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的空氣裏充滿著泥土微微的土腥味和青草的芬芳,林間的鳥鳴悠長而清脆,在山間回蕩著,身後時不時有疾馳而過的馬車,聽著馬蹄有節奏的嘚嘚聲,最後停在了前麵。


    我抬起頭來,輕輕撩開了圍在頭上的頭巾,就看到了前麵的關卡。


    阿藍還真的說對了。


    這裏已經是揚州邊界,甚至往前望去,隱隱的已經能看到乳白色武器中透出的城郭的輪廓,在晨曦中仿佛一個睡臥的巨人一般儼然還未清醒,雖然周圍都是清風拂柳鳥鳴花香的景致,卻隱約透著一種懾人的壓力。


    但更大的壓力,來自前麵路口的審查。


    比起之前在官道上的幾個關卡,這裏果然更加嚴格了一些,索性在此處駐紮了一隊人馬,將整個關口守衛得嚴嚴實實,連一隻蚊子都別想輕易的飛過去。


    我下意識的將頭巾籠得更緊了一點。


    感覺到我的顫抖,阿藍轉頭看了我一眼,眼角唇邊仍舊是媚然的笑意,道:“別怕,過去了就好了。你現在這樣,他們也認不出你。”


    我點點頭,跟著她往前麵走去。


    這裏早已經排了很長一隊等待審查,守衛關卡的士兵也分作兩班,一邊拿著畫像挨個對照來往的客商,另一邊則是檢查那些人的馬車,我才發現他們登上馬車之後,甚至還用鋒利的刀刃刺進馬車上的木板,仔仔細細的查過每一個角落。


    如果,我還藏在之前那輛馬車的夾層裏,隻怕也有被發現的危險。


    想到這裏,我更加緊張了一些,正好前麵的人已經走了,阿藍便拉著我慢慢的走上前去。


    阿藍還是一身豔紅的裙子,不像之前出城時端莊的新嫁娘的衣裳,這一件裙子領口微微斜著開了一點,露出一片雪白誘人的肌膚,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偷偷的看她,她也就這麽大大方方的站在那裏讓人看。


    這時,一個客商的妻子在馬車裏往外看了一眼,忍不住啐道:“狐狸精!”


    我原以為阿藍聽了要生氣,誰知她還是笑嘻嘻的,隻是抬起頭對著那馬車微微挑了一下眼角,那一刻的媚眼如絲,好像真的有一道絲線顫上了人的心尖兒,扯得不知是痛是癢,但這一刻,周圍的人明顯呼吸都頓了一下。


    馬車上那婦人的丈夫頓時眼睛都發直了。


    簾子立刻被摔了下來,馬車駛走了,遠遠似乎還聽到那婦人在車廂裏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著阿藍,隻見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冷笑,一閃即逝。


    這時,我們也已經走到了檢查的地方,一個士兵手裏展開畫像,對著阿藍上下打量了一番,阿藍一手叉著腰,一邊嬌聲道:“官爺,可看完了沒有?奴家身上還有哪兒官爺要看的?”


    那士兵也還年輕,反被她逗得紅了臉。


    旁邊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急忙上前來,擺擺手:“你過去吧。下一個。”


    阿藍往前走了一步,但並沒有真的走,而是回過頭來看著我,那個士兵也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一見我這樣,立刻道:“把頭巾拿下來。”


    “……”我沒說話,隻看著他。


    他見我沒反應,皺著眉頭:“沒聽見嗎?把頭巾拿下來!”


    阿藍一見此情景,急忙回頭過來,笑道:“官爺莫要生氣,這個是奴家的妹妹,她天生聾啞,聽不清的。”


    “管她是聾是啞,讓她把頭巾拿下來!”


    “嗬嗬,官爺呀,奴家的妹妹這一回是生了重病,臉上可——不大好看啊。”


    “誰看她好不好看,再不拿下來,小心我們——”


    “是是是。”


    阿藍答應著,轉過頭來對著我使了個眼色,然後一邊伸手過來,將頭巾從我頭上解了下來。


    就在頭巾放下,露出我臉龐的那一刻,周圍看到的人全都驚呆了,那個拿著畫像的年輕士兵頓時臉色一白,忍不住的轉過頭去。


    其他的幾個士兵一見他這樣,都過來看了一眼,也給嚇得不輕的:“啊呀!”


    我木然的承受著他們嫌惡的目光,倒也沒有什麽感覺,隻是帶著涼意的風吹到臉上,有些像針紮一樣的痛。


    就算看不到,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臉爛得讓人作嘔了。


    。


    那是在昨天失去馬車之後,我和阿藍一直在想辦法,如何可以安全的混過前麵的關卡,那車夫本來就不在這一回任務之中,阿藍已經將他打發回去了,葉飛似乎輕功很高,要過去也不成問題,況且他神出鬼沒的,也不見得真的跟我們一塊過去。


    可帶著我,卻是阿藍頭疼的事。


    於是,她想到了給我換一張臉。


    我曾經聽說過,有一種技藝,用羊皮可以製作成人臉模子,拿特殊的藥水粘在臉上,墊高鼻子,或者豐滿額頭下巴,能換成另一種模樣,阿藍顯然不會,但——她會用毒。


    所以,她拿出了一顆紅豔得跟她一樣妖媚的藥丸,送到我麵前,帶著幾分譏誚的媚笑道:“這顆藥是劇毒,吃下去之後不會立刻要人的命,但你的臉會變爛,六個時辰之後,聲音也會沙啞,沒有人再認得你,咱們應該可以混過去。不過,”她看著我,眼角還帶著一絲媚意:“這到底是毒藥,吃下去有多痛,死了的人可沒告訴過我。而且一個月之後,如果還沒有給你解毒,就真的要命了。你敢不——”


    敢字還沒說出來,我已經接過藥丸,丟進了嘴裏。


    離揚州,已經不遠了,或者說,離我的離兒,已經不遠了。


    不管什麽樣的困難,都不能阻攔我去找到我的女兒。


    阿藍倒是被我的簡單直接驚了一下。


    隻是,雖然有那樣堅毅的心,但我卻沒有同樣堅強的身體,吞下藥丸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我就開始劇痛,五髒六腑好像要被什麽東西熔化一樣,痛得我忍不住拚命的掙紮,喉嚨裏發出壓抑的仿佛困獸的嘶吼,冷汗如雨下,阿藍像是也被我的樣子嚇住了,看我撐了一會兒,臉色越發難看,便試探的道:“要不要我給你解毒?”


    我沒說話,隻是用牙齒咬緊了下唇,死死的搖頭。


    她無聲的看著我,眼中多了幾分敬重。


    也許是天可憐我,在我痛不欲生的時候,竟然直接昏厥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那種痛楚已經好了很多了,隻是身上難受,不停的想吐。而我也發現,自己的臉變得坑坑窪窪,有些地方軟趴趴的凸起來,仿佛長了許多肉瘤子,不用看也知道醜陋得令人作嘔。


    一見我醒來,阿藍鬆了口氣,臉上立刻恢複了媚態:“可嚇死我了。你要死了,這一路姐姐我可就白辛苦了。”


    “啊……?”我剛恢複神智,還有些發懵,一開口就聽到自己蒼老而沙啞的聲音。


    我又咳了幾聲,嗓子幹澀得好像火燒過一樣,不由的伸手握著喉嚨,除了難受,還是難受。


    阿藍遞過來一個水壺給我,喝了一口,好不容易舒緩了一下,她蹲在我身邊看著我蒼白的臉龐,倒有幾分擔心的道:“你的身體怎麽這麽差?”


    我轉過頭看著她。


    她自顧自的接過水壺塞好塞子,道:“別的人吃了這藥,痛是痛,也沒像你這樣——妹妹,你可真是二十七歲的樣子,七十二歲的身子啊。”


    我臉色有些難看的低下頭。


    我的身體差自己是知道的,即使當初在漁村的一年苦日子養壯了一些,但也隻是養好了身體,人的元氣是補不回來的,再加上後來被關了兩年多,我自己也知道那兩年多是如何毀滅性的的摧殘,現在又是一年大似一年,更是往下坡走,能熬著不垮,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所以,我要趁著自己還沒垮,早一點找到離兒!


    阿藍看見我一時失神,似乎也知道我想起了什麽不願意提的,便也不多說話,隻說道:“能站起來的話就馬上走。你昏迷了大半天了,隻怕那些被我打暈的人也快被人發現了,如果不趕在他們之前過關,那就真的麻煩了。”


    我一聽,頓時慌了手腳,雖然身體還難受,但還是抓著她的手勉強站了起來,用一塊頭巾簡單的包裹了一下,便跌跌撞撞的跟著她往前走,一直到了這個關口。


    看著那些人看我的目光,我雖然臉上木然,可心裏還是有些緊張。


    這是揚州的最後一個關卡了,隻要過了這裏,裴元灝再找我就難了,如果能過江,那就算他是中原至尊,對我也隻能鞭長莫及。


    。


    那些人還看著我,有幾個小孩子差點嚇哭,被大人捂著眼睛領走了,那幾個士兵看著我,也忍不住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她怎麽這個樣子啊?”


    阿藍原本閑閑的站在旁邊,不知怎麽的,她這回好像變了下臉色,但還是媚笑道:“官爺,剛剛不是說了嗎,舍妹是生病了,才這樣的。”


    “哦……”


    “那,能放我們過去了嗎?”


    “走吧走吧,快走!”


    一個士兵揮著手,一邊喃喃的轉頭道:“看著可真惡心。”


    一聽這話我們如蒙大赦,阿藍急忙過來拉著我,我正覺得她好像有些過於的急切了,就感覺地麵震了一下,隻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朝這邊疾馳而來。


    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別放他們過去,那兩個女人是重犯!”


    一聽這話,我頓時變了臉色。


    阿藍的手一緊,已經立刻抓著我往前跑去,後麵的那些士兵反應卻也快,急忙操起身邊的兵器追了上來。


    本來我們就沒走出兩步,這一回更是很快就被他們追上了,耳聽著他們的腳步聲已經在背後不過數步,阿藍一手攙著我,突然轉過身,朝後麵一揚手——


    隻見眼前一片紅霧散開!


    那些人猝不及防,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吸入了她灑出的東西,頓時那些人的腳步變得遲緩起來,追在最前麵的幾個晃了晃腦袋,一翻白眼便栽倒下去。


    阿藍看著那些人倒下,再抬頭,眼中透出了一絲狠戾。


    這一回畢竟不比之前的臨時檢查,這個關卡是足足駐紮了一隊人馬,倒了幾個,更多的已經湧了上來,他們一見阿藍用毒,也立刻止住了腳步,其中一隊已經繞過旁邊的草地衝到了我們的麵前擋住去路。


    我和阿藍,被他們包圍了!


    我頓時心跳都抽緊了,下意識的也抓住了她的手。


    阿藍沒說話,一隻手還是牢牢的抓著我的胳膊,另一隻手慢慢的垂了下去,而那鮮紅的指甲在袖中隱隱的透著血色的悍意。


    其他過往的行人早在她剛剛那一擊就嚇得如鳥獸散,現在大路上隻剩下那些士兵和我們兩,而且對方的人數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將我們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層,全都拿著長兵器對著我們。


    我站在他們中央,隻覺得身子越來越難受,體內的毒藥仿佛在不停的作祟翻騰,幾乎要昏厥過去,隻能用力的咬著牙讓自己清醒一點,我低聲道:“怎麽辦?”


    偏偏那個神出鬼沒的葉飛又不在,如果他在,至少阿藍有個幫手啊。


    阿藍沒說話,麵對這樣的困境,臉上反倒又慢慢的浮起魅惑的笑意,她抬起那隻塗著鮮紅指甲的手捂著嘴角,纖細的手指仿佛靈蛇一般輕輕柔動著:“幾位官爺,怎麽如此粗魯,可嚇壞奴家了。”


    這一回,她的嬌媚也不管用了,眼看過剛剛的出手,那些人看她的表情如同看著有美麗花紋的毒蛇一般。


    其中一個士兵大聲道:“趕緊投降,不然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不客氣?”阿藍聽著眉尖一挑,嬌笑起來:“要怎麽個不客氣法?讓奴家看看——”


    話音一落,我就覺得耳邊呼的一陣風聲,還沒反應過來,那道妖嬈的紅影已經衝到了那個士兵的麵前,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阿藍已經回到我的身邊,又伸手扶著我。


    而那個士兵,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好快的身手!


    雖然見識過她的武藝,這一回我也驚住了,周圍的人更是目瞪口呆。


    另外兩個人急忙衝過去看那個倒下的士兵,發現他雖然沒死,但臉色發青嘴唇烏紫,全身直抽搐,明顯是中了毒,立刻大聲道:“這個女人會用毒,大家都小心些!”


    他們越發緊張的握著武器,不敢輕易的上前,但阿藍看了看周圍,臉色也有些發緊,萬一來了更多的人,隻怕我們脫身就更難了。


    隻聽她一聲嬌笑:“各位,你們要是這樣客氣,那奴家就先不客氣吧。”


    說完,又是一道紅影閃過,前麵那個士兵猝不及防,被她迎頭打倒在地,但這一回我們背後的士兵反應卻很快,一見她離開了我的身邊,立刻便搶先一步上前來要抓我,我見他這樣,也顧不得其他,死命的一拳揮過去,重重的打在他的臉上。


    那人被我打了一個趔趄,頓時滿麵怒容的伸手要打我,而就在這時阿藍突然又退回到我身邊,穿著繡花鞋的腳一抬便踢在那人臉上,頓時將他踢得退了好幾步,仰麵倒了下去。


    隻聽她怒罵道:“老娘的人你也敢打!”


    周圍的人也顧不得許多,全都叫囂著撲了上來。


    阿藍臉色猙獰,突然對我大聲道:“捂住!”


    那些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明白她是什麽意思,急忙屏住呼吸,又順手拉起頭巾裹住了臉。這一切剛剛做完,就看見阿藍淩空騰起,一個靈巧的鷂子翻身,雙手朝著前方一擲,頓時一片濃霧隨著她的手勢竄了出去,直直的擊向了前麵衝過來的人,


    隻一瞬間,那些人的腳步都滿了下來,搖搖晃晃的。


    阿藍拉著我便朝那邊衝了過去,還有些沒有倒下的,竟然被她硬生生的撞飛了,我也撞翻了兩個士兵,身上痛得厲害,但現在也顧不上了,隻能死命的跟著她跑。


    她是開了一條血路,可後麵的人卻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全都怒吼著追了上來。


    阿藍帶著我,自然也跑不快,眼看著那些人又要趕上我們,她一把丟開了我,轉身又衝了回去。


    我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阿藍!”


    “快走!”


    她一邊大喊著,一邊已經跟那些人動起了手,那妖嬈的紅影不停的穿梭武動,在一大群男人的麵前絲毫不懼,竟然硬生生的將那些人攔在了我的身後,不管那些人怎麽往前衝,都被她攔了回去。


    她大聲道:“先進城,我會去找你!”


    “……”


    我隻猶豫了一下,便立刻轉過身去。


    不管怎麽樣,我沒有忘記我的目的。


    而阿藍,我相信沒有了我,她脫身會更容易,隻要能進揚州城,他們就不好找我了!


    想到這裏,我便奮力朝前麵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道:“你小心!”


    可就在我剛剛跑出不到幾步的時候,突然,從大路的兩邊竄出了一隊人馬,一下子擋在了我的麵前:“嶽小姐,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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