾份黨報,我隻有利用讀報(一天三次)或教室課的時間念一些非八股的東西給他們聽,否則,我會覺得他們的日子太空洞、單調。


    不知幾時發表過"過當言論"。全師的預官隻有我被打下連隊幹排長(自然沒入黨),並且常受上麵責難,尤其是管政戰的,將我列入營區重點考核人員之一。為了這一個小報告,我不知已挨了多少黑槍。可是,我並沒有放棄神所賜與我的職務。我依然在各麵要求我的兵,並且不時地開導他們,期盼他們退伍後都能作個有用的人。我的目標與上麵的要求相去不遠,可是手段卻不為他們所苟同。我所受過的教育不允許我用權威式的leadershipstyle去帶領部屬。我寧可相信他們的本性是善良的,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個假定卻不是科班出身的軍官所能接受。


    常覺得,當完這個兵,就再也不虧欠台灣了。因為她拒絕了太多人的關懷與擁抱。我個人這一點小小的挫折與其他人比起來也實在算不上什麽,可是也實在有些心灰意冷。我並不是那種領導社團的意見領袖,充其量不過在seminar中與老師,同學辯論,偏偏有些議題就是非常敏感,老師的引導往往不是下結論,而是澄清問題的本質。匯集一些feasiblesolutions而已。如果就因為這樣被擺上一道,我那真是心有末甘!


    也許,我不是個好軍官。可是,我對自己連上弟兄的一份責任感,卻沒有因為自己個人的遭遇,而有所消滅。我這個人一點也不是雄才大略,隻能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四周有限的人奉獻出一點力量。我關心我的兵不是因為我的軍服或階級,而是因為他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弟兄。如果我有學成歸國的一天,那也不是響應什麽號召,而是我認為我已有能力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服務。


    與王津平老師有一麵之緣;也曾在會議廳見過陳鼓應老師。我為他們今日的處境感到悲哀;我自己的老師因為黨籍問題而始終無法升任研究所所長。這些遭遇對於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而言已是司空見慣。我熱切地希望你的子弟兵都能青出於藍,也盼望你有時不要太唐吉訶德。風車,有時就是魔鬼的化身。


    中華民族萬歲


    龍小姐應台教授:


    什麽是"是",是"非",你能告訴我嗎?什麽是"對",是"錯",你真能分別嗎?什麽是"好",是"壞",你敢確定嗎?


    我沒有替任何人說話,我隻知道,我是中國人,我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小單位,我討厭西洋文化,我不相信它們優於我們,憑什麽必須事事處於低姿態,以它們為對,我們為錯?試想,是誰害得台灣至今如此"落後"(它們眼中的落後)?是誰傳給我們"皰疹"與"愛死病"?是誰發明了色情書刊與電影,來加害我們青少年?是那個混蛋民族流行一些亂七八糟的舞,然後再說:"會導致頭發掉落、筋骨拉傷"呢?我恨自己不是電影中的李小龍,我恨自己沒有一身武功來多打一些洋鬼子,我恨……


    洋人的政治製度好嗎?他們才行多久,一大堆又一堆的問題,讓他們窮於應付;我們有五千年的曆史、文化,該學它們?何況背景、習慣、風俗完全不同於它們蠻漠之邦,你說呢?憑什麽以它們為"是",我們全"非"?!笑話!


    你是否認為孔、孟全是放屁,隻是所謂"進步"、"現代化"的絆腳石?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該有自己的一套,當我們全成了"洋奴"(好比一些女孩,心甘情願地給洋鬼子玩弄,隻是為了一張卡,他媽的,惡心!)全被洋鬼子吃得幹幹淨淨的時候,我敢保證,沒人能再找到回頭的路,中國,中華民族便完了,樂於見到吧?!教授啊!


    我可能會被你教到,我敢寫,是受你的影響,感謝你,使我不怕被你"砍",教授,請別失望,我是不會念英文的——永遠!!哈!哈!哈!去你的蠻文,橫行霸道的文字,哈!哈!哈!中華民族精神萬歲


    學生蔡○○上


    附記:什麽狗屁筆記簿都有洋文,去他媽的!


    冷血的知識分子


    龍教授:


    連夜風雨,快速地讀完大作。書中立論絕大多數極為肯切,對這個渾身是病的社會,痛下針砭,那種可貴的道德勇氣與權利意識,確實令人感動,而且激賞!如果這些觀念能夠盡快在社會中傳布,那麽,弊端必可減少,可憐的升鬥小民,應可以活得更愉快,更有尊榮。


    不過,大作中有若幹地方姿態擺得太高,個人覺得有加以討論的必要;


    一、曾經有一陣子,報上的文字極為憤怒地指責殺虎是野蠻行為,大呼要保護虎權虎命,言詞激烈,聲勢可畏。然而我卻覺得,這隻是一種詩酒文人自命清高的無聊舉動,實在荒唐得有點可笑。


    個人也讀過幾年書,雖然學業不成,卻沾染了不少多愁善感的書生習氣,每走過市場的雞籠,或者看著村民養的豬隻,總要為他們的命在旦夕而悲憾不已!然而,我知道我不能說什麽,畢竟我不能全不吃肉,絕大多數民眾也不能不吃肉啊!而且雞與豬長大不宰殺,誰有精神去養它們?又那來這許多飼料?而我疑惑的是:這些文人對於台灣,每天成千上萬地宰殺牛、羊、雞、豬,可以一聲不吭,並喝酒吃肉,卻對幾隻老虎的命運大呼小叫,難道老虎的命高於雞豬?老虎的命需要保護,為什麽雞豬的命就不需要保護?為什麽我們必須每天宰殺雞豬來養活老虎呢?而且就台灣的生態觀點論,老虎的重要性會高於雞豬或青蛙嗎?不殺虎,從外國買虎放到山中,難道就有助於生態複原?而以台灣人口的稠密,虎可以放歸山林嗎?虎不可以放入山中,又不準殺,那到底誰來喂呢?不讓殺虎又不出錢喂虎,為了滿足詩酒文入的一點清高心態,硬是要別人養虎至死,硬是要小民傾家蕩產每日買肉喂虎,這算那門子人道主義呢?


    今天,我又看到你以"稀有動物"、"人道"、"生態"的理由反對殺虎,我想問的是:你既主張禁止殺虎,可連帶準備了買虎養虎的經費?要小民憑空負擔養虎至死的義務,總不合權利觀念吧?!


    二、你在九三頁上寫:一位計程車司機開車撞過馬路上一個大坑;受驚之餘,罵了一句"操國民黨",你說"這個司機完全錯了","他的咒罵完全不公平"。然而,我卻對他的罵發出會心的微笑。我想假使你肯比較客觀地理解台灣的黨政關係,理解每一表象背後的結構因素,理解一個良民所受到黨政軍警稅特眾多衙門的長久欺壓,你也會發出會心微笑的,或者你會感慨地沉默了。因為這根本不是僅僅在咒罵,有沒有行路無坑的權利而已!而是在長期非憲暴力的壓迫下,在無數重稅,無數過橋、過路費、停車費、行政規費的盤剝下,最無奈而可伶的泄恨方式啊!說他無奈是因為根本無法無理可爭,遑論什麽管道不管道!而之所以可憐是指,在我們台灣,隻準講反話,不準講真話,挨打你要說不痛,被關你要說感激德政,好要說不好,不好要說好。否則,就像去年的一位計程車司機——老兵餘新民一樣,向乘客吐露不滿政府,思念大陸親人的心聲,遭乘客檢舉,結果以"為大陸宣傳"的罪名;送到綠島,小小夜曲淒淒唱了!


    試問:小老百姓雖然知道個人至少擁有那些權利,但眼見"合法"武力,肆無忌憚地侵入個人權利及私有財產的範圍,占地為王,個人既無能自衛,法律又站在強權的一方,你說那位司機不這樣罵,又能如何?


    三、請恕我犯了愛抬杠的毛病,在《以"沉默"為恥——為高雅市民喝彩》一文中,我覺得你下筆似乎太快了!你說:"蘇南成當然知道他為什麽派任為高雄市長:他有魄力、有勇氣對準了膿包下刀。"我倒覺得這話有點矛盾在,那就是:如果他"知道"他為什麽被"派任"為高雄市長,而他又是有魄力,有勇氣的人,那麽,他絕不會就任高雄市長;如果他就任,他就不是有魄力有勇氣的人。因為依據憲法,他隻能被選,不能被"派"。再依據中央法規標準法,他之就任不是合法,勉強隻可說合令。請問一個口念三民主義,動機以法以權強製人民,而自己卻可以為了升官發財,漠視"總理遺訓",不管法律,不講道理的人,可以稱為"有魄力""有勇氣"麽?


    在這篇文章中,你把攤販比為"膿包""壞人",而為高雄市民(或者線民)喝彩。我知道你身處上流社會,可以出國留學,可以出有轎車、住民洋房,可以不必為了生活去沐風沐雨,可以不必見到警察就逃,在街頭奔命……然而,身為下流社會的一員,我希望你正視貧困小民生命的尊嚴與生存的權利。


    你可知道在邦交斷絕,外貿疲弱,地小人多,工商不發達的海島台灣,升鬥小民是怎麽求生的?你可知道在農村破產,農產品被低壓中,農民辛苦經年,收入不敵一個工廠工人時,農民是如何活下去的?你可知道政府隻管收稅,不管失業救濟,勞動法令殘缺,閉隻眼睛執行的情況下,勞工受傷,勞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決每日開門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礦災工人死亡,成為植物人,政府及勞保給付如杯水車薪,民間捐款被台北縣政府留下一半,礦工子女是如何過活的?……台北、高雄及其他城鎮的妓女、乞丐、攤販之所以存在,絕大部分不是這些人天生下賤,不知廉恥,甘願在街頭淋雨吃塵砂,而是有很多很多原因,逼著他們不得不出此下策。試問:人心都是肉長的,人都知道追求富裕、舒適與尊榮,若不是萬不得已,誰願如此生活在陰暗角落,麵對卑微而悲慘的人生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知識分子如果可以無視於酒肉臭之當前事實,而獨責凍死骨的礙眼,這也冷酷的近乎沒有人性了!


    當然,都市應該現代化,應該整潔,攤販應該有一個適當的管理。然而讀過現代西方理論的你,應該知道都市現代化不能孤立的看,要求都市整潔也不能單單苛責攤販。你為什麽不問問北高二市府,征收了天文數字的捐稅、規費及罰款,到底有多少錢用在為市民謀福的項目上?台北市十六區"社會福利服務中心",隻有人事及行政費,沒有活動及服務費,市政府如此漠視社服,卻可以胡亂設計工程,設計了不算,白花三千萬設計費,更不必論許多工程做了挖,挖了做,到底浪費多少民之膏血?在多如牛毛的市府法規上,絕大多數都隻知道禁止、不準、罰款、拘留、沒入、強製征收(以市價四五成),在這群貪權成性的官僚眼中,政治就是管理,法令就是管製,卻很少人知道:為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發展負起責任,才是政治與法令的積極目的啊!


    想一想:社會上一職難求,一枝難覓,升鬥小民除了用最原始的商業行為養家活口之外,又能如何?難道要他們去偷去搶?市政府有錢、有權、有人,卻不負起養民的義務,又在市政上亂搞,知識分子不敢指責也就罷了,怎可反過頭來,落井下石,指罵攤販呢?


    老實說,台灣的文人特別會自命清高,也特別低賤,缺乏民胞物與的精神,更不知何謂"知識良知"?何謂"愛人敬人"?對稼穡之艱難充分無知,歌德獻醜卻唯恐後人。報紙上"英明偉大"、"感激德政"、"自由安定"是他們不經大腦的口頭禪。為虎請命,為牆為日本神社請命,就是他們最英勇的事跡了!然而,許多小老百姓被非法拘留,拘留幾天後暴死,人權人命受到最目無法紀的踐踏(如不信我可舉證)。卻從未見到這些文人,用其為虎請命的言詞,關懷一下死難的可憐同胞!難道所謂的文人良心,就是"隻問畜牲,不問蒼生"?所謂文人道德觀,就是虎命重於人命,虎權重於人權?


    你——龍教授,不但是個大學教授,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不但有知識,還有愛心,不願關在象牙塔中,吟哦現代歪詩,而以可貴的洞察力,關懷我們的社會,這是我特別欽仰你,願意給你寫這封信的原因。但我也殷盼你,不要被紙麵資料框住,不要被自我成見蒙蔽,更不要向這些低俗文人看齊。多走出校園門牆,到各處看看,在民生樂利,進步繁榮的背後,是些什麽景象。但願經過了現實的磨洗,你會對這片大地人民,做出更偉大的貢獻!


    讀者敬上二月二十二日


    引蛇出洞


    龍小姐:


    我真想不通中常委辦的報紙怎會容許你在那裏撒野放火?尤其是在這選舉前夕?你們不會是在玩什麽"引蛇出洞"的把戲吧?


    如果你是在"玩真的",我倒覺得你們這些學院派的人物(區區在下是個"跑江湖"的,所謂太平洋上的腓利斯坦人是也)實在天真得可愛。人家說我們沒有信心危機,你居然那麽氣憤,真是笑死貧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慧能的禪宗公案?"貧僧本無信,施主亦無稽。本來無信心,何來心危機?"廢話!我們當然沒有信心危機。


    在下並不懷疑你的智商,隻不過擔心像你這樣天真爛漫(假如你是真的),恐伯很快就會灰頭土臉。


    首先,你有沒有看清楚,你所謂的那一夥"默默播種、耕耘的有心人",那些要出版"人間"的"理想主義者"和出資人當中,有沒有達官貴人的媳婦和嗲聲嗲氣的女作家?有沒有裝出一臉"理性、公正"之像的apologist和whitewasher?有沒有奉禦命出來唱黑臉做陪襯的?有幾個是真正的、良心的,社會工作者?你們的出資人經得起嚇嗎?


    其次,你有沒有弄清楚權力的本質?有沒有搞清楚對象?你知不知道"清君側"事實上就是在"清君"?(東林兒就是一群在身首異處的時候仍然相信皇上聖明萬歲的蠢蛋,thereareonlytwokindsofbelieversforconfucianism-masochisticbelieversandmake-believers!)


    你曉得不曉得,凡是能夠提高社會意識的東西——從草根性的社會運動,到精致的文學、藝術活動——都不利於需要依賴愚民來維持統治的儒家式政權。(你隻要看看這個社會龐大的迷信勢力,以及令人感到羞恥的電視節目,便會了解,"愚民"的指控絕非誣賴)你能搞得清一些問題的真正本質和根源嗎?


    舉例來說,你能了解你那個"每天騎機車上班""血液沸騰"恨不得去……撞得他頭殼破裂……"的朋友,以及那些"瘋狂的人潮"和那一部"狠狠插在我前麵的"機車的主人的心理背景?你以為那隻是交通問題,或者是國民道德問題嗎?你能了解那個對你大吼"阮是會宰人"的小販所受到的壓力嗎?你有沒有聽說過"法西斯社會心理"的說法?


    你能了解那些為公理。正義、進步、良心、慈愛人士所反對的人是不堪再與邪惡、冷漠、殘酷的人為敵嗎?(巴勒維就是因為這樣腹背受敵才垮的。)你了解傳統中國儒家統禦官僚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強盜幫會集團所運用的裹脅方式嗎?(所以莊子才會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在下絕對不是但丁所說的那種"在嚴重道德危機關頭仍然保持中立"的人(地獄裏麵最炙熱的地方是為他們而保留的)。我誠然樂於見到我們有社會運動,然而社會運動若隻是漣漪性的、象征性的,搞錯目標的(譬如提倡國民道德,譬如海山愛心捐款等)隻不過徒然為這個社會製造一些進步的假像而已,無助於基本問題的解決。長遠下去反而使我們的社會完全喪失生機。


    最後,我也想問"台灣是誰的家?"。老實講,我也很迷惑。報上看到的小說文章,不是講新大陸,就是講舊大陸。這裏是誰的家?或者說誰當家?應該是很清楚的。


    祝野火燒不盡


    讀者敬上一九八五、一○、廿八


    p.s.我又看到你說的"……民眾本身的缺乏動力……"你應該知道,在台灣,國營事業總資本額(黨營也算民營)占台灣總資本額的百分之卅五的以上。你再把它加上公教人員、軍警、黨營、待權事業、小販、還有不得不逃稅的商人,全台灣不看執政者臉色吃飯,敢惹麻煩的(像你一樣)能剩下多少?執政者(既然如你所說)不喜歡社會自覺運動.看他們臉色吃飯的人,又不是吃撐了,怎麽敢公然支持各種運動?其餘的人(像我),抱歉,謀衣食都來不及了,那來閑情雅致。還有你舉的例子,要人家看到卡車盜砂時,通知警察局。這大概是信筆的推理(或者是製式化的)。你以為警察光領一份薪水就肯過日子嗎?結果"無效",算你祖上有德。


    老一輩有話說


    應台小姐:你好。


    看完《野火現象》其中"上一代"一段,覺得有點不妥,個人就是你所指較多的人群之一,也有你舉例被認為"傳播叛逆"者相同身分,隻不過是低層次罷。


    以一個耳順之年,坐領退休金生活的人,對一切事物,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來麵對社會,讀野火集初版時,內心舉個多次的手。喝個多次的彩,自娛已足,何必錦上添花,讚許一番呢!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可能為數不少,再者我輩讀書不夠多的人,不善於書寫,看一篇文章,也許能找出路疵(當然不是你評小說的功力),但是,要寫一篇什麽的,就到處都是瑕疵,所以就形成了你所說的較多的一群了。


    老一輩的並非不祈求更高層次的福,更不會天真得民主、自由、人權都不要,俗話說:"起家猶於針挑土,敗家猶於浪淘沙"這兩句話,非經過體驗,是難以深切了解的,你能想象一個老佃農,胼手胝足(不是現在機械耕作)以其一身辛勞,造就的小康局麵,再傾其所有變賣後,去投資一個電腦公司?他們不是反對你,是怕你一竿子,把這竟有的一隻船打翻了,因為他們都窮怕了啊!!你為什麽不用更具說服力的文章,使人心悅誠服呢?!祝


    撰安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忘恩負義的年輕人


    龍應台教授青鑒:


    你的大作自去年在中國時報"人間"陸續發表後確實令人振奮與讚譽不已,你能不辭辛勞替讀者精挑細選,以勇者姿態替知識分子(寫與讀)導引至正途可喜可貴。但是近日中國時報一篇《野火現象》細讀之後實在感觸良多,我們先避開大文中所提的民主自由人權不談,因為這問題太大而且談這些都離不了權勢。而權勢的得來(自古中外)一是世襲一是血汗換來,而且談這問題可能會被有心人亂加帽子(大作中也已提到)。我隻想就你所寫的"上一代""這一代"寥敘一下我的心聲(因為我恐怕看不到下一代心智成熟之時所以不談),你所說的都很對,但你似乎太"討好"了這一代的年輕人,而且你似乎在鼓吹他們違反家庭背叛父母,走向自私自利棄天倫與不顧的生活(對不起也許我說重了一些)。我現在就說一個實例來證明他們之中有些已經如此(請不要向我要證據那是隱私權對不對),我有一位朋友夫婦倆年均已經身近六旬且健康不佳,且僅有一子,由其自由發展留學國外獲phd,回台灣後在一所大學任職。由於學業婚姻蹉跎歲月前方於一位輔仁大學畢業之女孩成婚(該夫婦說其子求學階段所受之物質精神壓力與折磨聰慧如你當可思知)。由於兩家生活環境不同而且家庭教育寬嚴殊異,再加上年輕人自由成性,老人家百般忍耐對待媳婦可說較對自己好過千倍。但仍不為其諒解動輒怒目相向,棄二老與不顧迫使老人返回老窩渡其孤寂生活,固然每人都有自由與獨立。但這一代有沒有替上一代想想所謂"權利"與"義務"相等,雖然有人說"夫妻冤家兒女債",即使離開"感恩與報答"不談,單以生存問題總該顧到對不對。難道年輕人自顧自由就可棄孤寂父母於不顧,何況現在的"這一代"就是未來的"上一代"。也許他們會說"不要等到那時我們不要求",但那是他們的自由,但目前上一代要求的,他們為何不結(上一代已經付出要求回報也都不對?)況且台灣之社會福利還沒有達到歐美之水準,否則老年人誰願意忍辱負重似地受其折磨似地要這一代來養活,也許你會說這是"個案"特例甚至會說"也沒有什麽不對"。不錯!但問題是年輕人為什麽不將自己的遊樂時間與精力分享一點給其親屬,而有些竟爛用"同情"的一窩蜂的(請原諒我這樣說,就像他們買你的書一樣,隻是在趕時髦,究竟影響他們多少你也清楚是吧。)助長歪風我長而使投機取巧得勢。而真需要幫助的人寂寞無助,我們不說恩,單講"義"年輕人總該有吧。我再舉個年輕人自由不當的例子,若你在假日到一些遊樂場所看一下(包括餐飲店)。擠在那裏的多半都是年輕人,這並沒有什麽不對,問題是他們多半都不是生產者,換句話說,都是拿父母的辛苦錢(說不定也像那賣菜的歐巴桑一粒粒剝來的。)這叫不叫"公平",當然依有些年輕學者的邏輯來說"他們父母樂意你管不著",不錯,但你有沒有想到若有些父母不樂意如此又該如何!事實上多數家庭中孩子已經是其主宰,尤其是你所說的那些"自以為是青出於藍"自大無知以叛逆為進步者,有些已到了強行掠奪之地步,家庭結構與倫理已到破碎邊沿(說到這裏請容我對家庭不成熟的見解,就以"家"而來看"家"(是包括了老、中、少)上麵"宀"即有庇蔭之意,就以洋文home來看hold-old-middle-eppemiancy都離不了承先啟後)耳聞目睹矯縱慣了的年輕人的事例太多,請不要再"風助火威火乘風勢"的燒毀了家庭,毀壞了倫理(我知道你沒有這些意思,但恐那些意念末泯、好歹不分、心智未開瞎者胡鬧)。所以我覺得你更該運用你的才華發揮學者之良知良能,以及"龍應台風"之影響力巧妙地感情地來勸導那些心智不開、好逸惡勞、急功近利唯利是圖,同上一代爭自由,爭權威的年輕人,少做不義之事(即是爭也要公平對不對),你可能不知道有不少的家庭,父母受子媳的氣,已經欲哭無淚投訴無門(你也許會說"活該")。但人都有老的一天也不能與禽獸相比對不對!你在國外求學一定很久,見多識廣,他們年輕人在家之用錢與享樂自由如何。當然我們都不要"以偏概全"的方式來衡量,你要鼓吹向權勢爭自由,民主人權,這是時代潮流誰都阻擋不了,更不會有人去"扭斷他的胳膀",但你在大文中意味著對父母(上一代)再爭什麽,恐怕"這一代"將來會嚐其惡果。而且也會失掉炎黃子孫特有的風格(真正走上四海一家,但就怕別人不肯)時代的悲劇與太多的無奈已經夠多。


    有人說聰明與智慧不同,你是智者,若你是想投其(年輕人)所好想"名利"雙收(由你大文中已經顯示),你已得到請你再落筆之時,設法善盡言責,使有些年輕人不要一味地反對家庭(上一代),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要你違背你說過的重入"框框"之中,"獨立思考"甚之頂撞父母都(說辯駁好啦)在所不計,但請不要助長與父母作對與反對家庭之勢才好。你說"嚷嚷"而我這是哀求,請不要將此家看成那"枷",那"枷"的家在五四之後,就已打破了真的。我想向你說的太多,我很同意你所說不要兩走極端,水火不融,是請權勢放手而非讓無辜受害。教授先生再次地向你表示,由於我腦昏眼花思維遲鈍,言不及意及字草詞亂之處甚多,若有無意而你覺得有冒犯之處尚請海涵


    耑此祝


    教安


    一匹夫敬筆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燈下


    演講現場


    龍小姐:


    今天下班後,抽空前往耕莘6:45pm就已經站滿人潮,有幾個位置被書本壓著,要是以前,我就會把書本丟到一旁去。


    站在後排,人愈來愈擠,從正立變成側肩時,我開始懷疑有必要再等五○分鍾嗎?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周圍的麵孔上,想從他們的眼神中,去找出他們來聽你演講的動機,但是愈看愈茫然,因為,我以為我是在一場演唱會上。


    pm:7:08我決定放棄,因為這種焦躁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去聽下去。沒想到從最後一排走出大門也是一場掙紮的過程,因為我要不斷推開正想往裏麵擠的人群。在一五~二○公分的近距離中,臉孔和眼神正急劇地變化,幾乎是在一種厭惡的心情下離開會場。


    回家的途中,想不出你會在熱烈的掌聲中找到什麽?從照片中看你,還蠻清秀,那些正徘徊在場外的年青人,是否把你當成一種偶像呢?是否這樣的攝影,使你的姿態重現一種"自信"的魅力,導致那些憧憬和迷戀你的年青人,產生向往呢?因為我在會場就聽到有人說"很迷她"這類的詞匯。


    尤其是你所要講那樣的主題,真的會有那麽多的現象有興趣嗎?還是你的文章一直在滿足他們腦中想象有關"鬧事、反叛"的樂趣呢?


    在少數與多數之間,差不多在三年前,我就肯定群眾與非群眾的類屬。近代的社會及心理學的發展,更證實這種性格也興趣的偏向差別,所以,我覺得這場演講會這麽轟動是否異常呢?以及近來文藝演講的盛行。又是否是異常現象呢?尤其是像今天這種非常嚴肅的文學批評的演講,觀眾怎麽會這麽多呢?


    事實上,我一直懷疑這些現象都是一些表麵情緒的反應,跟台灣的經濟形態有關,都是暴起暴落的模式。或者是海島性的人文氣息,缺乏一種平穩的個性去沉靜麵對事物的變化,經常莫名卷入一窩蜂的狂熱中。


    過去,有一陣子,都是靠上述的方法來調整心情。因為幾千年的中國人,難免積習太多代代相傳的尾病。大學生也不過是人,過去的科學,也還是有那麽多類似的地方,而曆史上數得出來的人也不過那幾個,今天又怎麽去要求呢?最後隻是問自己靠那邊站的問題而已,日子過久了,沒辦法去積存那麽多的責任、道德和勇氣。我能猜的是一千八百萬分之一或二三而已。罵群眾,久了,又能怎樣,校園美女還不是照選。買賣式的情感還不是一樣存在,隻不過是一次付清或者分期付款而已(或者零買)。


    做人也沒什麽好驕傲,也沒什麽好自卑。要尊嚴就得付出生命和利益。田納西威廉不也在"玻璃珠動物圈",把現代人性的缺憾勾勒出來嗎?


    在台灣這種環境裏;還能作多少呢?自己的經驗,繞了一圈,又退回到存在主義的闊海裏,太多的觀點就是在激進的改革行動派與冷眼旁觀的側視黨,兩極間擺蕩,相信你也有冷的時候。焦雄屏不也由熱到冷,消極了一陣子。


    我隻看經驗和意誌,一個是現象,一個是理想,人最後的表現,就是這二個,前麵一個看得見,後麵一個說得出。而我隻是想最後呢?


    當我在上曆史哲學時,一下克羅齊、一下黑格爾,我想寫卻是史記與司馬遷,可是我們的曆史課本把人簡化成偉人,這一個空洞的概念,連司馬遷都接不著。而今,以台灣的現實環境,該怎麽做,你也很清楚,是否要像司馬遷賠進去,去證明一件事,我想司馬遷的自敘已提到了。


    一度你在罵人時,我以為我站在你那邊,後來想想又好像不是,不曉得你是否感受到另外一群人的存在,在過去,在現在他們卻不曾被提到,但是他們一生很清楚地活著。有一天,我發覺到我是屬於那一群,漸漸我也感染到他們的生活態度——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等待著。


    你的演講,就現實而言,算是成功,也算是一種希望,隻是觀眾本身似乎真的自覺到"什麽"那就很難說。


    最後,我想說,是有機會時,別忘了留一些刺痛給觀眾,尤其是麵對麵。有點傷痕或是疤痕,人才會記住一些事情也才會去想些"為什麽?"因為現場的觀眾,很容易被"新論""新釋"的過濾衝昏了頭。這是今天會場的印象之後的想法。


    至於台灣的遠景,就要問自己是否有足夠能力無比的冷靜,與堅強的理智來應對,什麽時候挺身接棒?什麽時候退身交棒?這些都是現階段試著去要求自己或責問朋友的地方。提供你作再接再勵的慰勉。


    祝福你


    一九八五年九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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