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錢嬤嬤沒有再來臨水佛塔。


    我原本也不希望她常來,現在宮裏盯著臨水佛塔的人那麽多,如果被人發現她和我的關係,那麽她和吳嬤嬤、水秀就都過不了太平日子,而且,那一夜之後,我似乎也能感覺到,其實太後並不願意見到和召烈皇後有關係的人。


    而太後,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漠,每天在佛龕前打坐參禪,一坐就是大半日,整個臨水佛塔隻剩下木魚聲聲,好像要延綿至生命的盡頭。


    我不知道一個人到底要怎樣的心如死灰才能在世間最繁華榮盛的地方,承受這樣幾十年如一日的寂寞,可我分明知道,太後的心並沒有死。


    她雖然還是冷漠淡然,但每天晚上入睡前都會到我的窗前來看看,幫我將伸在外麵的手放進被子裏,也會小聲的吩咐桂嬤嬤在我的飲食中加一些藥膳。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


    我的身體沒有養得太好,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骨瘦如柴,頭發也稍微有了一些光澤,桂嬤嬤替我梳頭的時候,拿出了一些顏色不算暗淡的發帶給我係上,笑著說道:“這些都是太後的東西,她從來不用,放著也是黴壞了,給你妝上倒好。”


    我笑了笑,看著銅鏡裏瘦得還有些脫形的自己,沒說話,卻無意中看到桂嬤嬤皺緊眉頭扶著腰,急忙回頭:“桂嬤嬤,你怎麽了?”


    “沒事,”她擺擺手,卻忍不住倒吸了口氣,說道:“可能是剛剛不小心岔氣了。”


    我連忙扶著她坐下,幫她揉了揉,就在這時,就聽見外麵傳來了一些陌生的聲音。


    桂嬤嬤便說道:“你出去看看,是怎麽的?”


    我點點頭,便轉身走了出去,剛一打開大門,外麵有些刺目的陽光照得我微微眯上了眼睛,而陽光下,看到幾十名衣著鮮亮的女子站在臨水佛塔外,一見我出來,各個臉上都有些異樣的神色,卻沒有一個人開口。


    我一怔,就看見常晴走了過來,急忙上前跪下:“民女拜見皇後娘娘。”


    “起來吧。”她也是一身榮服,鳳冠玉帶,尊榮無比。等我小心的站起來,她又看了看我,我以為她要說什麽,她卻開口道:“這是今年新入宮的采女,來向太後磕頭的。”


    新入宮的采女?


    我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采女三年一選,開春正是時候,看來這些都已經是通過了層層嚴苛的篩選最後留下來的。


    展眼一望,果然是花團錦簇,各個如姣花軟玉,國色天香,尤其年紀尚輕,在這樣春天的季節裏,就像花叢中最嬌豔的骨朵兒一樣,等待著最美的綻放。


    當我看著他們的時候,也有兩三個不露聲色的看著我。


    一個穿著一身孔雀藍的裙子,鵝蛋臉雪白如玉,明眸如水,透著說不出的妖嬈嬌媚,站在一群美人當中沒有被淹沒,倒像是群芳之冠一般,有幾分申柔的影子;一個身量很高,是所有采女中最高的,膚色不比周圍的粉玉佳人,倒有些野性的黝黑,看著我的時候,眼睛忽閃忽閃的格外亮;還有一個站在她身邊,身材顯得嬌小玲瓏,貓臉圓中帶尖,像是被宮中的一切嚇得有些惶恐,但偷看我的那雙杏核眼透出的眼神,卻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後宮,要熱鬧了。


    我微笑著對皇後說道:“娘娘請稍後,民女這就請太後出來。”


    說完,便轉身走了回去,剛一轉身就聽見那些采女們小聲的議論著——


    “你們聽見沒有,她自稱‘民女’啊!”


    “這宮裏哪來的民女?”


    “怎麽回事?”


    常晴沒有說話,隻淡淡的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采女們立刻嚇得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我已經走回了佛堂,聽見木魚聲聲,太後正跪在佛龕前做早課,便走過去小聲的說道:“太後。”


    “嗯?”


    “皇後娘娘帶著新入宮的采女,來給太後磕頭了。”


    “……”


    太後沒有說話,還是繼續跪在佛龕前,等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俯身一拜,回頭看著我的臉,像是要看出什麽來,我隻是淡淡的站在她的身後,卻也沒有什麽表情。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說道:“都是些什麽樣的人啊?”


    我微微一笑:“自然都是些美人。”


    “美人……?”太後似乎也笑了一下:“人越美,想得越多;想得越多,這世道就越亂。”說完,她又轉過頭去,說道:“去告訴皇後,今後不用帶他們來給我磕頭了。要是這些采女沒什麽事,就讓他們每個人抄錄一部《父母恩重難報經》,比給我磕頭好些。”


    “是。”


    我一頷首,便退了出去,將她的話帶給了皇後,常晴聽了這些話,倒也沒有說什麽,隻點了點頭便轉身要走,她剛一轉身,我又小聲道:“皇後娘娘,民女還有些事,想問娘娘。”


    “嗯?”她回頭看著我。


    “……”我有些躊躇,咬了咬下唇,還是說道:“念深——殿下他,他還好嗎?”


    常晴看了我一眼,道:“還好,隻是被皇上禁足了一個月。”


    “啊?那他現在——”


    “現在雖然解禁了,但皇上之前就發了話,要讓他去集賢殿上課了,所以也不能讓他再像過去那樣出來胡鬧。加上這陣子,他有些不舒服,本宮讓他留在景仁宮拿筆看書,免得出來招風惹病。”


    我聽得心裏一動。


    看來,雖然常晴人很淡漠,念深說起她來,也對她的淡漠有些委屈,但她並不是沒有把這個孩子放在心上,現在申柔和南宮離珠的肚子都大了起來,這個孩子的前途未來更加不明,加上那麽多采女入宮,又不知有多少勢力在此交織,的確不能讓小念深再像之前那樣出來亂跑了。


    我輕輕說道:“娘娘對殿下,真的是用心良苦。”


    她淡然的勾了一下唇角,那清冷的臉上卻依舊沒有太多的溫度,像是閑話家常一般,說道:“對了,傅八岱的事,是你跟這孩子提過的嗎?”


    “呃,是的。”


    常晴看了我一眼,說道:“本宮也聽說過這位大儒的事跡,若真的能請到他,念深的事,本宮也就不用再擔心了。”


    我想了想,說道:“他的脾氣有些怪,恐怕不是聖旨能招來的。”


    “哦?”


    我點點頭。


    常晴看了我一眼,說道:“本宮知道了。”說完,便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


    等我直起身來,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還有那些采女們也跟著離開的身影,似乎還有幾道如水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帶著一些不同的眼神和情緒,我也沒有太去在意。


    畢竟,她們和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轉身回到佛堂的時候,也許因為吹了點風,我又有些咳嗽,太後聽見我的聲音便慢慢的站起身來,看著我道:“怎麽了?又不舒服了?”


    我勉強笑道:“沒事。”


    “你這樣的身體,怕是很難養好了。”


    我隻能苦笑——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最清楚,南宮離珠對我下的藥不僅重,而且烈,即使到了現在,我也經常呼吸難過,心跳亂,夜裏盜汗,整夜無法入眠的病症,要好隻怕已經不是簡單的事了。


    太後又道:“你這樣,可怎麽出宮?”


    我一聽,頓時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太後:“太後,您——您說什麽?”


    太後看著我,卻是依舊紋絲不動的平靜,說道:“丫頭,你先告訴我,如果你無法出宮,還必須留在這宮裏,你會做什麽?”


    “……”


    “你告訴我。”


    我隱隱感覺到了什麽,看著太後青灰色的如同凝冰的眸子,捏了捏拳頭,說道:“若我必須留在宮中,我會和今天一樣。”


    “和今天一樣?”


    “就這麽伴著太後,在臨水佛塔終老。”


    “哦?”太後看著我的眼睛,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並不比剛剛來的那些差;也許,如果你願意,你還有機會和貴妃、麗妃一樣;甚至,你還可以把他們給你的,都還給他們!你不想嗎?”


    把他們給我的,都還給他們?


    把他們給我的一切,那些苦難,傷痛,和這些年來一直不停的煎熬折磨都還給他們?


    也許,有那麽一瞬間,我瘋狂的想要這樣做。


    但下一刻,羸弱的身體就已經負荷不了這樣沉重的恨意,我並不是不恨,隻是,從冷宮出來的第一天我就已經很清楚的知道,我剩下的人生不多了。


    我的半生,人生最好的年華,都已經給了他們,落到了今天這樣的下場。


    我怎麽舍得,再這樣付出我的下半生?


    我淡淡的一笑,對太後說道:“我不想。比起我的女兒,他們什麽都不是。”


    太後看著我淡然得,幾乎被風一吹就會消散的笑容,過了很久,終於輕輕的點頭:“好。”


    一聽見她這樣說,我急忙道:“太後,您——是不是有機會,可以讓我離開?”


    她點了點頭。


    “什麽機會?我可以怎麽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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