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衣見十幾個乾隆的影子突然匯聚為一,背向立在自己的跟前。她的目光發直,腦海中猛地跳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殺!殺了……他!!隻要殺了這個滿清皇帝,就沒人可以再害家洛啦!”水衣憂鬱成疾,涉世未深,忽然產生了這個荒誕的想法之後,竟真的掏出一把匕首。兩隻手緊緊握住刀把,猶豫再三,咬咬牙,方欲照準毫無防備的乾隆後背插下,卻見他兩根指頭夾住韋玥妍疾刺過來的短劍,朗聲說道:“玥妍……韋姑娘!!我真的沒有殺害你阿爹!不信?不信你可以問姚姑娘啊……”


    姚水衣一愣之下,又聽他溫語道:“水衣,沒有傷到你吧?”


    這熟悉的聲音,這熟悉的背影,難道此人不正是其日夜牽掛的大哥姚頎麽?姚水衣一想到哥哥,手頭一鬆,匕首咣當一聲,墜在了地上。乾隆好奇地回過頭來,低眼瞥見地上泛著青光的匕首,雙眉一蹦,大驚失色地叫道:“水衣,你可別……別傷害她呀!


    我與玥妍隻是有些小小的誤會,她……她其實不會真的殺我的……你且告訴她,殺害韋老先生的凶手,可是我麽?”


    姚水衣木訥地搖了搖頭,仿佛丟了魂兒似的。許久,其神方回,低下頭道:“不是。咱們發現他時,他已經死了。”


    韋玥妍聞聽,一時默然,俊俏的臉上神色恍惚,一對妙目亂轉,好像在思考著些甚麽。乾隆見對方總算是稍微安靜了些,長籲口氣,又轉臉對姚水衣道:“水衣,我與這位韋姑娘有些私事要談,你可否先且回避一下?”


    姚水衣抬眼呆呆地審視著乾隆的臉龐,內裏紊亂之至,居然弄不清對方到底是誰。


    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默默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捧於心口,又可憐兮兮地望了二人一眼,這才徐徐轉身,出得廳去。乾隆目送姚水衣漸漸走遠,回首見韋玥妍眼中含淚,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更顯出一種別樣的美態。他看得癡呆,一疏神間,為對方抽回短劍,還入鞘中。


    韋玥妍小心翼翼地背過身去,肩頭仍是起伏不止,卻是斜眼偷窺對方的神色。誰料恰與乾隆目光相對,不覺駭地轉視他處。乾隆見她在偷看自己,心頭忖道:“她在看我麽?嘿嘿……確是真的在看我呀!”


    其實,韋玥妍又何嚐不知殺父仇人並非乾隆?適才其伏在父親屍身之上,發覺他頸側下緣有一個暗紫色的凹孔,心裏驚駭莫名,嚇得渾身發抖。你道為何?原來,此孔實係毒桑教教主宋奚遙的陰毒武功“吸胎毒壞指”所致。玥妍久居聖宮,故而熟識。本來,父親在逃離毒桑教前,曾與之暗中相會,約定於今年中秋之時,在呼延山莊內匯合。


    因為他已知道,能夠克製聖宮中那些歹毒武功的寶典《聖蠶秘笈》,便是藏在彼處。隻要得到此物,何愁韋家四代冤屈不可昭雪?


    韋玥妍過去曾對乾隆下過毒手,生怕他會當麵問罪。雖則對方被她吸幹內力,本應無有還手之力。其生於苗疆,長於邪教,耳濡目染之下,行事頗為狠辣決絕。隻是玥妍本性尚且純真,良知未泯,還有羞恥之心,更不會殺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以絕其口。


    然被人指著鼻子咒罵,畢竟很不痛快。故她惡人先告狀,讓乾隆手足無措,暫忘舊隙。


    又是一掌摑去,想欲試探對方,是否真的武功盡喪。


    但韋玥妍萬沒料到,乾隆此番不但武功未失,反顯精進不少,內力居然比合二人之功的玥妍更為深厚!這樣一來,對方便極有可能加害於己,畢竟是她先對不住人家的。


    韋玥妍不明乾隆情意,一念及此,心頭害怕得緊,轉身苦思對策。


    乾隆見她轉過身去,沉默良久,沒有應答,以為其腦海尚存殺父凶手的疑惑,手揉耳垂之下,忽然伸直三根手指,舉臂說道:“令尊橫死於此,我的心中也覺難過得很。


    隻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鑒,我愛新覺……那個富察·寶璽對天發誓,決沒有傷害過嶽…


    …不對,那個玥妍姑娘的先翁分毫。此誓為憑,如有虛言,天打雷劈,萬箭穿心,刀斧加身……嗯,群蛇噬體,人神共憤,直墜入十八層地獄,剝皮拆骨,拔舌抽筋,永世不得與韋姑娘再見!!”


    韋玥妍本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害怕。突然聽他發了這麽個狠毒、冗長的誓咒,卻不禁有些好笑。後來聽到那句“永世不得與韋姑娘相見”雲雲的,臉上忽爾一紅。她本認為這寶額駙窮追不舍,死纏爛打,不過是貪愛自己的美色罷了。且見其為人油嘴滑舌,色眯眯的,故其下手之時,並無半分歉疚之意。


    後來離開皇宮,苦煉“毒桑怨獄剛”不成,才知那本《毒桑秘笈》是假。痛罵宋奚遙之餘,想到乾隆此人雖然“麵目可憎”,用意不良,然待自己總算不錯,良心或多或少受到了些譴責。現在聽他發了那個毒誓,才知適才是其庸人自擾,對方似無報複之意。隻是仍不甚肯定,試探地問道:“我以前那樣待你……你,你不恨我麽?”


    乾隆如今能得與對方敘話,早忘卻了過去的種種不快。現下美人兒驟然提及,反令之聞言一愣,摸摸鼻子,尷尬地笑道:“這,這個麽……說不恨是假的……隻是……隻是……唉,咱們先別說這些掃興的話兒,好嗎?唔,韋姑娘,你相信了麽?相信我不是凶手了麽?”


    韋玥妍要的就是他那句話,其放心之餘,輕聲說道:“你又何必如此咒罵自己?我相信你便是啦。”


    乾隆聽她如此一說,歡喜得幾乎要手舞足蹈,一跳三丈。以手加額之餘,又道:“現在嶽……那個玥妍姑娘的先翁尚且暴屍於此,實在對他老人家太也不敬,不如咱們且先將他安葬了吧?”


    韋玥妍聞之,內心又是感動,又是慚愧,一串眼淚滾落了下來,徐徐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兩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韋伯昭的身子,挖土埋在莊後一處幽靜之地。姚水衣遠遠望見,從莊中找出一些用剩的香燭,同乾隆一道在墳前拜了三拜。韋玥妍想到從此與父親陰陽相隔,再難見麵,直哭得肝腸寸斷,淚人兒一般。讓另兩個人也覺動容,在旁安慰不止。玥妍哭得聲音嘶啞,方才略平靜些,任由乾隆攙扶著回到廳內,卻將個多情天子樂得合不攏嘴。


    姚水衣見那兩人先前尚且打打殺殺,現在似乎已然調停,這才放下心來。三人靜默了飯頃,姚水衣第一個發話道:“哥……那個,四爺!還沒請教這位姑娘的芳名哪。”


    乾隆一敲腦門,笑著自責道:“你看我們,瞎鬧了這許久工夫,都險些將你給忘了。水衣,這位是韋玥妍韋姑娘,咱們本乃同門師兄妹,親睦得緊。適才由於她父親暴亡,傷心過度,才會對我有些誤會,現在一切可都清楚啦。玥妍,她是我的朋友,姓姚,芳名水衣二字。”


    韋玥妍擦去淚痕,抬起頭來,衝其露齒一笑。姚水衣方才沒有留意她的容貌,現在與之近在咫尺,一見之下,不禁將嘴張得老大,黯然神傷道:“天哪……世上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麽?我與她相比,可差得遠啦!哥哥說我同先母頗為相象,都是天下頂頂漂亮的麗人兒。看來,多半是他對母親的敬仰及思念所至。倘若他親自見過這位韋姑娘的話,想也不得不改口了。”其實,姚水衣人已很美,隻是與韋玥妍那傾國傾城的容姿相較起來,才會稍顯遜色。


    乾隆又問道:“玥妍,我曾聽……那個漓兒說過,你們韋家還有常釋天與毒桑聖教之間有極大的仇恨。隻是,她所知的也不詳盡,你可能告訴我麽?”


    韋玥妍聞言一愣,閃著一對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問道:“和婧公主?她怎麽會知道的?”


    乾隆心道,這下又壞啦。白漓既然身為公主,自應日日呆在深宮之中,江湖上的事兒,又哪裏會知道呢?他始終未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韋玥妍,故對方仍然以為白漓乃是他的妻子。如今他自己說出這番話來,於“理”不通,破綻百出,令其大傷腦筋。


    而韋玥妍似乎並未完全將其放在心上,見她長歎口氣,仰麵朝天,目光閃動道:“此事說來話長,也是先父離教出走前的那一天,才告訴我的。我曾祖父白龍公——聽先父說其實本不叫這個名字——他老人家好像曾做過康熙朝的大官。可後來為了義氣二字,詳死出逃,與老母共七位夫人藏身在雲南大理城內。


    “他們過了兩年太平日子,一次,曾祖與感情最好的三位夫人到了關索嶺一帶遊玩。他們一行四人正自盡興,忽聞遠處兵刃喊殺之聲不絕。待其趕去一瞧,卻見有七八個異服之徒正自圍攻兩人。眼見其中一個渾身是傷,不支倒地。曾祖看不過去,用妙計與三位妻子一同趕走惡人。相問之下,才知他們兩人一個叫宋征戎,一個叫段玉寒,乃是此間‘獨散教’的兩名門主。


    “那‘獨散教’教主葉桑楚,本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可卻因一件異事,幡然悔悟,改邪歸正。後來,他遇上不少在武林中無處棲身而逃到苗疆的人,大家誌趣相投,將原來的邪教‘毒桑教’改名為‘獨散教’,旨在與世無爭,閑獨悠散。教中教徒眾多,分由五位門主管轄。便是東聖門宋征戎、西賢門謝方臣、南天門段玉寒、北地門吳羽及中神門常武文。因為幾日前教主葉桑楚病故,而謝方臣和吳羽二人不甘心一生碌碌無為,想擴大‘獨散教’的聲勢,進而踏足中原。因此要排除異己,奪取教主之位,而聲望最高的宋征戎與段玉寒自然地便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曾祖聽後,很是不平。又覺自己終日無所事事,太也無聊,遂決心要助其一臂之力。父親說,他聽聞曾祖白龍公智計無雙,武功蓋世。不費吹灰之力,便使計將謝、吳二人鏟除,更擁戴宋征戎坐上了教主之位。宋征戎對曾祖十分感激,極力邀其入教。白龍公他左右推托不得,便也答應了,還搬全家到了教壇那片世外桃源中長住下來。


    “可誰又能想到,其實宋征戎那狗賊的野心更大,竟要圖霸整個中原武林。不但如此,他為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使出狠辣的手段暗中害死許多不聽話的老教徒,又吸納不少奸惡之徒入教。曾祖看在眼裏,初時雖覺不滿,然姓宋的狗賊畢竟待他不薄,也就暫時忍下了。又過了許多年,宋征戎練到《毒桑謎笈》上最為厲害、也最為歹毒的武功‘吸胎毒壞指’時,居然下令派手下暗中捉來當地的孕婦,取出其腹中尚未出世血淋淋的胎兒練功!!


    “曾祖眼見教中舊識越來越少,而‘獨散教’又再次淪為邪教,不禁心灰意冷,要向教主辭行。宋征戎知道白龍公他乃是曠世奇才,生怕他一旦為其對頭所用,便要與己大大地不利,就此生出了歹毒的念頭。


    “他故意弄傷自己,卻向教眾聲稱是白龍公為奪教主之位,而向其下的殺手!斯時,教中之人大都隻聽宋征戎一人的話。再加上曾祖身為東聖門門主,位高權重,早遭猜忌,於是紛紛落井下石,聲討曾祖。我祖父虎頭公與太叔銅錘公兄弟二人,聽說父親之事,很是震驚,前往宋征戎處評理……”


    乾隆聽她說到這裏,心中不禁奇怪:“她家裏人的名字可也真有意思,甚麽虎頭啊、銅錘啊的——難道是在賭錢麽?”


    韋玥妍繼續道:“宋賊一不作,二不休,也給祖父他們安上了判亂的罪名。教中人知道此事,都將矛頭指向我們韋家。那時候,南天門門主段玉寒已經作古,由其子段寧接掌其位。他與曾祖感情甚好,不信他老人家會作下這般大逆不道之事,遂而上門質問,又落得個‘叛教’的下場。斯時,宋征戎放出消息,要將韋、段二家處以‘萬蛇噬體’之刑!中神門門主常武文與段家是世交,他拚死救出了段寧尚在繈褓的兒子釋天,逃到了關東白頭山上,將其撫養長大。


    “可憐我們韋家大大小小係數被推落萬蛇坑中,毒物噬體,死得好慘……或許天不亡我韋氏,那些蛇居然沒有傷害當時年方周歲的父親。邪教有一規矩,凡從‘萬蛇坑’中存活之人,便不可再加傷害。宋征戎雖有大權,然也不可違背教規,畢竟還是放過了父親一人。但這個衣冠禽獸,卻欲父親一生都背負著父輩叛教作亂的罪名,誓死為其效忠,終身作其走狗!!”


    韋玥妍說到這裏,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乾隆聽她說出家中慘遇,感慨之餘,也才明白為什麽對方要對毒桑聖宮怕成這副樣子。想來,其欲練那“毒桑怨獄剛”護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卻非存心要拿自己開刀。他於這般自我安慰之下,終於把原已僅存的一絲怨懟之心也都打消了。


    韋玥妍拭幹眼淚,定了定神,良久之後,方繼續說道:“宋征戎有兩個兒子,大的叫作奚遠,小的叫作奚遙。這小兒子宋奚遙的狠辣陰刻實不下於父親。他知道哥哥宋奚遠乃其父寵妾所出,日後定要承嗣教主之位。遂於一次大舉剿敵中,將父兄殺害,並毀壞兩人麵目,說死的乃是宋奚遠和宋奚遙,而他自己冒充其父,掌教至今。


    “十年前,常武文悄悄潛回,將事情真相告訴了我阿爹,不慎為宋奚遙察覺。父親為了不受嫌疑,竟將常武文打成重傷,又有心放他逃走,還請命要親自追蹤,以除段家餘孽段釋天。那宋奚遙派了他所寵幸的沈惜玉與父親同去,常武文是死了,然段釋天卻已逃得無影無蹤。沒想到的是,在一次武林大會之上,他會改姓作常釋天現身會場……”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鸚鵡前頭不敢言”,摘自朱慶餘《宮中詞》詩。原詩講的是宮女生活愁苦,便是想要抒發一下,也怕被鸚鵡聽去泄密。這裏隻取了“不敢言”三字原意,是韋玥妍不敢向乾隆言說父親慘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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