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一個禮拜來幫我打掃一次。看見我成堆成堆的報紙雜誌,擁擠不堪的書架,床頭床邊床底都是書,她認為我“很有學問。”當她看見有些書的封麵或封底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來就是五個鍾頭,因此有機會看見我煮稀飯──就是把一點點米放進鍋裏,加很多很多的水,在電爐上滾開了之後用慢火燉。


    海倫邊拖廚房的地邊問:“你們台灣人是這樣煮粥的嗎?”


    “我不知道台灣的別人怎麽煮粥的,”我很心虛:“我是這麽煮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你們廣東人煮粥不這麽煮?”


    下一周,海倫就表演給我看她怎麽煮粥。米加了一點點水,然後加點鹽和油,浸泡一下。她還帶來了鴨胗和幹貝。熬出來的粥,啊,還真不一樣,美味極了。當我讚不絕口時,海倫笑說:“你沒學過啊?”


    我是沒學過。


    過了兩個禮拜,我決心自己試煮“海倫粥”。照著記憶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在鹽油裏。冰箱中裏還有鴨胗和幹貝,取出一摸,那鴨胗硬得像塊塑料鞋底。打電話找到海倫──那一頭轟隆轟隆的,海倫正在地鐵裏。我用吼的音量問她:“鴨胗和幹貝要先泡嗎?”


    “要啊。熱水泡五分鍾。”她吼回來。


    “泡完要切嗎?”


    “要切。”


    “什麽時候放進粥裏?”


    “滾了就可以放。”


    “謝謝。”


    鴨胗即使泡過了,還是硬得很難切。正在使力氣,電話響了,海倫在那頭喊:“要先把水煮滾,然後才把米放進去。”


    她顯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鍋裏了。


    海倫清掃的時候,總是看見我坐在計算機前專注地工作,桌上攤開來一摞又一摞的紙張書本。當我停下工作,到廚房裏去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餘光瞄著我。我正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裏,被她截住。


    “放太久,裏頭有小蟲了。”我指給她看。看不見,於是我舀出一碗米,放進水裏,褐色的小蟲就浮到水麵上來,曆曆在目。


    “這種蟲,”海倫把米接過去,“沒關係的,洗一洗,蟲全部就浮上來,倒掉它,米還是好的。我們從小就是這麽教的。”


    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邊做邊問:“你──沒學過啊?”


    我大概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那裏回答:“沒……沒學過。”


    米洗好了,她又回頭去摘下一個特別肥大的蒜頭,塞進米袋裏。微笑著


    “這樣,蟲就不來了。”


    “好聰明。”


    “你……沒學過?”


    嗯,沒有,沒學過。


    從香港仔買回來的水仙球根,像個拳頭那麽大,外麵包著一層又一層難看的黑褐色外皮,但是裏頭露出嬰兒小腿一樣的晶白肉色,姿態動人。我把球根放進蓄滿了清水的白瓷盆裏,自己覺得得意。


    海倫來了。她先劈裏啪啦橫衝直撞地打掃,我的眼睛不離開計算機,但是人站起來以便她的吸塵器管子可以伸到桌下。一陣齊天大聖式的翻天覆地之後,安靜下來,她看到那盆水仙,輕輕說,“你們不把水仙外麵那層拿掉?”


    她把整盆水仙帶到廚房,拿起小刀,開始一層一層剝除球根外麵那難看的外皮。我放下計算機,站到她旁邊看。她說:“你……沒學過?”


    事實上的情況發展是,隻要海倫在,我連煎個荷包蛋都有點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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