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軒看見愛子這樣多病,藥石無靈,隻好求神拜佛,甚而向神前稟告,寧可減自己的壽數,來給兒子延壽,可是鬼神之道,始終是渺茫的東西,他這樣的虔心叩拜、又有什麽用呢?


    王嘯秋八歲那年,有一天在家裏花園玩耍,跟婢女蕩秋千,哪知道突然一下失手,由秋千架上跌了下來,當堂兩眼上翻,握手成拳,暈了過去,不醒人事!婢女大喊救人,王家上下人紛紛趕來;一見嘯秋這個樣子,便知道是急驚風了!趕忙七手八腳的施救,可是救來救去,始終不能夠蘇醒過來,等到大夫請來,王嘯秋已經停止了呼吸,手足冰冷,大夫一摸他的脈搏,全不跳動,隻好長歎一聲,掉首不顧而去!


    王雨軒和五妾兩人哭得死去活來,其他的妻妾也流下假眼淚(不用作者說明,這些流假淚的妻妾都是幸災樂禍而已)。最無故的還是那個陪嘯秋打秋千的婢女,被王雨軒喝令家人打了一個死去活來,體無完膚,不過人已死了,萬不能夠起於地下,隻好含淚替他入殮。


    古人重喪守禮,尤以宋朝為甚,不過王嘯秋是未曾成年的孩子,又不曾婚姻嫁娶,王雨軒雖然有白萬家財,也不能夠給未成年的亡兒辦理隆重喪事,惟有三尺桐館,雇了四名午工,另外還請一個道士回來,給他念往生咒罷了!


    王嘯秋在屋中停屍三日,方才扛出大門入殮,到出殮的時候,王府哀聲匝地,大家哭哭啼啼,淚眼看著桐棺扛出門時,門外突然來了一個穿青袍的道士,冒失失的撞向棺前,伸手一攔,叫道:“且慢!”


    那四個仵工看見道人攔路,不禁愕然,王府裏的家奴,立時走了兩個過來,破口道:


    “瘟中牛鼻子,你瘋了嗎?攔阻著死人做什麽?趕快滾開!”


    青衣道人卻是半點不惱,一聲長笑說道:“你們這些人才是瘋癲哩!好好一個生人,卻把他當死人埋葬,簡直是草管人命!”


    這幾句話十分響亮,連大門裏的王雨軒也聽見了,不禁大吃一驚!那兩個家奴如何肯信,一聲呼喝,就要過來推開道士,誰知他兩個人四雙手剛才向前一伸,青衣道人叫了一聲:“啊也!”身子微微一縮,陡的向外一漲,那兩個家奴立即象氣球也似的直拋起來,飛出一丈以外!砰砰,跌了個四平八正,屁股朝天,眾人不禁一陣嘩叫!


    其餘的家奴不禁勃然大怒,就要蜂湧上前毆打道人,王雨軒已經走出大門,喝道:“不得無禮!你們滾開!”


    那些洶洶欲動的下人,被主人這一叱喝,個個噤若寒蟬,紛紛退下。


    王雨軒向那青人道人躬身唱了一喏,方才說道:“道長太說笑了!犬兒不幸夭折,死了兩天,要把他抬出去安葬,道長為何還說他是活人,要尋老朽的開心呢!”


    他以為青衣道人不過要勒詐錢米,自己花兩串錢,布施給他便了。


    青衣道人卻嗬嗬一笑道:“眾人皆醉我獨醒,老員外如果相信貧道,貧道必定還給老員外一個活生生的令郎,如果我沒法子還你一個活人,老員外把貧道拿到衙門治罪,貧道死而無怨!”


    王雨軒看見道人口氣這樣堅定,不禁半疑半信期期艾艾問道:“道長的話可當真嗎?人已死了,怎可以變回活人哩!”


    青衣道人笑道:“老員外如果不賺喪氣,把棺木抬回府上,重新開棺,由貧道包在身上,還你一個活令郎如何?”


    這些下人哄然起來,紛紛交頭接耳,說這青衣道人是個瘋子,已經抬出門的棺木,怎可以退回屋裏?已上蓋的桐棺;怎可以打開來,還有死了的人,怎可以複活呢!江湖上無疑有的是障眼邪術。可是也不能叫一個死了的人複活呀!他們正在這樣想著,哪知道王雨軒沉吟半晌,突然點了點頭,說道:“好!老朽就拚著不怕喪氣,讓道長施方便了!”


    眾人不禁大為震動,人人都說不止道士瘋癲,連老員外也失心瘋哩!


    王雨軒卻不顧一切,吩咐把棺木抬回大廳上,他正要叫仵工打開棺蓋,青衣道人說道:


    “不用,他們個個嫌喪氣,等候貧道施為便了!”他說著走到桐棺前,用手掌摸棺蓋,拂了幾拂,突然唱了聲起,單手擎著棺蓋,向上一提,劈啪兩聲,棺蓋應手而起,幾十道眼光向棺內望去,不禁為之大駭!


    原來王嘯秋在入殮的時候,手足僵硬,麵色死白,跟死屍一模一樣,沒有分別,可是現在一揭起棺蓋來,眾人眼見的王嘯秋,雙頰排紅,麵色光潤,好象睡熟了的樣子,哪裏象死去幾天的人呢?五妾巧紅大叫一聲,撲上前去喊道:“謝老天爺,找的兒子不會死呢!”


    青衣道人把衣袖一拂,五妾巧紅立即被一股大力推開身子打個踉蹌,幾乎仰後跌倒,道士向她喝道:“夫人,不要亂吵,貧道自有方法叫他回醒過來,如果你一吵鬧,擾了他的心神,反而不好醫治啦!”


    王雨軒立即傳侍女把五妾攙在一邊,青衣道人搓熱雙掌,解開王嘯秋胸前的殮服,探入懷裏一陣亂摸,過了頓飯功夫。王嘯秋嘴唇微微翕動起來,隻不能夠醒轉,青衣道人呀了一聲,探手入自己衣袋裏,取出一個小玉瓶來,這玉瓶玉質晶瑩,單看外表,已經不是尋常寶物,青衣道人拔去瓶塞,倒出三粒碧綠透明的藥丸來,托在掌心,向王雨軒說道:“老員外,要救令郎性命,還得要費一番手續,快煮一碗黑醋來!”


    王雨軒看見那三顆藥丸色如翡翠,丸上嵌著少陽丹三個金字,十分精細,心中怦然一動,五妾巧紅已經一迭連聲催家人煮醋來,功夫不大,一碗熱騰騰黑醋端來了!


    青衣道人把少陽丹掉入碗裏,頃刻溶化,青衣道人用手指一撮王嘯秋的下顎,嘴巴當堂張開來,道人不管三七廿十一,把一碗滾燙熱騰的黑醋,就著他的口嘴直灌下去,王雨軒不禁用手掩麵,五妾巧紅失聲叫道:“哎呀!”


    說也奇怪,這一碗熱醋灌下去,照道理說,非要燙壞他的腸胃不可,但是王嘯秋喝了之後,臉上當堂現出一絲微笑,兩雙眼睛緩緩的睜開來。王雨軒看見愛子複活,真個好比天上掉下來活寶貝。真出望外,一下撲到棺邊,把王嘯秋由棺裏直抱起來。


    王嘯秋一眼看見廳上掛了白幔,自己躺在一副桐棺裏,不禁莫名其妙,問道:“爹爹,我我,我怎的會躺在這長方木盒裏!”


    王雨軒也不回答他的話,把兒子向青衣道人麵前一按,叫他雙膝跪地,喝道:“快給道長叩頭!這位道爺是你的救命恩人,沒有這位道長,你已經理在泥土裏,再也不能夠起死回生啦,知道沒有!”


    王嘯秋正在愕然,巧紅已經撲通跪倒,把一顆頭向地上叩得通通響,喊道:“道爺,你救了我的兒子,你真是活神仙哩!”王雨軒也要跪下,青衣道人忽然把麵一板,勃然變色起來,大怒說道:“我不過是個凡人,你們卻當我活神仙拜,真正豈有此理!快站起身,我不慣看這般叩頭蟲的形相!”


    王雨軒夫妾慌忙站起身來,說道:“不敢不敢,道長既然不高興,我們不敢叩頭了!”


    青衣道人方才把麵孔放寬下來,說道:“我並不是神仙,如果你當我是神仙。一傳開去,個個把死人抬來,叫我救活,那還了得,老實說句吧!今郎的死不是真死,不過是假死罷了!”


    這句話說出來,眾人不禁駭然,王雨軒急忙問道:“哦,也有真死和假死的?那真奇怪極哩!”


    青衣道人笑道:“你以為假死奇怪嗎?還有更奇怪的東西呢,你問你兒子一句,他那天在秋千架上跌下之前,可吃過什麽古怪的東西沒有!”


    王雨軒更加愕然,呆呆的望著兒子,王嘯秋雖然身子瘦弱,頭腦並不太蠢,他在父親和青衣道人對話時,已經明白一切,立即叫道:“道長,你說得對,我在假死之前,曾經吃過一樣東西哩!”


    他渾頭渾腦的說出這句話來,王雨軒不禁麵上一紅,因為王雨軒這幾年來,妻妾始終沒有給他生下第二個個兒女,子嗣微薄,除了求神拜佛之外,便乞靈於藥物,所以王雨軒的臥房和書房裏,經常貯放不少壯陽東西,緣參羊丸,鹿茸膠這一類藥物,如果小孩子不知底細,取來吃了,真個可以累了一條性命!王雨軒以為兒子吃了自己貯的藥膠藥丸,禁不住麵孔有點火辣辣,哪知道出乎意料之外,王嘯秋道:“我吃了廚房後麵水渠邊一朵怪菌,初吃時甜美異常,後來不知怎的,吃下不到半響,一陣天旋地轉,便自不醒人事了!”


    五妾巧紅聽見兒子說吃了廚房水渠道邊的東西,不禁一陣惡心作嘔,王雨軒道:“水渠邊也有怪菌嗎?胡說八道!”


    王嘯秋便把經過說了,原來王雨軒是陳留首富,一飲一食當然十分講究,他的廚房就在後花園裏,地方寬敞,經常整治山珍海味,人參燕窩,王嘯秋因為自少多病,對於吃的一切不感興趣,不過他時常到廚房後麵的空地去遊玩,這天地走到廚房的水渠旁邊,忽然看出渠口生了一朵形如鬆暨的怪苗,這怪苗隻有小孩子拳頭般大小,可是菌色金黃,在陽光下閃閃反耀,十分可愛,王嘯秋好奇心起,俯身把它折了下來,但見菌柄斷處,流出一種銀白色的乳汁來,清香撲鼻,有如玉液瓊漿。


    王嘯秋不禁動了食欲,張口吸那苗柄上的乳汁,哪知方才用力一吮,整朵野菌突然軟化起來,好象日常吃的海參股,骨碌兩聲,溜入了喉嚨底,王嘯秋大吃一驚,連忙用手指探入口裏,不住的挖,要把那金色怪菌吐出來。


    哪知怪苗已吃下肚,如何吐得,鼓搗一陣,隻得罷了,誰料隔不到一頓飯時候,便發生了假死的現象,如果不是青衣道人及時阻撓,桐館入上,假死也變成真死了!


    王嘯秋把經過說了出來,青衣道人把大腿一拍,歎道:“奇遇奇遇,真實天地造化,自有前緣,你吃下的東西,名叫參菌,乃是曠世難逢的東西呢!”


    王雨軒父子愕然問道:“道長,什麽叫做參菌,怎樣的寶貴法?”青衣道人便把一切說了。


    原來這種參菌是人參精華變出來的,本來人參這類東西,盛產於高麗和關外的長白山一帶,怎會在廚房的水渠旁邊生出參菌來呢!


    原木王家廚房,時常煎參湯給主人和姬妾飲用,參湯是提神的東西,王家有的是錢,什麽高麗人參,關外野山人參,大批的買回來,一般平民百姓因為人參價值太貴,連人參的樣子也不會見過,王家卻把人參泡茶煎湯,當作普通茶藥一樣飲用,自然有許多參須參屑之類,順水渠流出去,有時候主人主母吃剩的參湯,拿回廚房,連仆人也叨光得膩了,便向溝渠一倒,這道水渠經常被參湯浸灌,久而久之,連泥土也飽吸參氣,便自然的長出一個參菌了。


    我國古時有一個傳說,野菌最難得的名叫做棺材菌,色紅如血,棺材菌的由來是一個官人死了,這官人生前吃參太多,人死之後,還有參氣,入土埋葬之後,參氣凝聚不散,日子一久,棺中屍體口裏,便吐出菌柄來,一直伸展出館蓋外,在棺材頭結成菌,這就是棺材菌了!


    別看棺材菌這樣汙穢,卻是善於醫治癆病,什麽五癆七傷,一經此物煎湯服食,立即霍然。珍貴之處如此。王家廚房這朵參菌,也和棺材菌大同小異,不過性質不同,參菌成長不易,長成之後,如果哪個把它吃了,便可以把身子內一切汙穢玩痰,排出體外,可是它排出穢物時,如果那個人體質贏弱的話,很容易暈了過去,呼吸全無,好象死了一般,一般人往往以為他真正死去,立即落棺殮葬,這樣一來,棺中人就算有生命,也被活生生的窒死!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吃了參菌的人,不但百病祛除,而且還能益壽延年,最難得的還是身體裏麵濁氣全去,如果練習武功,可以練到內家最絕頂的功夫一陽指絕技,青衣道人說完之後,王雨軒十分驚歎!他忽然想起來,問道:“老朽真是疏忽,和道長盤桓了半天,還不曾請教道長的法號!”青衣道人笑道:“你要問我的姓名嗎?我的俗家姓名,五十年前已經忘記了!有些人見我閑閑散散,便給我一個名字,叫做清虛散人,你們就叫我清虛散人吧!


    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老員外能不能答應?”


    王雨軒道:“道長救回秋兒,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如果道長要錢銀,老朽奉上十萬兩銀子,請笑納吧!”


    那些下人聽了不禁駭然,十萬兩銀子數目也不少,如果給了道人,十世也吃著不盡哩!


    清虛散人搖搖頭道:“貧道方外之人,要這許多錢銀何用?老員外不要會錯了意!”


    王雨軒道:“那麽,道長的寶觀一定要重修了,未知你老人家的寶觀落在何方?要多少銀子修葺呢?”


    清虛散人嗬嗬笑道:“貧道一中飄萍,四海為家,居無定處,哪有什麽道觀,員外真會錯意了!貧道一不要金,二不要銀,隻要老員外答應一件事,那就是令郎由今天起,貧道要收他做徒弟,將來長成之後,束發為道,這一點藝老員外答應不答應!”


    清虛散人這幾句一說出之後,王雨軒不盡沉吟起來,本來宋朝一代最推崇道教,以宋太祖趙匡胤遇陳希夷開其先端,嗣後幾代皇帝,個個篤信道教,優遇方士,一般羽流出入宮廷無禁,宋徽宗後來更以道教為國教,親自冊封龍虎山張大師真人,自稱道君皇帝,不過鄙人說的這個時候是宋神宗時代罷了!以王雨軒那樣的大財主,在那時候,送一個兒子做道士,也不算是一件希奇的事,不過王雨軒娶了許多房妻妾,隻生下這一個寶貝兒子,一旦叫他束發出家,戴了黃冠,豈不是自己中斷了香火後代嗎!這怎可以答應呢?如果不答允他,清虛散人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如果一開口便推卻他,未免太過難堪,所以王雨軒好生為難,委決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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