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整個北京城響著蟬鳴。穿短褲球鞋的媽媽騎著自行車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場買菜、聽北京人卷著舌頭說話、和小販吵架,看起來她在做這個那個事情,其實她心裏的耳朵一直專注地做一件事:聽蟬鳴。那樣驕縱聒噪的蟬鳴,整個城像個上了發條的鬧鍾,響了就停不住。僅隻為了這放肆的蟬鳴,媽媽就可以喜歡這個城市。


    媽媽一個人逛市場。買了個烙餅,邊走邊啃,發覺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圓的,蔥粗大得像蒜,番茄長得倒像蘋果,黑糊糊的東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點;調羹不叫調羹,叫“勺”,理發師傅拿著剃刀坐在土路邊的板凳上等著客人——


    她突然停住腳步。


    有一個細細的、幽幽然的聲音,穿過嘈雜的市聲向她蒙繞而來。


    不是蟬。是什麽呢?她東張西望著。


    一個打著瞌睡的鎖匠前,懸著一串串拳頭大小的細竹籠,聲音從那裏放出來。媽媽湊近瞧瞧,嘿,是蟋蟀——


    蟈蟈!


    打瞌睡的人睜開眼睛說:蟈蟈,一塊錢一個,喂它西瓜皮,能活兩個月。


    媽媽踏上自行車回家,腰間皮帶上係著兩個小竹籠,晃來晃去的。


    剛從動物園回來的孩子正在說熊貓。“媽媽,”安安說,“有一隻熊貓這樣——”


    他把兩隻手托著自己下巴,做出嬌懶的樣子。


    “這是什麽東西?”飛飛大叫起來。


    “安安,”媽媽解下竹籠,擱在桌上,“你說這是什麽?”


    兩兄弟把臉趴在桌麵上,好奇地往籠裏端詳。


    “嗯——”安安皺著眉,“這不是螳螂!因為螳螂有很大的前腳,這不是蚱蜢,因為它比蚱蜢身體大,這也不是蟬,因為蟬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嗎媽媽?”


    “對,”媽媽微笑著,“北京人叫蟈蟈。”


    “叫哥哥?”飛飛歪著頭問。


    黃昏出去散步,兄弟倆胸前脖子上都圈著條紅絲線,絲線係著個小竹籠,竹籠跟著小兄弟的身體晃來晃去。


    入夜,小兄弟閉上眼睛,濃密而長的睫毛覆蓋下來,使他們的臉龐甜蜜得像天使。蟈蟈開始叫,在安靜的夜裏,那叫聲蕩著一種電磁韻律。小兄弟沉沉地睡著,隔著的媽媽卻聽了一夜的叫哥哥。


    早餐後,兄弟倆又晃著竹籠出門。經過一片草坪,三兩個小孩和大人用網子正捕捉什麽。小兄弟停下腳步觀看。


    “外國小孩好漂亮!”手裏拿著網子的一個媽媽踱近來,“您是他們的阿姨嗎?


    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傭人的意思。媽媽笑著回答:“是啊,我是他們的保姆,也是傭人,還是他們的清潔婦、廚娘。”


    “來,送給你一隻。”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對安安伸出手,手指間捏著一隻碩大的蜻蜓。


    安安卻不去接。這麽肥大的蜻蜓他可沒見過,他猶豫著。


    “我要我要——”飛飛叫著。


    “不行,”媽媽說,“你會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過蜻蜓,像小時候那樣熟稔地夾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後,媽媽說:“你們看夠了嗎?我們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掙紮了一會,它才飛走。孩子的眼睛跟隨著它的高度轉。


    “媽媽,”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籠,“我要把我的蟈蟈也放了。”


    他蹲在路邊,撕開竹籠,把蟈蟈倒出來。蟈蟈噗一聲摔進草叢,一動也不動。安安四肢著地,有點焦急地說:’


    “走啊!走啊蟈蟈!回家呀!不要再給人抓到了!”


    蟈蟈不知是聽懂了,還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來開始邁動,有點艱難,但不一會兒就沒入了草叢深處。


    安安如釋重負地直起身來,轉頭對飛飛說:“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它好可憐!”


    “不要不要不要——”飛飛趕緊兩手環抱竹籠,拚命似的大喊。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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