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真?是假?


    他來問我?


    我一時間竟也愣住了,有些茫然無措的看著他漆黑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就算進了這大牢,對時間的流逝也已經沒有了感知,但我也知道自己被關進來已經不是一時半刻,他應該早已經去了明珠那裏,那些事也一定已經問清楚了。


    雖然對於我當初到底是如何把南宮離珠害得流產這件事,並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確切的說,其實在事情發生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我確確實實是答應了申柔要幫她除掉南宮離珠的胎兒,現在既然東窗事發,這件事自然是要算到我頭上的。


    他,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為什麽還要來問我。


    寒冷的空氣好像冰針一樣紮進人的肌膚裏,在這樣的寒冷中,我開口的聲音也在微微的顫抖著:“皇上為什麽要來問我?”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來問我?


    他臉上的表情沒變,隻是那雙漆黑的眼睛映著紛紛落雪,似乎也在不斷的閃爍著,這一刻他慢慢的上前一步,若不是有木柵欄,幾乎已經湊到了我的麵前,低頭看著我:“朕要聽你說。”


    “為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道:“朕說過,你不騙朕,朕不負你。”


    “……”


    “所以,朕要聽你說真話。”


    “……”


    “這一次,是真?是假?”


    我的心狠狠的一沉,近乎窒息的看著他。


    他的意思是,他選擇來相信我?


    不管他在大殿上聽到了什麽,又在明珠那裏聽到了什麽,他都可以不去管,但他一定要我告訴他的,那才是真相?


    雙手不受控製的在袖中顫抖著,我努力想要捏緊拳頭讓自己清醒一些,但這一刻,卻真的有一些思緒,不受控製的飄飛了出來。


    我想起了這些日子,他對我說過的許多話,做過的許多事。


    在雪地裏牽著我的手,像小孩子一樣踏雪而行;對著一枝梅花,一壺溫酒,將我緊緊的抱在懷裏時,那種熨帖在肌膚上的溫熱氣息;還有他每一次嘴角露出的笑意,眼中忽閃的笑意……


    他裴元灝生來是天家皇子,從來高高在上,也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服軟,而這些日子他可以的溫柔,幾乎帶著討好的溫柔,我也不是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隻是,知道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


    我的感覺,是冷。


    不管他抱得再緊,笑容再溫柔,我的心也是冷的。


    也許,是早就冷了,而不管有什麽溫情,也無法將它再暖起來。


    隻是,不知為什麽,這一刻卻有一種讓我哽咽,想要哭出來的感覺在胸口湧動。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仿佛是落雪越來越多,我的眼睛也越來越模糊,他的臉,他的表情已經完全看不清了,隻剩下眼中滾燙的流光在不斷的翻湧著,幾乎要滴落出來。


    我下意識的低下頭,卻看到腳下,也是一片流光。


    是剛剛灑落的酒。


    空氣裏還彌散著濃烈的酒香,可這一次卻反倒讓我更清醒了起來,低頭看著那汪亮晶晶的水,雪花飄落上去,不一會兒便融為一體,慢慢的凝結出一層寒霜,映著人的影子也越來越模糊,酒香也越來越淡。


    收不起來了。


    不管這壺酒曾經傾注了多少人的心思,又到底有人多期盼它,可是已經傾覆在地,就什麽都不是了。


    曾經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了,也是如此。


    這一刻,聞著越來越淡的酒香,我卻反倒像是宿醉中慢慢的清醒過來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用恢複清明的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字的道:“微臣,無話可說。”


    他平靜的眼睛驟然一顫,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你說什麽?”


    無話可說——這四個字,其實有多好。


    是不想說,也是不必說。


    而我,不想說,不必說,也說不清。


    當初我的舉動,是衝著申柔的,如果不是南宮離珠她自己去常晴的畫室,也不會落到那個地步,那不過是她咎由自取,我從來不後悔,可就在大殿上,那件事被大白天下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如果,她沒有因為自作孽去替申柔擋了那一災;如果,申柔被我順利的用計除掉……那麽接下來呢?


    別人或許不會知道,但我的心裏很清楚,她照樣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找不到源頭的原因,流產,失去腹中的胎兒,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喪生!


    這是殊途同歸。


    我不會放過她!


    所以,我也是真的,無話可說。


    這些話,我不可能告訴裴元灝,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一個人,隻是眼前這個男人一雙漆黑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的身體,我的靈魂一般,隻是這片刻的時間,他仿佛已經完全都明白過來。


    目光,森冷如刀。


    就在我們兩相對無言的時候,角落裏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低頭一看,竟然是一隻老鼠從牆角爬了出來。


    大牢裏有老鼠並不奇怪,也許是因為大牢裏的老鼠本就不怕人,也許是因為冬天不好找吃的,這老鼠也餓得狠了,都不管這裏還有人就這麽竄了出來,走到我腳下****著地上的酒漬。


    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要抬腳將那老鼠踢走,可已經來不及了,那老鼠才舔了幾口,突然尾巴都硬了起來,在地上用力的打滾,掙紮著發出吱吱的聲音,不一會兒動靜慢慢的小了,硬邦邦的蜷在了地上。


    裴元灝也低頭看著,眼角微微一抽,又抬起頭來看著我。


    那雙眼睛裏,冷靜盡褪,怒火盡褪。


    剩下的,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


    這一刻,是真的已經無話可說了,他再看了我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全身冰冷的站在那裏,看著那隻硬邦邦的老鼠,一時間好像自己也死了大半個一樣,幾乎快要站不穩了隻能伸手扶著木柵欄,更加忍不住的走過去拚命的探頭往外看。


    我當然看不到什麽,隻能聽到黝黑的甬道盡頭,仿佛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什麽說話的聲音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鐵門哐啷一聲被重重的關了起來。


    我的心急如焚,指尖不停的在木柵欄上抓著,在那鐵門關起來,所有的腳步聲都離開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有人嗎?”


    ……


    漆黑的甬道裏,傳來了我的回聲,卻沒有人回答。


    空氣越發的冰冷起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有人嗎?”


    ……


    仍舊沒有任何人回答,我越發的心慌,用力的探頭往外看:“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大牢裏仿佛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隻剩下了我驚慌而無助的聲音,但不管我怎麽喊,都不再有人回應,一直到冰冷的落雪徹底將那地上的酒水掩蓋,入目的一切,都變得白茫茫了起來。


    。


    我在大牢裏昏睡了過去。


    這一回,沒有人打我,也沒有饑餓的折磨,隻是一個人麵對一個完全空洞無助的情況時,麵對一無所知的未來時,再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的結果。


    回想起自己的這些年,似乎就是這樣。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伏倒在了地上,冰冷粗糙的地麵摩挲著臉頰,卻已經不覺得痛了,隻是看著一地的穀草,有一種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錯覺。


    我沒有動,隻是這麽趴著。


    時間也已經失去了意義,頭頂的一方天窗投下的光亮沒有任何意義,隻能看到自己之前所站的地方,酒漬已經消失了,隻有那隻硬邦邦的老鼠還蜷在那裏。


    落雪一點,一點的落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它的尾巴尖顫了一下。


    接著,是整個身子上的毛晃了晃,尾巴也慢慢的蜷縮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它睜開了兩顆黑豆一樣的眼睛,警惕的看著周圍,仿佛還有些心有餘悸的恐懼,在往前走了幾下之後,突然吱的一聲竄出去好遠,一直消失在了黑暗裏。


    看到這裏,雖然明明已經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了,我卻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了一點淡淡的笑意。


    裴元灝,他是以為我想自殺吧。


    其實走到這一步,大概很多人都不會再堅持下去了,死在這座牢籠裏,讓他看到我僵硬的,毫無生氣的屍體,無可挽回也罷,刺激他也罷,總是撈回了一口氣來。


    他看到那一幕的時候,隻怕也是這麽以為的。


    不過我沒那麽傻。


    連別人傷害了我,我都不會用自己的死去血洗,更何況眼下?


    用自己的生命去刺激別人,這是弱到毫無底限的弱者,才會去做的事。


    我,還是想活!


    命隻有一條,我想做的事還有很多,找回我的女兒,補償這些年來虧欠她的母愛,好好的和她一起生活下去……


    甚至——我還想再見輕寒一麵。


    我又太多未了的事,怎麽可能舍得死?


    所以,那根本不是毒酒,隻不過喝下之後會暫時讓人呈現出死亡的狀態。仵作、殮屍房,都已經打好了招呼,隻要能瞞天過海,將我的屍體運出去……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酒打翻了,讓裴元灝看到了我的意圖,現在,他隻怕已經怒不可遏的,將我所有的安排都毀得一幹二淨了吧。


    這隻老鼠,它是活了……


    而我,卻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之前那個獄卒,我不知道他會如何,但落在裴元灝的手裏,隻怕也是凶多吉少,當然這應該也是他早就料到了的,在皇帝的麵前耍花招,得到的好處自然很大,可要賠出的就更多。


    可是,我仿佛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麽好處,卻一直在賠。


    真的,我在宮裏的這些年,從來就不是一筆賺的買賣。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


    而就在這時,我緊貼著地麵的耳朵突然捕捉了什麽,是在撲簌簌的落雪聲中,一個很輕很輕的腳步聲,踩在落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直停在了外麵。


    不知過了多久,漆黑的甬道盡頭,傳來了一聲悠長的聲音。


    是鐵門,被打開了。


    我的心一動,下意識的從地上爬起來,睜大眼睛望著那一頭。


    是誰?


    是誰在這個時候,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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