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是京城最熱的時候。


    好像被放置進了一口封閉的鍋裏被小火燜著,每一天都是大汗淋淋的,樹梢頭的蟬不知疲倦的叫著,喧鬧的聲音越發讓人心裏煩躁。


    這天常晴讓我去景仁宮作陪,念深高興得在屋子裏直轉圈圈,但屋子裏放著好幾個冰盤,我的身體受不了這樣的寒氣,常晴見到我有些異常的臉色,便說道:“咱們出去走走吧。”


    “皇後想去哪兒?”


    “去湖邊坐坐吧。”


    杏兒他們立刻去準備,不一會兒我們便到了湖邊的八角亭裏,這裏遮蔭蔽日,周圍又有涼涼的水汽,讓人舒服了許多,扣兒又擺了幾個果盤和茶點,坐在這裏品茶吹著涼風,倒十分的愜意。


    我在宮裏難得有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心情,也放鬆了不少,微笑著品茶,念深不時趴在我的膝蓋上,我便拿起一顆果子喂進他嘴裏,他吃得笑眯眯的抱著我的腿直樂。


    常晴看著,淡淡說道:“念深,吃了這個就不要再吃了。”


    果子是放在井裏用涼水湃過,涼浸浸的吃下去很舒服,但吃多了脾胃還是會受害,念深小聲的道:“哦。”便嘟著小嘴自己到一邊去玩了。


    常晴眼皮也不抬,低頭喝了一口茶。


    我看著那孩子小小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輕輕道:“其實,殿下還是很聽皇後娘娘的話了……”


    常晴的眼睛在茶碗裏升起的輕煙後麵看著我:“嗯?”


    我又斟酌了一下,道:“其實娘娘對殿下的關心,若能讓殿下知道,是最好的了。”


    常晴的眼睛微微彎了一下,像是在笑,可放下茶碗時,臉上仍舊淡漠的沒有表情,她平靜的說道:“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


    看著她淡漠的表情,我隱隱的好像看到了另一個淡漠的人——


    太後。


    也是這樣的平靜無感,可床頭那些搖搖晃晃的平安符,卻讓我有些說不出酸楚。


    常晴轉頭看著煙波浩渺的湖麵,她的眼睛也像是這樣的湖麵,平靜得沒有漣漪,甚至還迷蒙著一層霧氣,讓人看不透她的心。過了好一會兒她說道:“生在這個皇城裏,就不可以那麽兒女情長。他是大皇子,應該有自己的擔當。”


    “……”


    “況且——”


    我聽出她的話中還有別的意思,便說道:“什麽?”


    常晴看著湖麵,漫漫道:“貴妃的產期,似乎就是最近了。”


    我的指尖原本撚著一粒葡萄,突然一抖,葡萄掉了下去,咕嚕咕嚕的滾到湖裏去了。


    最近因為想的事太多,近在眼前的事情反倒被忽略了,回想起來現在已經八月了,申柔可不就是快要臨盆了!


    聽說最近她的重華殿也是熱鬧非凡,宮裏的補品全都不要錢似得往裏麵送,來往看望奉承的嬪妃也將大門擠得水泄不通,不過意外的倒是申柔本人,原本她就是個喜歡耍威風的,平時要碰到這樣的事,自然是要在大家麵前顯擺一番的,可這一次,去奉承她的嬪妃沒一個進了她的門,聽說好幾次裴元灝去了,都被她用身體不適的借口推脫,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她對肚子裏這個孩子,真是小心得有些過了。


    不過,活在後宮的女人都懂,小心絕對不會過,尤其前陣子南宮離珠流產,玉雯被殺,她自然是要更謹慎才對的。


    常晴說道:“她若生個公主,也不錯;若生個皇子的話——”


    我和她麵麵相覷,沒有說話,卻下意識的都看向了念深。


    這個時候念深手裏舉著一朵荷花,噠噠噠的從另一條小路跑過來,杏兒跟在後麵也追得滿頭大汗,急著道:“殿下小心,別摔了!”


    念深跑到亭子裏,將手裏的花高高舉起送到常晴的麵前:“母後,母後你看,這朵花好漂亮,兒臣特地拿來送給母後的。”


    那朵荷花的確開得漂亮,粉嫩的花瓣綻開,尖兒上透著嫣紅,花心還潤著幾顆晶瑩的露水,常晴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念深跑得紅撲撲的臉,沉默了一下,嘴角終於勾起了一點笑意:“你這孩子……”


    說完,接過來。


    念深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又轉頭看著我:“青姨——”他看了常晴一眼,立刻道:“青嬰,我也去給你摘一朵。”


    我笑道:“不用了,我看皇後娘娘的這一朵就好。”


    常晴淡淡的笑著看著我們,便對念深道:“念深,青嬰是母後的姐妹,你可以叫她青姨。”


    念深驚喜的看著她:“母後……”


    “你青姨學問很好,你父皇讓她留下來,不是和你頑的,而是教導你如何做人,如何做一個好的皇子。你要好好的跟青姨學,不要辜負她為了你這樣留下來。”


    念深認真的聽著,點頭道:“母後,兒臣知道了。”


    說完這些話,常晴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也鄭重的看著她,雖然那些話是她對念深說的,可我明白,她也是在告訴我,她將念深托付給了我。


    這個大皇子,念深一直當得很險,尤其在南宮離珠流產之後,他就更是成了眾矢之的,若申柔生個女兒,那是不幸中的萬幸,但萬一她真的一舉得男——


    我也轉過頭看著煙波浩渺的湖麵,仿佛我們這裏幾個人的將來,都彌漫著迷霧。


    。


    世事就是難料,我和常晴說了那些話沒兩天,申柔的大日子就到了。


    那天早上我剛剛陪著太後用過早飯,就聽見外麵喚門的聲音,桂嬤嬤出去應門,沒一會兒便走進來說道:“太後,青姑娘,是皇後身邊的扣兒,來請青姑娘過去。”


    太後沒說話,隻點點頭便去佛龕前了,我告了罪,便往外走去。


    一出門,就看到扣兒站在門口,臉色微微有些不對,我上前道:“怎麽了?皇後娘娘喚我什麽事?”


    扣兒壓低了聲音,輕輕道:“重華殿那邊的消息,貴妃娘娘要生了。”


    “哦……”


    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突然聽到還是有些心驚,我定了定神,回頭看到桂嬤嬤也站在門口看著我,我便朝她點點頭,跟著扣兒走了。


    不一會兒便到了景仁宮,常晴剛剛從裏麵走出來,雖然並沒有穿什麽錦衣華服,卻仍舊顯得儀態萬方,她一見到我,便說道:“貴妃要臨產了,本宮過去看看,你也陪著本宮去。”


    “是。”


    說完,我便過去跟在了她的身後,她帶的人倒也不多,隻我和扣兒兩個人,外帶跟了個跑腿的小福子,剛一出宮,迎麵看到了玉公公走過來。


    他忙著朝常晴跪拜下去,常晴駐足道:“皇上讓你去重華殿的?”


    “回皇後娘娘,是的。”


    “皇上現在在哪兒?”


    “皇上現在在禦書房,申大人也在那兒商議國事,有什麽消息,奴婢立刻派人傳過去。”


    常晴挑了挑眉毛,我在後麵聽著,心裏也淡淡的笑了——申恭矣在這個時候進宮,可不是為了商議國事來了。


    “嗯。走吧。”


    。


    不一會兒,我們便都到了重華殿,算起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這裏了,宮裏的房子舊的舊,翻新的翻新,倒是這個地方,一如既往的盛氣淩人。


    剛走進去,就聞到空氣裏的血腥味。


    我在想會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常晴他們都沒有任何的反應,重華殿的宮女們得到消息,早就迎了出來,跪拜道:“恭迎皇後娘娘。”


    常晴淡淡的一揮手:“貴妃現在如何了?”


    那幾個宮女麵麵相覷,像是都有些茫然,半晌才有一個結結巴巴的道:“在……在生。”


    常晴的眉尖一蹙,扣兒立刻上前指著那宮女罵道:“廢話,皇後娘娘難道不知道,還要你來說這個!你們重華殿的人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那幾個宮女嚇得連連磕頭。


    就在這時,明珠從後麵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跪拜道:“恭迎皇後娘娘,請娘娘恕罪。”


    常晴淡然道:“你主子現在如何?可別告訴本宮,在生。”


    明珠瞪了那幾個宮女一眼,急忙回道:“回皇後娘娘的話,穩婆正在裏麵,太醫院的幾位太醫都過來了,正在為娘娘——”


    “本宮不是問他們如何,本宮是問,貴妃如何?”


    明珠的臉色白了,囁喏了一下才說道:“剛剛,穩婆說——說——”


    “說什麽?”


    “說,宮口已經開了,可是——可是孩子在裏麵,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進去……好像,好像有些難——”


    她的話沒說完,就聽見那邊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常晴的臉色也微微的變了一下,立刻朝前走去,而我也急忙跟在她身後,心跳得有些厲害。


    明珠是已經嚇傻了,所以剛剛跟皇後說話連遮掩都沒有,就這麽直白白的說出來,看來他們也沒有想到申柔會難產,這一下後宮可熱鬧了。


    不過,倒並不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這些年,裴元灝一直給她用避孕的藥物,這樣的身體能懷上孩子已經很意外了,生產自然更是困難。


    不一會兒,我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外,幾個太醫在門口候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而屋子裏傳來的淒厲慘叫更是聲聲驚人,所有候在外麵的宮女太監都緊張不已,直直的盯著大門。


    我也看著那扇大門——


    女人生孩子,原本就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事,這一次的申柔,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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