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的從桌邊站了起來。


    這個房間很寬敞,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當他一站起身來,整個房間都變小了一樣,壓抑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而我就站在門口,看著他一步一步的朝我走過來。


    好像一座山,當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所有的光,都被擋住了,隻剩下他清晰的輪廓,和被陰影覆蓋了大半的臉龐,當他低頭看著我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用什麽樣的表情,看著“死而複生”的我。


    屋子裏的氣氛,幾乎讓我窒息。


    然後,我看著他慢慢的抬起手。


    我恐懼的閉上了眼睛。


    他是要打我?還是要掐住我的喉嚨?我不敢去想,可記憶裏那些鮮明的痛都在這一刻複活了,我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無路可退,身後已經是緊閉的大門,後背撞上的那一刻,我幾乎認為自己已經到了絕境。


    可是,預料中的痛楚和窒息,沒有久久沒有降臨。


    反倒是我的臉龐上,感到了一陣——甚至是溫柔的撫摸。


    我驀地睜大了眼睛,卻對上了那雙近在咫尺的,漆黑閃爍的眼,他幾乎已經貼上了我的身體,起伏的胸膛已經緊貼上了我起伏不停的胸前,整個人好像覆在我的身上一樣將我禁錮在門和他的胸膛之間,而他的那隻手,正停在我的臉上。


    我頓時像是被毒蛇叮了一般,一動都不敢動。


    他低頭看著我,目光閃爍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幾乎要粉碎墜落,而我不想與他這樣對視,立刻就偏開臉去。


    可才一動,卻被他另一隻手也撫了上來。


    兩隻手微合著,好像捧著一樣稀世珍寶一般輕捧著我的臉頰,掌心越來越炙熱的溫度如同他目光裏的溫度,幾乎要灼傷我。


    “放開我!”


    “別動……”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已經完全沙啞了。


    好像走過幹涸的沙漠,終於找到了一泓清泉一般,他從來穩如磐石的手在這一刻竟然顫抖了起來,甚至連他的目光也不那麽確定了,看著我,再看著我,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越來越炙熱的溫度。


    最後,我聽見他暗啞的聲音道:“你還活著……”


    像是有一根針,狠狠的從他的後背刺入,也紮進了我的胸膛,讓我和他在這一刻的呼吸都紊亂了,心跳也顫抖了。


    我痛得一哆嗦,抬眼看著他。


    “你還活著!”


    像是要肯定這個可能一般,他又一次重複。


    我想要說什麽,可嘴唇微顫著,又什麽都說不出口。其實,不管說什麽,在見到他的這個時候都已經晚了,我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所有的事實也都一件一件的擺在他的麵前——


    我還活著。


    我嫁給了別人。


    我生下了屬於我們的女兒。


    我們……又相見了。


    像是一出戲,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和他,在經曆了生死,經曆了分別,經曆了我以為可以結束的一切糾葛之後,終於,還是又見麵了。


    “你還活著。”


    “……”


    “那個時候,你從船上跳下來的樣子,輕盈得像隻鳥兒。直到現在,我都還不覺得你是自盡,而是覺得你羽化登仙了一樣。”


    他的聲音越輕,我的心裏越怕,甚至已經怕得連呼吸都不敢繼續,近乎窒息的感覺好像被命運的手狠狠的扼住了喉嚨,就像一隻被逼上了絕境的困獸。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透著一絲絕望的凶悍,他突然道:“你在怕什麽?”


    “……”


    “你怕朕——會傷害你?”


    “……”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時那警惕而恐懼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像是在壓抑著什麽,他抬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可他捧著我臉的雙手,卻始終隻是輕輕的,甚至連多的一絲力氣都沒有使用,當他再次低下頭來看我的時候,那雙手甚至開始溫柔的摩挲著我的臉頰,指尖輕撫過耳垂的時候,帶來的陣陣酥麻,讓我戰栗不已。


    “朕知道,那個時候,你受了不少委屈,玉全也說,你在大牢裏的時候還自盡過幾次。”


    “……”


    “所以,朕不會怪你。”


    “……”


    “我不怪你離開我。”


    若不提當初,我的心裏隻有突如其來的恐懼,可恐懼之後,卻發現所有的過去的感知都複活了,痛苦,無助,絕望……到最後的——恨。


    每一段,都是血和淚,我以為是上輩子的事,今生我不要任何償還,隻賠給我這半生的平安幸福即可。


    可現在——


    我看著他,卻見他的目光似乎也黯然了一下,但立刻,他又抬起頭來微笑著看著我,那笑容中仿佛還有一絲幸福的甜蜜滋味,他低頭看向了我已經蒼白的臉龐,用拇指輕輕摩挲著我不停顫抖的唇瓣,柔聲道:“你還活著,這就夠了。”


    我好像一隻被人困在陷阱裏的獸,完全被命運扼住了喉嚨,此刻甚至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他看著我驚恐無助的樣子,嘴角勾起了一點淡淡的,仿佛是笑意的弧度,柔聲道:“你不要怕。”


    “……”


    “朕,我也很……想……”


    他的話說到最後,也成了舌尖模糊的呢喃,好像陷入了混沌的,不願清醒的夢境中一般,我隻感到他的一隻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然後他迷醉一般的閉上眼,朝我低下頭,慢慢的靠近我的唇……


    不!


    心中一聲驚叫,讓我一下子從被他扼住的窒息中清醒過來,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推開了他:“不要!”


    他猝不及防,被我猛地一推,後退了好幾步,撞翻了身後的凳子。


    我驚恐不已的靠在門上,連呼吸都帶著恐懼的顫抖,仿佛看著一頭將要吞噬我的猛獸一樣瞪大眼睛看著他,隻要他再靠近我一步,我就要轉身逃開。


    他乍一被我推開,臉上立刻露出了怒容,但一抬頭看著我驚恐萬狀的模樣,那怒火似乎又一下子熄滅了。


    他笑了一下。


    “你不要怕。”


    “……”


    “我不會——不想傷害你。”


    “……”


    “你受了不少苦,朕知道。”


    可即使他這樣說,也無法讓我有絲毫的放鬆,我隻覺得自己是一隻被老虎壓在利爪下的兔子,他要什麽時候撕碎我的喉嚨隻是一個興起的問題,而此刻,我連一點可以保護自己,保護劉三兒的籌碼都沒有。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你——是怎麽找到——”


    話沒說完,門外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還沒來得及反應,劉三兒已經推門走了進來,一轉頭就看見我靠在門後,頓時“咦”了一聲:“你怎麽在這裏?”


    “我——”


    我一時間心緒紊亂,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時,倒是裴元灝淡淡的開口:“尊夫人看你許久都沒回來,想出去找你。”


    說著,他看向我:“是嗎?”


    我帶著說不出的戰栗和恐懼,還是很快點了點頭。


    劉三兒立刻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帶我走回到桌邊坐下,靦腆的說道:“讓你們取笑了。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辣的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還在斯斯的吸氣,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應該輕易的說什麽,做什麽,隻能輕輕的將麵前的一碗茶推過去,淡淡道:“再漱一下,別吃了。”


    “嗯。”他點點頭,又喝了一大口茶,還是緊皺著眉頭,偷偷的吐了下舌頭。


    若是在平時,我一定會笑起來,可這個時候,我笑不出來,甚至也是不敢笑,隻能這麽看著他,而目光還要掛在對麵,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男人身上。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發難,我隻知道,一旦發難——一切都完了。


    可劉三兒卻好像還是渾然不覺,喝了茶之後稍稍好些,又轉頭看了看我,笑道:“將來離兒長大了,得讓她學學吃辣,別像我這樣鬧笑話。”


    我的臉色微微的一震。


    眼角的餘光已經看到對麵的人站了起來,我一下子緊張得睜大眼睛,就看到他起身,微笑著說道:“說起離兒,我其實還為這個孩子準備了一份禮物。”


    “什麽?”劉三兒一聽,急忙擺手道:“這可不行。袁公子,你之前救了我,又照顧了我那麽久,已經是大恩了,怎麽還能要你的東西呢?”


    他淡淡笑道:“不是什麽大東西。不過是給——給孩子的,算見麵禮吧。”


    說完,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東西。


    我下意識的轉頭看了一眼,而這一眼,立刻驚得我目瞪口呆。


    那是一根紅繩子,下麵掛了一個晶亮的小掛飾,而仔細一看,那竟然是一顆黃金鑄成的蘭花扣!


    我的腦子一時間亂了——那顆蘭花扣,當初在紅葉寺的時候就掉了,後來雖然我還想回去再找,卻也沒有找回來,原以為就這麽失落了,可怎麽會在他手裏?


    不,不會的,他怎麽可能找到那顆蘭花扣,隻怕是他另外從衣服上拿下來的。


    “咦?”


    我的心裏還這麽想著,一旁的劉三兒一下子驚訝的站了起來,看著那個掛墜,說道:“這——這個東西——”


    裴元灝抬眼看了看他:“什麽?”


    劉三兒小心的撚起來,仔細的看了看,我心裏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怎麽會這樣,正在不解,就聽見他說道:“這個東西,怎麽會在你的手裏?”


    ……


    這一回,不僅是我,連裴元灝都愣住了。


    我們倆下意識的對望了一眼,又都看向了一臉愕然的劉三兒——怎麽回事?他見過這顆蘭花扣?


    我一時間驚訝不已,裴元灝的目光卻是閃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他:“你見過?”


    “嗯。”三兒用力的點了點頭,說道:“還是一兩年前的事了,我去紅葉寺幫工,就在打掃佛堂的時候在佛幡的後麵掃出了這個東西。我看見是金的,就要交給寺裏的主持方丈,可是方丈看了之後,卻說這個東西不是寺裏的。但他又說,這東西跟我有緣,讓我帶著,將來也許會有用處。”


    這一刻,我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傻傻的看著他。


    原來,那顆蘭花扣,是被他撿去了。


    這時,我才恍然想起來,當初在紅葉寺的時候,一嗔跟我說過,吉祥村有個村民會幫他們打掃佛堂,可那隻是隨意的一句話,我也無心去記;現在我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個小沙彌會對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原來,他是因為劉三兒而說的!


    我有些顫抖的牽著他的衣袖:“那,這顆扣子怎麽又——”


    他看了我一眼,倒像是有些羞愧的,遲疑了一下才說道:“那個時候,我——你的身體不好,大夫說要用好藥,不然你就撐不下去了。當時家裏也真的沒有什麽錢,就隻剩下這個,我沒辦法,就隻能把這個給當了。”


    對了,他當初曾經提過一次,因為我病重需要好藥,他當過一樣東西,可我怎麽也想不到,他當掉的,居然是這顆蘭花扣!


    我看著他的掌心裏那顆金燦燦的,栩栩如生的蘭花扣。


    從裴元灝的胸口被扯下來,戴在了我的胸前,後來遺失,為他所拾,卻又為了救我的命,典當出去。後來,再後來——我慢慢的轉頭,看向站在一邊,臉色沉沉的裴元灝,他似乎也有些震驚,當一時間並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那雙眼睛,漆黑得嚇人。


    這一切,算是什麽?


    緣?還是孽?


    自從第二次見到劉三兒,我就相信,我和他是有緣分的牽引的,否則,我不會和他在芸芸眾生中,那樣不早不晚的,在那個客棧的樓梯口相逢,而他對我說的那一句話,就是我來到民間所真切感到的第一次溫暖;而我跳河自盡,又偏偏為他所救,甚至於發現,他竟然就是劉世舟的兒子,劉毅的弟弟。


    可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們的緣分,比我所知的,更深。


    但是,卻在我知道的時候——


    想到這裏,我咬著下唇,慢慢的抬起頭,裴元灝也看著我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雖然屋子裏燈火通明,但這一刻的他,臉上和眼中卻是濃濃的陰霾,雖然嘴角帶著微笑的弧度,可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半晌,他說道:“我喜歡收集一些有意思的玩意兒,無意中從聚寶齋裏找到了這個,就一直留在身邊,想著劉公子的孩子要出世了,就用這個作為見麵禮,卻沒想到——”


    他看了我一眼:“早有淵源。”


    “……”


    劉三兒也笑了起來:“要說這個世上,還真是有緣分這一說,否則——也不會這麽巧了。隻是不知道,這個東西到底是誰掉落的,誰成全了這段緣分啊?”


    聽到這裏,我的臉色已經煞白,勉強笑道:“何必去尋根究源,有的事,斷到這裏,正好。”


    這句話說完,他看了我一眼。


    我卻低著頭,看著那顆蘭花扣,金燦燦的光芒有些刺眼,卻比不上他的目光讓我覺得心悸。現在我也明白他是怎麽找到我了。當初他並不知道這顆蘭花扣被我遺落,也許他是想,如果我還活著,身無長物,隻能變賣一些東西維持生活,所以找到這顆蘭花扣,再要找我,就不難了。


    可是偏偏,救了我的劉三兒,撿到了這顆蘭花口,卻又是為了救我,當掉了它,才讓他有了找到我們的線索。


    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笑得淒楚,笑得心酸。


    回想起當初在吉祥村,我替人寫信,全都換了字跡,因為害怕被人認出來;在繡坊接活計,也從來不用蜀繡,因為他的手裏有我的繡品。一舉一動,我都小心謹慎,生怕越雷池半步,隻想安安靜靜的守著劉三兒,守著我們這個並不富裕,卻有著滿滿幸福的家,過完這下半輩子。


    卻沒想到,我明明已經將最危險的東西遺落,還是——


    我有些茫然的看著身邊的劉三兒,看著他臉上愉悅的笑容,隻覺得心裏一陣無助,徹頭徹尾的無助,好像全身最後一點可以堅持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我終究,逃不開嗎?


    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用死亡來作為結束,上天竟然還有這樣的安排,我為什麽就是擺脫不了,逃不開,為什麽?!我和他之間,到底還要糾纏到什麽時候?


    連死,都不行嗎?


    裴元灝一直沉沉的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壓抑的感覺,過了很久,他終於笑了一下,道:“我想抱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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