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風清揚隻覺得胸口劇痛,似乎被人抱了奔跑,又似乎有人解開他的衣衫,在他胸口敷上一些物事,頓覺一陣清涼,疼痛也似乎略減.更有人向他口中灌入各種湯水,有甜有鹹,有苦有澀……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風清揚終於悠悠醒轉.胸口仍是隱隱作痛,頭脹欲裂,耳際轟鳴.勉強睜開雙目環顧四周,發覺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小室裏,室內布置簡陋,卻是清潔異常,除了自己躺著的木床,隻有幾張木桌木椅,那柄冷泉劍及一些隨身物品正放在床頭矮幾上.風清揚心頭一陣迷惑,漸漸清醒過來,記起昏迷之前是在與張廷伍比武,被一掌擊在胸口.不知是被誰救到此處?這裏又是什麽地方?那場比武到底如何收場?師兄趙清雷又在何處?那張廷伍自稱是酒仙書生的師兄,指責風趙二人暗害酒仙書生,到底是怎麽回事?一時間心中憂急,胸口又是一陣疼痛.風清揚解開胸口傷處,見已敷上薄薄一層黑色藥膏,藥膏下隱約露出一隻紅色掌印,不禁心中驚異:“這張廷伍不知是何來曆,年紀似也不甚大,掌力卻如此厲害!若不是有蠶衣護身,恐怕…,唉,我還怪師傅多事!”想到日前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既驚且愧.忽而又想到,“那酒仙書生若與張廷伍武功相若,我一定也遠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又是誰加害於他呢?加害他是否隻是為了嫁禍於我華山派?亦或這害酒仙書生之人正是張廷伍?”


    想了一回,正欲起身察看四周情形,隻聽腳步聲響,接著屋門推開,一個青衫女子,手中捧隻大海碗,小心翼翼的走進來.這女子雖是布衣荊釵,但身材纖細,麵目溫婉娟秀,望之可親.她抬頭猛然發覺風清揚已起身坐在床沿,似是一驚,幾乎把碗打翻,不由輕呼一聲.風清揚估量此女定與救治自己之人有關,忙道,“姑娘,讓我來.”迎上去正想接過那碗,不想牽動傷處,出手稍偏.姑娘見他來接,不知道是不願讓他受累,又或是害羞怕與他的手相碰,雙手急縮,一個不小心,竟失手將碗跌翻在地,砰的一聲湯水四濺.這一下她更是羞澀,愣愣的站在那裏,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怎麽啦,娟兒?”話聲響處,一老漢急匆匆跑了進來,滿麵焦急之色.看到室中情形,臉色頓和,一疊聲笑道:“哈呀,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呢.小兄弟,你總算醒了.別亂動,快回床上歇歇去.娟兒,怎麽這麽不小心?還不把地上收拾收拾,給這位大哥另盛一碗雞湯來?”邊說邊把風清揚拽回床上.風清揚見這老者麵目慈和,問道:“老伯貴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嗎?”


    “不急不急,慢慢說,你先躺下.這兒是吳家村,我老漢姓田,是個木匠,大夥都叫我田木匠.你兄弟帶你來的,托我照顧你養傷.”


    “我兄弟?”風清揚心下疑惑,自己那來的兄弟?莫非是趙師兄?“是呀,年紀和你差不多,臉盤方方的,長得和你倒不太像.他說有要事急著回嶽陽去,偏偏你受了傷.所以呀,我就把你留下了.別著急,他說過兩天就來接你.唉,年輕人愛打報不平是好事,可也不能太意氣用事了.你這傷可著實不輕,一昏就是三天,還好總算醒過來了.”


    風清揚心想,既是年紀相仿,自然不是趙師兄了.此人顯然沒有惡意,隻是不知他編排了怎樣的故事,這打報不平雲雲更是不知從何說起,隻好問道:“我在這兒已經三天了麽?”


    “可不是!剛來那天你可燒得真可怕!還好你兄弟留下的傷藥很靈驗.”


    風清揚心下暗忖,這傷藥似香非香,但驅毒止瘀,通體舒泰,顯然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藥材,非自己所知的任何名門正派所有.究竟是誰救我至此,贈以靈藥?趙師兄又在何處?他不與我在一起,是否是那張廷伍的緣故?他又是否是張廷武的對手?


    問了一回老漢,也不得要領,看來這老漢也不知道此中原委.要想得知事情的端底,恐怕隻有回到比武現場一查.向老漢一問,原來此地離開嶽陽城不過百裏.風清揚恨不得當即就要動身,但一來傷勢仍重,二來也想不如等上兩天,萬一那自稱兄弟之人果然轉來,也好一談.於是白天幫父女倆幹些粗活,晚上陪老人閑話家常.田老漢很是健談,娟兒卻甚是靦腆,有時風清揚與她談笑幾句,她總是含羞微笑的多,開口回答的少.風清揚出道多年,會得多是慷慨豪俠之士,這般羞澀靦腆內向的少女還是第一回見到.找些平日江湖中的事講來,娟兒聽得甚是津津有味.這一日風清揚正幫著老漢幹活,一旁娟兒忽然低低的“咦”了一聲.跑去一看,原來她正在洗衣服,順便把風清揚的蠶衣也放在一起洗了.這蠶衣入手甚輕,娟兒也沒在意,和其他衣服一起放在水裏.過一會兒,卻見蠶衣已慢慢的卻獨自漂到一角,把別的衣服都遠遠推開半尺之外.將蠶衣放了回去,過不多時則又獨自漂開,好像有一種拒力在不斷向外散發著.從水裏拿出來,則滴水不沾,一個個水珠沿著蠶衣滾下來,恰似珠落玉盤.此衣一向由華山氣宗執管,這種景象風清揚也是第一次見到,甚感有趣.娟兒更是眼睛睜的大大的,一臉的好奇.睫毛上掛個水珠來不及擦去,陽光下一閃一閃.轉眼四天過去了,那“兄弟”仍然不見蹤影.風清揚的傷勢已經痊愈,心中掛念趙師兄,於是告別二人,向嶽陽城方向走去.雖隻四日,三人處得已甚融洽.臨別依依,三人均感不舍.風清揚走出很遠時,回首仍能望見娟兒纖秀的身影.風清揚展開輕功,正午時分就趕到嶽陽城邊的那片樹林.那幾棵被利器削過的丈高老樹依然枯立,地下足印紛亂,卻是一個人影也無.忽然發現一棵樹幹上有片暗色血跡,風清揚心下一驚:這並非當日自己嘔血的位置!難道另外有人受傷?來回勘探幾回,茫然不得要領,於是奔至嶽陽城內,希望在街巷中找出線索.烈日當頭,街中行人甚是稀少,想來前些時聚於此地的眾多好事之徒多已散去.走了許久,不見一個武林人士.風清揚近年來雖然曾經多次行走江湖,但多有師友相伴,此刻孤身一人,且諸事不明,不禁有些茫然.行至湖畔,但見水波浩浩,橫無際涯.隻覺自己就象一葉扁舟,於萬頃一碧中,不知何處而行.舉目四望,不遠處一座酒樓雕梁畫棟,甚是輝煌,樓前招牌黑底金字,正是“醉仙樓”三字.風清揚想起這乃是酒仙書生原先約定比武之處,於是快步走去。


    醉仙樓內隻有稀稀少少幾桌客人。風清揚選了靠窗口的一張桌子坐下,點了幾樣小菜和一壺老酒,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觀察店中客人.正沉吟間,店門外嘰嘰喳喳走來一群小童,一聲高過一聲的吵嚷不休:


    “咦,這兒有家飯館,咱們進去吃飯吧.”


    “這不是飯館,是酒館!招牌上明明寫著醉山樓.”


    “酒館和飯館還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有酒有飯.”


    “那山字旁邊還有個人字,這叫做醉仙樓.”


    “有人沒人都是山嘛,難道山上走個人就變成海了?”


    “變成海大概不會,不過山可能會被壓矮一點.”


    說話間幾人已湧進店來.隻見他們一共六人,最大的十一二歲,最小的隻有七八歲.身材高矮參差不同,六張臉卻如同一個模子裏塑出來:明明是唇紅齒白,五官各自清秀,放在一起卻似長錯了地方,互相不服,看上去甚是滑稽.更有臉長驚人,足足有臉寬的三倍.一時間店裏的客人都停箸側目,眾人微笑之中,都有一種“看這六個小童,其父母之醜可想而知.”的感覺.進得店來六張嘴仍是嘰嘰喳喳不停.門口一條大漢似是店裏的保鏢,走過去攔住他們道:“去去去,到外麵去,我們醉仙樓不是你們玩的地方!”邊說邊揮手將六人向門外趕.那六人身形一閃分開,各自出手,不知怎麽的,大漢唉呦一聲已被掀翻在地.較年長的四個小童按住大漢的四肢,另外兩人跳在大漢身上,亂踢亂踏.那大漢徒有一身橫肉,卻被這六個小兒整得殺豬也似大叫.立時有兩個店夥跑來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六位小兄弟快放手吧.六位要吃些什麽,我們馬上就送來.快放了他吧!”他們見那平時威風十足的保鏢也被掀翻在地,毫無還手之力,自是不敢上前動手,隻在一旁苦勸.六小兒肚子也著實有些餓了,於是躍到店夥周圍,七嘴八舌的點菜.一個問道:“你們這裏什麽東西最好吃?”一個道:“有沒有豆腐?”另一個奇怪道,“總聽人說吃豆腐吃豆腐,豆腐到底有什麽好吃?”一個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本事的男人都喜歡吃豆腐.這吃豆腐的滋味好極了!”前一個不服道,“你也沒吃過,又怎麽知道?我問你應該怎麽樣吃豆腐?”另一個卻問道,“你們有沒有酒?”店夥生怕一不小心也被按在地下痛打,隻是一疊聲的道,“好!好!有!有!我們這兒什麽都有!”心中暗歎,也不知他們給不給銀子.好容易六人放過了店夥,在店中撿了最大的一張桌子坐下.其中一人又想起進門時的話題:“還是我說得對吧,那個字念仙,不念山.連剛才的店夥也說這裏是醉仙樓.”


    另一人道,“第一,怎麽見得店夥的話就是對的呢?要比起學問來誰還比得過我桃花童?第二,這醉仙一詞,大大講不通.既是神仙,那就是說喝酒從來不會醉的意思.你怎麽可能把神仙灌醉?”


    另一人道,“也不是什麽神仙都不會喝醉.酒仙才是喝不醉的意思,但這裏的仙字,難道就不能是書仙,花仙?”


    又一人卻道,“即使是酒仙,怎麽就一定不會醉?前日那酒仙書生手腳亂舞的樣子,分明是醉的一塌糊塗.”


    前一人道,“酒仙書生不一定就是酒仙.酒仙怎麽會被人綁起來?”


    “把他灌醉了,就綁起來了.”


    “酒仙不會醉,你怎麽灌醉他?”


    風清揚初見這六童之時,隻是覺得又奇怪又好笑.後來見他們打倒那大漢,分進合擊,配合之巧,是很高明的手法,此刻聽他們說起酒仙書生,心中一動,頓時留上了神.心想難道這六個小孩竟見過酒仙書生?


    於是風清揚走到六小兒桌邊問道,“請問六位小兄弟,你們叫什麽名字啊?”六人見到有人與他們說話,都十分高興,爭先恐後的答道,“我叫桃根童,是他們的大哥.”“我叫桃幹童.”“我叫桃枝童.”“我叫桃葉童.”“我叫桃實童.”“我叫桃花童.”“我們桃穀六童,出道來未遇敵手,威名遠揚,你一定是聽說過的.”風清揚聽他們有這樣好玩的名字,不禁微笑,連聲答道,“久仰,久仰.”六人聽了都眉花眼笑,高興異常,把風清揚拉在桌旁,連聲道,“來來,喝酒,吃菜!”“這一盤比較好吃!”“你以後跟人提起來,說起和我們桃穀六童一桌喝過酒,別人一定羨慕得不得了!”


    風清揚喝了一口桃枝童遞來的美酒,卻原來是一盅糖水,想來是店夥見他們年紀太小,就以水作酒了.好在六童也未喝過真酒,兀自吹噓不停,“你若是覺得這酒太烈,就要少喝一些,千萬不可和我們比.我們兄弟酒量驚人,千杯不醉,你們尋常人就不行了.”桃根童說得興起,更一口灌下糖水,豪氣幹雲的喊道,“夥計,再拿一壇酒來!”


    鬧了一會兒,風清揚好容易找個機會問道,“剛才聽到六位談起酒仙書生,想來你們一定認識他了?”桃葉童道,“酒仙書生?我們當然認識.”桃花童道,“我兄弟見聞廣博,你問我們算是問對了人.”桃根童道,“我們不但認識他,昨天還見過他.”桃實童忙道,“是我先見到他的!”


    風清揚忙問,“你們昨天見到他了?是在什麽地方?”想到一找著酒仙書生,許多疑問就可以迎刃而解,聲音也不覺有些激動起來.桃根童道,“是呀,我們昨天還見著他來,就在山那邊的一個破屋子後.”桃實童又道,“是我先瞧見他的!”桃葉童道,“我們兄弟在山那邊練武,桃實童輸了我一招,要賠我兩隻知了……”桃實童道,“誰說我輸給了你?!”桃葉童也不理會,續道,“他輸了我之後,就滿地找樹要抓知了,又見那邊有個破房子,就嚷嚷著要去拿一根長杆……”


    桃實童道,“是呀,我想去屋裏找一根竹杆,剛翻牆進去,就見後院的樹上吊著酒仙書生,被綁了手臂,扭來扭去.”桃根童道,“不對不對,他嘴裏堵著東西不能說話,你怎麽知道他就是酒仙書生?所以你隻看見了一個人被吊在樹上,而沒有看見酒仙書生被吊在樹上.”桃花童忙嚷道,“是我先問他是誰,他在回答我時說他是酒仙書生,所以是我先看見他的!”桃葉童卻道,“是我拿出他嘴裏的布的,不然他怎麽能回答你?”


    風清揚心中焦急,偏偏這六小兒夾纏不清,爭來吵去,嘰哩呱啦說到此時風清揚方聽出了個大概,原來這酒仙書生還真被人擒去綁了起來.忙又問道,“那你們把他解下來了麽?他又說些什麽?”


    桃花童道,“我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他叫酒仙書生.”桃幹童道,“這可真是奇怪,難道他的酒量比我們兄弟還好麽?我就跟他比酒贏了他.”桃花童道,“他叫什麽書生,那一定讀過不少書了,我問他敢不敢跟我比學問.他肯定是聽說過我的大名,比也不敢比就認輸了.”桃根童道,“我就問他敢跟我兄弟比什麽,他說久仰我們的大名,佩服得五體投地,自知什麽都比不上,隻求我們趕快放他下來.”


    風清揚想到酒仙書生當時身處奇險,偏偏遇上這麽六個頑童糾纏不清,處境之尷尬,不禁莞爾.想那酒仙書生因不願拖延時間而認輸尚為可能,這佩服的五體投地之言就或許摻了水分,那比酒贏了他雲雲更是不可信.忙又問道,“那你們放他下來了麽?”


    桃葉童道,“他既久仰我們兄弟的大名,我們自然要救他了!也好讓他親眼見到我們的俠義之行.”桃花童道,“可我們剛剛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他就一溜煙的跑掉了.”桃根童道,“他一定是急著跑到江湖上去傳頌我們桃穀六童的名字.”桃花童卻道,“不對,他是怕跟我比學問,趕快跑掉了.”桃幹童道,“他是怕跟我比酒量!”桃實童道,“這個人輕功倒還不錯,隻是比起我們六個來就差的遠了!”桃葉童道,“是呀,我們追了一會兒,看他跑得太慢,就由他去了.”桃實童道,“我們根本沒有追.”


    風清揚一陣失望,看來這酒仙書生又不知去了哪裏,這一線索就又斷掉了.再追問桃穀六童當時酒仙書生的言語,卻毫無所獲,無非是一些如何對他們兄弟六人佩服久仰,甘拜下風,他們如何俠義救人之類.桃葉童忽然想起,對桃實童道,“你還沒有賠我的兩隻知了呢!”


    正不知作何處,忽然腳步聲響,門外走進一人.風清揚抬眼一看,正是比武那日曾一路跟隨自己和趙師兄的那個少年.麵方耳長,滿臉笑嘻嘻的,神情散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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