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他走,要想離開,除非吃她做的早飯。


    哪有人這樣子威脅別人的?


    怕不是她趁機想用早飯來毒死他?


    紀冷明既覺得怪誕又覺得好笑,但脫口而出的話卻是——


    “你會做早點?”


    溫婉纖巧的手合十,萃了星光的眸子眨了又眨。


    “煮個粥應該沒問題。”


    紀冷明視線挪到廚房。


    櫥櫃、灶台、道具、案板...每樣東西都嶄新無比,一點煙火氣都瞧不見,可見平時除了家政公司清掃外,壓根就沒人涉足過。


    他懷疑這個家連米都沒有。


    溫婉貴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向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反正上輩子她從來沒到過廚房。


    以前他做飯,讓她削個土豆、給電飯煲按個按鈕都不肯,還要借機嘲諷他一頓。


    他真不覺得溫大小姐能把粥煮出來。


    其實,紀冷明不知道的是,他給溫婉做了那麽多年的飯,味道始終獨一無二。


    在他死後,溫婉起初不覺得有什麽,可莫名的有一天,開始嫌棄吃到嘴裏的東西難以下咽。


    她本能的去尋找紀冷明帶給她的菜品的味道。


    可她翻遍大江南北,見識了無數風土人情,聘請不知其數的國內外大廚,始終別無所獲。


    那種僅停留在記憶裏的味道,宛如一道愈合不了的傷疤,日複一日流血、流膿、潰爛,生生折磨,不得善終。


    她的執念一天強過一天,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她想,她病了,病的嚴重。


    但她堅信,隻要再次嚐到記憶裏的食物,她就能不藥而愈。


    於是,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夜,她打開了廚房的燈,目光掃過她根本認不全的廚具。


    她回憶紀冷明忙碌的動作,回想他說過的每句話,回念他是如何在煙火氣裏偶爾朝懶懶的躺在沙發上的她投來溫情的一眼。


    明明斯人已逝多年,可記憶裏的人一點也沒有褪色,她以為她把他忘了,卻不想,她把他記得那樣的牢不可破。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開始洗手作羹湯,為了複原紀冷明的一道菜,她能不眠不休好幾夜。


    手指不曉得被刀子劃傷過多少次,細膩雪白的胳膊曾被熱油炸出一粒粒水泡,為了吃上一口過去的味道,她學會了炒鍋、煎鍋、燉鍋、湯鍋...各種鍋的用法,知道菜刀、斬骨刀、多用刀、水果刀...各種刀的不同的用途。


    萬物皆無趣,隻有在廚房的方寸天地裏,才能得片刻的自在。


    才能感覺...她是活著的!


    可惜,沒人知道溫家大小姐廚藝很不錯,就連溫同仁也不知道。


    更沒有任何人品嚐過她做的菜肴,就連她自己,都是默默地看著熱騰騰的菜慢慢變冷,最後親手倒進垃圾桶。


    溫婉以為自己複原了菜品,就能不藥而愈。


    後來,才發現,她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她追逐的,從不是菜的味道,而是做菜的那個人!


    半生回憶,轉瞬即逝。


    回到眼前。


    鮮活的紀冷明站在她的麵前,正用驚疑不定、猶豫不斷的目光來回掃她。


    “大概需要多久?”


    他特意強調:“我有事要辦,如果時間太長......”


    溫婉當即表示:“不用很久,粥已經在鍋裏了,我炒兩個下飯菜就好。”


    紀冷明知道這不關他的事,卻還是忍不住。


    聽溫婉說‘我會炒菜’,簡直比聽到‘我家的貓會轉著呼啦圈後空翻’還要離譜。


    “你還會炒菜?”


    溫婉勾了勾嘴角,沒說話,直接去了廚房。


    案板、菜刀,從冰箱中拿菜洗淨,切菜的手法很有水準,配菜講究章法,烹飪火候把控到位,調味鹹一分嫌多,淡一分嫌少......每個動作都幹淨利落。


    隻要有眼睛、有腦子,看到這一幕,都不會認為做飯的是個新手。


    紀冷明驚訝極了。


    不僅是他,孫彪和趙樂虎也詫異的大呼‘臥槽’。


    “沒想到溫小姐還有這愛好,誰說富家女不懂柴米油鹽?下次聽到,非得大嘴巴抽他!”


    “我也是開了眼了,不得不說,越是有錢人,愛好越奇怪,這話倒沒騙人!”


    趙和孫都以為做菜是溫婉的愛好,隻有紀冷明清楚,溫婉不可能有這種愛好。


    她和他都是重生回來的,這樣的廚技,不可能短期練成,隻有經過十數年的演練,才會這般行雲流水。


    換言之,廚技是上輩子練出來的。


    可溫婉為什麽學這個?


    以前連鍋灶都不願沾身的人,突然會做菜了......是為了紀衡學的?


    一想到這個可能,紀冷明心口驀地像是被什麽重物一壓,邪火噌噌往外冒。


    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並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已經同他沒有瓜葛了。


    她為誰學做菜,那是她的自由。


    她的大恩,他已用生命償還,她的過去,早與他無關!


    “老板,你咋了?臉色突然變得這麽難看?”


    “是沒睡好嗎?”


    孫彪和趙樂虎的聲音讓紀冷明從冰冷的思緒裏抽離。


    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失態的雙拳緊攥、兩眼猩紅,哪還有半點氣定神閑。


    他推開眼前的兩人。


    “我沒事。”


    “我去衝把臉。”


    說著,往洗手間走。


    溫婉將菜端上桌,見紀冷明臉色不對,直勾勾盯著孫彪他們。


    “你們剛剛惹他了?”


    孫彪:“怎麽可能呢,突然就不對勁了!”


    溫婉拿手巾擦了擦手:“我去看看!”


    盥洗室內,紀冷明對著鏡子,正不斷地用冷水潮濕臉龐。


    溫婉推門進來時動靜有點大,把他嚇了一跳。


    “不會敲門?”


    溫婉象征性的啪啪兩下門:“好了,敲過了!”


    接著隨手把門關上。


    紀冷明:“好好的關什麽門?”


    溫婉後背抵著門板,雙手抄著,又黑又亮的發絲有一縷垂落至胸前,容顏絕色,氣質孤絕。


    但身上係著碎花圍裙,和飄著的淡淡的炒菜味,又令她增添幾分生活氣息。


    她認真的看著他。


    “說吧,怎麽了?”


    紀冷明低著頭,不知是心虛,或是犯了什麽抵觸,不想同她對視。


    深吸一口氣,勉強控製住自己,關閉水龍頭。


    複抬起頭,語調相對平靜。


    “昨晚酒喝多了,有點難受。”


    溫婉仔細辨別他的微表情。


    可惜這人一張死人臉,藏情緒的能力又很厲害,她實在看不出什麽。


    “就這樣?”


    紀冷明:“不然呢?”


    溫婉點點頭,沒再多問。


    “那吃飯吧!”


    不提吃飯還好,一提這個詞,紀冷明腦子裏便會冒出雜七雜八的不著邊際的東西。


    賭氣一般。


    “我不餓!”


    溫婉可以在各種大小事上慣著他,唯獨不想拿他的健康開玩笑。


    喝了那麽多酒,起的這麽早,還不吃點東西,這是要成仙啊!


    “不餓不是理由!”


    說著,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一手拉住紀冷明的胳膊,另一隻手打開洗手間的門,強行把他拖出去。


    溫婉力氣大,紀冷明力道也不小,但他正處於恍惚中,壓根沒反應過來,人就被拽走了。


    “我自己會走,不要拉著我!”


    “我要是不拉你,你絕對不會再往前一步!”


    “腿長在我身上,想不想走我說了才算!”


    “哈!大門在我家裏,鑰匙在我手上,能不能走得掉,你說了不算!”


    “溫婉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吃了早飯再講道理,現在沒空!”


    連拖帶拽,一路拉拉扯扯,溫婉費了老大力氣,才把這隻不曉得因為什麽而犯了倔脾氣的別扭鬼給扯到飯桌前。


    還未坐下。


    突然,鼻翼間飄來熟悉的香味。


    這樣的氣味,讓紀冷明的大腦闖入一片空白。


    他趕忙低下頭去瞧餐桌。


    桌上隻平穩的擺放著一道菜。


    菜品並不精致,熱氣熏騰,顯然剛出鍋,粗糙的很,連大排檔的色相都比不上。


    卻叫紀冷明眼眶漸紅。


    但那是上輩子他的媽媽在他童年時期經常做的菜。


    紀冷明幼年,家裏窮,精肉買不起,隻能買豬板油回來熬油渣,所以,他媽媽做的菜肴裏,有很多菜都摻雜著油渣子。


    後來,母親病逝,留下紀冷明一個人生活,活的晦暗又無助。


    每至孤獨艱難的時刻,似乎嚐到母親遺留的味道,成了他唯一的幸福的來源。


    溫婉是不屑吃這樣的隻配貧民吃的食物的。


    她隻出於好奇,嚐過一次,但很快便吐掉了,還特意漱了口刷了牙,仿佛這種味道會讓她變髒。


    可現在,一道記憶裏的菜品,曾被溫婉鄙夷的料理,出現在了它不該存在的豪華奢靡的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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