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


    是的,《野火集》出版成書了。


    去年十一月,匆匆寫下《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投給毫無淵源的中國時報;原是不經心擲出的一點星星之火,卻燒出燎原的《野火集》來。


    燎原,因為往往文章一出現——譬如《生了梅毒的母親》、《幼稚園大學》、《不會鬧事的一代》——就有大學生拿到布告欄上去張貼,就有讀者剪下個三兩份寄給遠方的朋友,囑咐朋友寄給朋友;中學者師複印幾十份作為公民課的討論教材,社區團體複印幾百份四處散發,我的郵箱裏一把一把讀者來信……短短的一年中,這個專欄確實像一縷一縷野火向四方奔竄燃燒起來。


    可是,《野火集》並沒有什麽了不起。這隻是一個社會批評,一個不戴麵具,不裹糖衣的社會批評。一般作者比較小心地守著中國的人生哲學:"得饒人處且饒人"、"退一步海闊天空"、"溫良恭儉讓"等等,寫出來的批評就比較客氣緩和,或者點到為止。談教育缺失之前,最好先說"三十年來台灣教育突飛猛晉"。指責行政錯誤之前,先要婉轉地說,"三十年來,安和樂利,國泰民安,領導英明……"。行文中間不能忘記強調自己愛鄉愛人愛民的堅定立場,強調自己雖然批評,卻不是惡意攻訐,"別有用心";最後,還要解釋"良藥苦口",請大家"包涵包涵"。


    這就是一個四平八穩、溫柔敦厚的批評,不傷和氣,不損自尊,不招怨恨。《野火集》卻很苦很猛,因為我不喜歡糖衣,更不耐煩戴著麵具看事情、談問題。習慣甜食的人覺得《野火集》難以下咽;對糖衣厭煩的人卻覺得它重重的苦味清新振奮。


    讚美"野火"的人說它"過癮"——不怕得罪人,"敢講話"。我沒有三頭六臂,得罪了人照樣要付出代價;寫了《野火集》的代價大概是:這一輩子不會有人請我"學而優則仕"出來作官了,可是古人不是說"無欲則剛"嗎?既然沒有作官的欲,這個代價或許也無所謂吧!至於"敢講話"三個字,與其說是對我的讚美,不如說是對我們這個社會的諷刺與指責——在一個自稱民主開放的社會裏,為什麽"敢講話"是一個特殊的美德?它不是人人都有的權利嗎?


    對一個健康人,你擰擰他的手臂、掐掐他的腿,他不會起什麽激烈的反應。相反的,一個皮膚有病的——不管是蜜蜂叮咬的紅腫,病菌感染的毒瘤,或刀割的淌血的傷口——隻要用手指輕輕一觸就可能引起他全身的痙攣。台灣如果是個真正開放的社會,什麽問題都可以麵對,任何事情都可以討論,人人都可以據理爭辯,那麽《野火集》再怎麽"勇敢"也隻是眾多火炬之一,不會引起特別的矚目。是因為我們的社會有特別多的禁忌——碰不得的敏感腫塊,"野火"才顯得突出。


    而《野火集》究竟又碰了什麽碰不得的敏感事呢?有些小學用經費去建偉人銅像,卻沒有錢修建廁所,使孩子整日憋尿;我說,廁所比偉人銅像重要;這是敏感問題嗎?政府若失信於民,我說,人民要有勇氣興訟,"對立"也是民主的權利。這個觀眾"危險"嗎?如果我們不把台灣真正當家,繼續抱著臨時落腳的心態,我說,那麽環境與教育這種百年大計的問題就永遠不會做好,這個說法是禁忌嗎?


    許多人用"拍案叫好"這個辭來描述讀《野火集》的感覺。可是我承受著相當的壓力,冒著所謂"出毛病"的風險,難道隻是為了給讀者在吃燒餅油條之餘一點情緒上的快感?快感過了之後呢?鼓掌的人是否會進一步思索比發泄情緒更重要的問題本體:我們這個號稱自由開放的社會為什麽有一身敏感發紅的腫塊?這樣一個社會是不是個健康的社會?那些紅腫是怎麽造成的?如果那些敏感帶永遠不許碰,又是否有醫治的可能?


    不,我寫"野火",不是為了嘩眾取寵;群眾的"寵"盲目而膚淺,我不稀罕。我所寄望投訴的,是個拒絕受"嘩"之眾,是個有深省與批判能力的眾。人,和烏龜一樣,背著巨大的殼。烏龜的殼是身體上的限製,人的殼,卻是他觀念上的框框。烏龜不以背上的負擔為苦,人,也往往對自己的受限視若不見。但人畢竟不是烏龜,他是個能思考的動物,一旦對那個束縛的殼發生懷疑,就有突破創新的智慧與能力。如果說《野火集》對這個社會有所要求,大概就在要求重新審視背上那個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觀念的殼。不敢置疑、不懂得置疑是一種心靈的殘障;用任何方式——不管是政治手段或教育方式,不管是有意或無心——去禁止置疑、阻礙思考,就是製造心靈的殘障。《野火集》所逼問的是一個冷酷的問題:我們,是不是一個殘障的民族?


    寫"野火"有沮喪的時候,當某些人說要撲滅野火,當一些報紙宣稱要"圍剿"龍應台,當有人每天來一張明信片,上麵固定的三行字:"你是賣國叛徒!中華文化萬歲!中華民國萬歲!"當小團體試圖在我頭上加上各式各樣的"帽子"……沮喪之後,又不禁莞爾:難道執筆之初竟然不知道這是必然的反彈?哪一個社會是在沒有阻力與摩擦的情況下往前行進的?不也正因為台灣還有這樣不容異己的守舊勢力,"野火"才有寫的必要?


    寫《野火集》更有快樂的時候。當大學生來信說他們如何在宿舍裏爭辯"野火"所引發的問題,當號稱"保守"的警官學校或軍隊裏的青年告訴我他們如何討論"野火"所激起的觀念,當扶輪社的成功生意人說他們如何把一篇篇文章散發出去,當一小時賺廿元的女工、自稱"沒什麽學問"的家庭主婦、為人洗油煙機的水電工,來信說他如何開始觀察這個社會、思索從來沒想過的現象。尤其是,當退伍軍人寫著:對,我們要有不同的聲音……


    唯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當一個眼裏既熱情又迷惑的年輕人問:你指出了問題,但你沒有給我答案;答案在哪裏?


    我怎麽會有答案呢?即使有,我會給你嗎?難道說,在我教你不要迷信權威,不要追隨口號,不要人雲亦雲之後,你反而來接受我的答案?難道說,我要求你打破框框、拋棄英雄偶像的目的,是為了成為你新的英雄?如果我也給你一套既成的答案,如果我來取代你從前的偶像,我們豈不是又回到了原點?


    答案,在你的自省與思索中。不在我這裏。


    過兩天,街頭書坊會出現這麽一本書,黑色的底,紅色的、火焰似的,董陽孜題的字:"野火"。它是知識分子的自說自話嗎?是理想主義的自我陶醉嗎?究竟,有沒有用呢?隻有你能告訴我。


    不過,火既然點燃了,就勞你傳遞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於台灣


    附:沒有時報編輯的發掘與堅持,《野火集》不可能存在;容我對《中國時報》的"報格"表示尊敬。金恒煒尤其是"野火"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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