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


    有一年冬天,清晨五點,我們的車子在漫天冰雪中小心地摸索,趕往法蘭克福機場。落了一晚的雪,清晨才停,整個世界一片蒙蒙的灰白。鬆樹支撐著厚厚一層白雪,沉甸甸地低垂下來,


    用僵硬的冰手抹抹結霜的玻璃,看得清楚一點。古老的小鎮在雪的覆蓋下沉睡。人行道上卻有一個孤單的人正在鏟雪;很用勁的,彎腰鏟起一把雪,拋在小路的兩邊,一鏟又一鏟,他的鼻子前一股白氣。


    這麽早就起來工作了?我想著。他的腳前是幾寸高的白雪,他的腳後卻是一段幹淨的路麵,窄窄的,剛好讓一個人走路。


    綠燈亮了,我們的車子就沿著他背後已經鏟過的小路前進;一直到遠離了小鎮,進入了荒野,再回頭,我突然醒悟到那條鏟過的人行道有多麽長,從紅綠燈處一直綿延到小鎮與荒野的交界。一鏟又一鏟的白雪,那麽,我不禁問自己:那個人從幾點鍾開始工作的呢?


    這個鏟雪的人,用中國話來說,是個"清道夫"。沒有人要求他提早三個小時上工,但是昨晚落了一場大雪,他如果不三更半夜就開始鏟雪,第二天清晨上班的人們、上學的小孩,就必須在極深的雪中跋涉。


    清晨六點,他已經清出了很長的一條幹淨的小路。他有什麽樣的社會地位?他有多高的收入?是什麽信念使他在天寒地凍的淩晨時刻做他分外的苦工?或者,他認為他隻是在盡力把分內的工作做得完美?


    秩序


    高速公路上堵車。大概又是車禍。講究秩序與條理的德國人在公路上卻追求自由放任;因為沒有時速限製,一輛比一輛開得快,賽車似的,但是一撞,也就一輛撞進一輛。一兩百公裏的速度下肇成的車禍,不是死亡就是嚴重的殘廢。


    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慢得令人不耐,但是沒有任何車子脫隊超前。近乎平行的交流道上也塞滿了車,也是一寸一寸地移動。二十分鍾之後,我們的車熬到了與交流道交會的路口,我才猛然發覺這兩條路上的車子是怎麽樣一寸一寸移動的:在交口的地方,主線前進一輛,交流道接著吐進一輛,然後又輪到主線的車,然後是交流道的車……像拉練似地縫合,左一輛、右一輛、左一輛、右一輛,而後所有的車都開始奔馳起來。


    這樣的社會秩序來自一種群體的默契。不需要警察的監視,不需要罰規的恐嚇,不需要紅綠燈的指示,每一個人都遵守著同一個"你先我後"的原則,而這又是非常簡單的原則:秩序,是唯——能使大家都獲得應有利益的方法。


    很簡單的原則,很基本的默契,但是這種個人與群體的默契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呢?


    罷視


    巴伐利亞匹茲堡的一萬四千個居民決定"罷視";整整一星期不打開電視。鎮公所安排了露天音樂會、爬山、晚會等等,讓人們消遣。


    這有什麽了不起嗎?有。首先,小鎮居民表現了對大眾文化反省批判的能力;電視,就許多方麵來說,和尼古丁、酒精、大麻煙一樣控製人的心智。更難得的,是居民竟然能夠將這種批判訴諸行動,集體來封鎖電視。當一個人抱怨電視節目水準低落、他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個人,當一萬四千個人起而"罷視",就變成電視企業不敢輕視的力量,這個力量因而保障了渺小的個人,給予他尊嚴。


    台灣的電視觀眾在咒罵之餘,有沒有這一萬四千個人的果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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