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阿貝特街,你才知道,為什麽莫斯科街頭冷清清的;人,都在這裏,在暖洋洋的阿貝特街。


    十月的莫斯科,沒什麽陽光,好像所有的陽光,在這個星期六的早晨,也聚攏到這一條街上來了,阿貝特街。


    你不斷地和漫遊的人們擦肩而過,不時要斜著身子免得和對麵的人撞個滿懷。在斜身的一刻,突然感覺到油然而生的快樂;能夠在一條窄窄的街上,無所事事地和陌生人摩肩擦踵,知道他們也無所事事,隻是為了一街懶懶的陽光而來,知道在你們幾乎撞個滿懷的刹那,你對他毫無戒備,他對你毫無芥蒂,這不是幸福嗎?


    詩人


    滿臉胡須的父親牽著幼兒的手排隊等買冰淇淋。用眼睛笑著的女郎把頭倚在情人的肩上。一個年輕人在賣花,黃色的玫瑰花。沿街的牆角上立著一張張框好的畫,懷才未遇的畫家也倚著牆根,把臉朝著太陽,閉上了眼。一個酒糟鼻老頭穿著件軍夾克,纏著路人要解說他衣領上每一個勳章的故事。


    前麵有密密一圈人,你斜著肩擠進去。


    圈子中間站著一個年輕人,腳蹭著雙破舊的運動鞋,個子高瘦,長手長腳的,在群眾專注的眼光照射下,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他削瘦的臉頰顯得蒼白。你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他開始了。他的聲音,由低沉轉而高昂,聲音裏似乎有一條繩索,套著圍聽的群眾,把他們向中心一點一點拉進。他的臉上有了血色,黑沉沉的眼睛裏好像凝聚了燃燒的炭火。阿貝特街流動著人聲喧嘩,這個角落卻在潮流之外自成一個內聚的漩渦。


    他在念自己的詩。


    他念完了一首,群眾狂熱地鼓掌,等候下一個詩人踏進圈子。


    朋友在你耳邊解釋詩的內容:批評蘇聯在阿富汗參戰,渴望和平、自由、人權,要求心靈的解放,思想的解禁……


    可是你沒有聽見,你好像中了魔一樣,眼睛直直地看著念詩的青年,看見他深邃的眼睛逐漸湧上了淚水,看見聽詩的群眾神情凝重肅穆,好像麵對著這世界上唯一的、重要的事情。


    你覺得暈眩,感覺是一個你以為死了多年的人驀然站在陽光耀眼的大街上和你談今天中飯吃了些什麽。


    詩,不是早就死了嗎?他的骸骨不是早就鉛化,不占地方,一頁一頁地夾在灰撲撲的書店角落裏,任誰也記不得?你也知道,偶爾,他的化妝師或祭師會把他的骸骨撿出來,對他的過去生平作一番討論、比較、定位、翻案等等,但是這些,也都必須在和殯儀館一樣重要的地點舉行才行——譬如大禮堂、演講廳。來觀禮的人們即使不穿著適合葬禮的服裝,至少也帶著適合追悼的心情而來;他們心裏明白自己麵對的是個已死的存在……


    你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大家都說沒有春天的北國絕境裏,詩,還熱騰騰地活著。機械廠的工人、大學裏的學生,把詩打在一頁頁粗糙的紙上,碰到一個有太陽的星期六,就跑到阿貝特街上,找到一麵斑駁的牆,把詩頁一張一張貼起來。人往馬路上一橫,對著晴天就朗聲把詩念出來,人們圍著詩牆也圍著詩人。有的還穿著工人褲,有的提著菜籃,有的讓小孩騎在頸上;沒有人穿著禮服來聽詩。


    最後一個詩人也念完了。群眾紛紛買詩。挑選自己喜歡的,一張詩一個盧布。你對那個黑眼睛的年輕人說你要他的一首詩,他卻放了厚厚一大疊在你手掌上。


    "我寫了這麽多。"他靦腆地說。


    "可是我不懂俄文呀!"你愧歉地說。


    你給了他一個盧布,取了一頁詩。


    有人碰了下你的手肘,是個中年男人,挺著巨大的啤酒肚子,他對你說:


    "從外麵來的客人,你一定要把我們的真實情況告訴外麵的世界!你一定要把社會主義的真相說出去!"


    複仇


    不遠處有鑼鼓音樂傳來,你已經被洶湧的人潮卷到了街口,街口站著個圓柱,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巨幅廣告。你的眼睛立刻就看到兩個觸目的英文字:


    "鐵幕!"


    你拿穩了手心裏的詩卷,聽見喬瑪說:


    "到了!"


    就是這裏?


    "按照他書裏的描寫,"滿臉胳腮胡的喬瑪說,"應該就是這棟樓。"


    從弄堂穿過,來到了安靜的天井,阿貝特街上的喧聲就溶入了遠景。這是棟八層高的老房子,究竟哪一扇窗子是瑞巴可夫和薩沙住過的呢?


    一個包著黑頭巾的老婦人打開了一扇窗,抖動她的毯子,又把窗關上。


    她不就是薩沙的母親嗎?


    你是記得薩沙的。


    不到廿歲的薩沙,純潔而正直,對社會主義建國充滿理想和抱負,理所當然,他是共青團的優秀忠貞青年。正由於他的理想和抱負,他批評了一個以政治意識掛帥的老師,又在學校壁報上作了首打油詩,他被開除了學籍,從此變成一名"思想有問題"的政治嫌犯,莫名其妙地被逮捕,莫名其妙地被監禁,終而流放西伯利亞。


    瑞巴可夫所創造的薩沙其實是他自己,還有三十年代阿貝特街上那無憂無慮的慘綠少年。斯大林掌權之後,白色恐怖無聲無臭地鑽進了人們溫暖的被褥裏。無憂無慮的慘綠少年開始在半夜裏失蹤。忠貞的老黨員突然發覺自己已成為"人民的敵人"。在國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薩沙那樣微小的個人一個一個被抹掉了,像小蟲一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


    有多少像薩沙那樣被抹掉的個人?你聽曆史學者說,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短短四年之間,八百萬蘇聯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亂"。至少有五十萬人被槍斃。


    你也聽波蘭人說,蘇聯征了一萬多名波蘭壯丁到蘇聯去,這些人一去不回。大戰後在卡定河邊有人發現淺埋的萬人塚。蘇聯政府說是德軍幹的,卡定河邊的老村民卻說:


    "騙鬼!我在德國人打進來以前就知道那兒有個萬人塚。"


    七十八歲的瑞巴可夫說: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身曆萬劫的我卻不死——我活下來,就是要為那枉死的人見證複仇。"


    他複仇的寶劍隻是一支筆。在一個百般禁忌、人人耳語的社會裏,你發現,連小說也活得狂然,發高燒似的狂熱。八八年二月,精裝本的《阿貝特兒女》上市之後兩天內售空:五十萬本。沒買到書的人隻好到黑市去買,一本兩百美元,大概是一個工人的月薪。到八八年年底,書已經印了兩百五十萬本。


    反撲


    你明白這些人不是為自己買一點可有可無的消遣,就像阿貝特街頭駐足聽詩的人不是在觀賞一場風雅的表演。聽詩,是給禁錮的心靈鬆綁的片刻;讀瑞巴可夫的小說,是給心靈療傷吧?那曾經跋涉到西伯利亞千裏尋夫的妻子,那半夜裏眼看著兒子被逮走的母親,那接到通知往監獄領屍的父親,幾十年來小心謹慎地活著,幾十年來那欲流的淚不曾流出、淤積的血不曾放出。瑞巴可夫的寶劍劃開了傷口,讓淚水和著血水傾瀉出來;他的小說,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人生吧!


    而斯大林時代的人生,雖然發生在遙遠的年代、陌生的國度,你卻隱隱覺得似曾相識,仿佛有幾道日光射到了記憶叢林中陰濕的角落。半夜兩點,年輕的薩沙被陌生人帶走了。你闔上書,記起小學裏的算數老師,平常愛說愛笑愛摸小朋友的頭,有一天,被幾個穿便服持手槍的陌生人追捕,從樓下追到樓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你的教室——就從窗子跳下去了。死了。你和其他小朋友興奮地擠在窗口,探頭探腦的,聽見大人興奮地說:"匪諜!是匪諜!"


    你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遊絲一樣突然在日光裏閃了一瞬;你想起高中同學兩眼紅腫地告訴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帶走了,還帶走了他的日記和書。你想起無憂無慮的大學時代裏,總是有人耳語什麽係的什麽人失蹤了。你和其他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一樣,帶點驚訝地說:"真的?看不出來呀!"說完,就忘了,隻記得今後要和所有與那失蹤者接近的人保持一點小心的距離,大家都這麽說。


    薩沙白發的母親在絕望中對一個老共產黨員說:"你們對無辜的人,對無力自衛的人舉起了刀劍,你們自己也必將死於刀劍之下……你不肯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也不會有人來保護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來。當年,你也不曾去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是,在你黨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無辜!與國家利益衝突的人沒有無辜的,你被教著這麽想;但是誰有資格決定什麽是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究竟是為了誰,沒有人教你這麽問。你的無知,還有那看不見、說不出的白色恐懼,使你對那總是半夜出現的陌生人不聞不問。


    那失蹤了的,你到現在還沒有見到。


    "僅僅以人民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是軟弱的政權,"斯大林對自己說,"但是,僅僅以恐懼為基礎的政權也是不穩固的政權。隻有既以對獨裁者的恐懼,又以對他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才是穩固的。能夠通過恐懼喚起人民對自己的愛戴的統治者是偉大的人物。"


    為什麽?你問。


    "這種愛戴就使人民和曆史把他統治時期的種種殘酷歸咎於執行者,而不是記在他的賬上。"


    你覺得心悸:事實不正是如此嗎?玩弄人民於股掌之間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施以恩,責以威,灌輸一點愛戴思想,播弄一點恐怖手段,順民就製造成了,連曆史都可以馴服。可是,瑞巴可夫筆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樂觀起來:誰說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撲呢?誰說幸免的人不會站起來複仇呢?


    你又卷進了阿貝特街的人潮裏,在另一堵斑駁的牆上,瞥見了葉利欽的照片。一個梳著辮子的姑娘衝著你笑,那麽年輕的一張臉龐,你想起沈從文的翠翠。她開口用生硬的英語講話了:


    "請你告訴外麵的世界:我們不喜歡戈爾巴喬夫,他不應該讓葉利欽下台……"


    她把一枚葉利欽的照片胸章別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你看著她春天一般的臉龐,被陽光刷亮的發絲,那個心底的呼聲像忍不住的噴泉:


    啊!阿貝特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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