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注意角落裏那兩個人。他們一身武裝,背著短機關槍,兩手放在隨時準備射擊的部位。天晚了,疲憊的旅客意興闌珊地走向登機口。兩名瑞士守衛的眼睛像隱藏的探照燈、不動聲色地巡視整個機場大廳。


    這班瑞航飛機自馬德裏起飛,稍停蘇黎世,終點是瑞典的斯得哥爾摩。飛機在航道上滑行,一輛草綠色的坦克車像幽靈一樣冒出來,在五十公尺以外護航,直到飛機起飛了,才掉過頭去。


    機艙內卻有熱哄哄的氣氛。粉腮媚眼的空中小姐捧著一籃巧克力糖讓客人取用。巧克力糖用金澄澄的錫紙包著,拿在手上閃閃發光,像一枚碩大的金幣。空中小姐又優雅地遞給每個人一本瑞航雜誌。雜誌的紙質光滑柔膩,觸手有綢緞的感覺。免稅商品的廣告美得令人怦然心動:"這五盎司的香水。帶給你一秋的氣氛。"圖片中是滿山的紅葉,紅葉叢中一棟美麗的房子。


    實在是很晚了。又是短短的飛行,我盡量避免給鄰座搭訕的機會。避免目光的接觸。所以當鄰座的男人為我開了頭上的燈時,我隻是淡淡地說了聲"謝謝",低著眼簾,不去看他一眼。


    可是低垂著眼簾,仍舊看見了他的手,他巨大的手,粗糙的皮膚上長著堅硬的繭,是一雙在風中雨中烈陽下用力的手。很久沒就近看過這樣的手了,尤其在這昂貴的、飄著咖啡濃香的客艙裏。


    忍不住看看他的臉,黑發濃眉之下,一雙清澈的黑眼。我說:"你一定很餓了!"我的餐盤還沒有完全打開,他已經從主食吃到甜點、麵包、乳酪、餅幹,像卡通裏的白兔啃紅蘿卜,一樣一樣哢嚓進入嘴裏,一樣一樣吃掉。


    他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起來的眼睛竟然透著兒童般的稚氣。"中午沒吃飯,"他說,"現在當然吃得特別痛快。"


    我一時衝動,想把自己的晚餐也給他,又忍了下來,這是哪門子婦人之仁,莫名其妙。阿敏,來自德黑蘭的阿敏,卻打開了話匣子。


    "你可以說我是逃出來的。在西班牙作了一年事。不逃出來會怎麽樣?我想,沒有什麽好下場吧!我家在兩年之中死了三個人。哥哥被槍殺了,妹妹還不到廿歲,被關到牢裏,說她在學校裏批評柯梅尼。有一天爸爸接到通知,要他到監獄裏去認屍,對,認領妹妹的屍體。怎麽死的,不知道。她沒有穿衣服,隻是用一塊白布卷起來,一身都是小刀刮的傷口——


    爸爸當天晚上心髒病發作,就死了。


    剩下我跟媽媽,媽媽要我走,無論如何要走——"


    "先生,您要來點紅酒嗎?"


    "我是德黑蘭大學英文係畢業的,畢業之後當翻譯。那個時候讀了賽珍珠的《大地》,很感動,覺得中國人和波斯人一樣,古老的民族特別苦難,有一種特別的憂傷。南美的馬奎斯也是一樣,他寫的《百年孤寂》——啊,你看過伊朗的作品嗎?"


    我搖搖頭。


    "我們有個很著名的詩人。海非茲,大概是最好的波斯詩人了,我到瑞典之後想辦法寄一本給你好不好?你知道,我們都是亞洲人呢,吃米飯的民族,彼此了解應該比歐洲人容易一點……"


    我寫著自己的地址,麥克風的聲音蓋住了阿敏的聲音:"我們現在飛越漢堡,您的左前方是丹麥,有前方就是瑞典,此刻的高度是三萬公尺……"


    "為什麽要離開西班牙呢?南方人不是比較溫情嗎?"想象中北國的瑞典應當是冰天雪地的,如何善待一個吃米飯的亞洲人呢?


    "因為聽說瑞典比較容易謀生,你知道,"阿敏似乎在自言自語,說話給自己細聽,"我不能再用媽媽的錢。打仗打了這麽多年,吃的東西都快不夠了。她到黑市去買美金偷寄給我,要用宮價十二倍的價錢,她沒有錢。"


    機艙裏紅燈亮了,旅客熟稔地開始係安全帶,快要降落了。我心一動,問他:"你說你在瑞典有伊朗朋友?他們會來機場接你嗎?"


    阿敏瀟灑地攤開手說:"不會,他們不知道我要來。"


    "那麽抵達瑞典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你會去找他們嗎?機場進城還要四十分鍾路呢!"


    阿敏沉默了,我也沉默著。


    怎麽又是一個道德難題?反正我自己也要進城,為什麽不邀阿敏坐我的計程車?他不會有錢住旅館的,我又何嚐不能為他付一個晚上的旅館費?他即便有錢,也該省下來應付往後艱難的歲月,在滿目瘡痍的德黑蘭城裏,還有一個他雙目失明的老母親——是的,我可以請他坐我的車,與我落宿同一家旅店,第二天清早,還可以請他吃一頓歐洲早餐,然後我去辦我的事,他去找他的朋友——


    "夫人,"空中小姐溫婉的聲音從後座傳來。"您剛剛買的鑽圈手表要不要我們用禮盒包裝?"


    可是,阿敏隻是阿敏嗎?我想起手執機槍的守衛,還有那輛幽靈似的坦克車,他們在獵狩的,不就是躲在暗處的中東恐怖分子?我怎麽知道阿敏究竟是誰呢?


    "當然了,"買了鑽表的女人說,"那是給我媳婦的見麵禮,請你們包裝漂亮一點。"


    飛機降落了,機輪碰觸瑞典的土地。窗外燈火輝煌,在沉沉的黑夜中顯得雍容華貴。又是一個沒有戰亂、國富民安的社會!


    阿敏的側影清晰地顯在窗玻璃上,頂著一頭濃密蓬鬆的黑發,他用手在揉眼睛。我凝視著窗裏的人,輕聲說:"我們一起走吧!"但隻是對著窗裏的人說。


    阿敏已經起身拿下行李,把我的掛在我肩上。"我們一起走吧"那句話還讓我悶在嘴裏,說出來的,卻是,"又要檢查護照了!"


    阿敏很勉強地笑了一下。出機門的行列開始移動,我默默安慰自己:沒關係,等過了海關,到了機場外麵,我還可以決定要不要請他同行。我還有機會。


    我們一前一後地踏進明亮的機場大廳,牆壁上掛著巨幅的廣告:"歐陸大飯店讓您享用精美的海陸大餐","我們給您十八世紀皇宮式的休憩情調"……


    一轉彎,一個高大的金發男人擋在麵前,用極熟練的手勢亮了一下他的證件,好整以暇地對阿敏說:"先生,請你給我看一下你的護照!"


    還沒有回過神來,阿敏已經被兩個便衣警察一左一右地挾進了一個小房間。隔著玻璃門,他突然回身望著遠遠站著的我,揮揮手,無聲地說了"再見"。


    人潮從我身邊不耐地流過,我提著行李,遲鈍地凝望著那扇空空的玻璃門,那句想說未說的一句話還哽在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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