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我扶著圍欄站在船頭,感覺到陣陣江風卷著冰冷的利刃劃過臉頰,眼前所見的,就是這樣一番情景。


    船已經航行了好多天了,雖然是日夜兼程,但顯然我們要追逐的那個船隊也並沒有放鬆,所以始終沒能趕上他們,眼看著就要到出海口了,兩邊連綿起伏的山野逐漸為波濤洶湧的江水吞噬,甚至連蒼穹盡頭那璀璨的繁星,似乎也快要融入無邊無際的水域當中。


    即使這樣的美景,也不能讓我又絲毫放鬆,因為我的離兒,還不見蹤影。


    想到這裏,又是生氣,又是咬牙,有的時候,甚至惡狠狠的想著如果這一次找回她,一定要打斷她的腿!


    可是——


    就這樣惡狠狠的想著的時候,腦海裏卻晃過了另一個人平靜的,甚至有些冷酷的溫柔笑意,他的目光清明而璀璨,如同容納了萬千繁星的水波。


    他操縱著輪椅,從紅顏塔上無數被風吹得飄飄飛揚的畫卷中,從我塵封的記憶的灰燼中,慢慢的走了出來,微笑著說:姐姐,你答應過,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的。


    ……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夫人,夜已經深了,請夫人回房休息了吧。”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侍從站在我身後。


    是藥老身邊的人。


    上船後的這些日子,我幾乎沒有再跟藥老會過麵,雖然,大家都處在不過百尺的距離內。


    在上船時,他就站在船頭上,我跟裴元修說的那些話他一定全都聽到了,也許作為藥老,他對我有疼愛之處,可作為裴元修的父親,我的公公,他未必能毫無芥蒂的麵對我這個“不守婦道”的兒媳婦。


    所以,我不為難他,也不為難自己,這些日子,大家都有意無意的避免著直接碰麵。


    不過,有的人,卻是避無可避的。


    一旁傳來了另一個侍從恭敬的聲音:“子桐小姐,夜深了,請回房休息了吧。”


    我轉過身去,正好對上了她看向我的目光。


    兩個人都怔了一下。


    一時無話。


    我還記得那天登船之後,眼看著船就要起錨遠航,韓若詩突然對她說了幾句話,韓子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愕的神情,她仿佛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立刻也跟著上了船。


    我當然很驚訝,卻並沒有太意外。


    隻是看著碼頭上,韓若詩慢慢的走到裴元修身邊,似乎想要開口安慰他什麽,但裴元修卻自始至終都隻仰頭看著船上矗立不動的我們,那目光顯得茫然極了。


    和此刻,韓子桐看著我的目光一樣。


    人在很多時候,總是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的,可真正麵對了巨大的阻力,甚至災難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無力,更何況此刻,我們麵對的,是完全無法預測,也根本看不到盡頭的江流,匯入大海之後,我們的未來,就更加渺茫了。


    我和韓子桐在這一刻的對視,仿佛也都看到了我們對這一次旅途的無助。


    我沉默了一下,輕輕說道:“早點休息吧。”


    說完,也不等她再開口說什麽,我轉身走進了船艙,而走進艙門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天幕籠罩下的大地已經完全漆黑一片,隻剩下天空中一輪明月,倒映在江流中,隨著潺潺流動的江水,月影朦朧,仿佛要隨之流逝,流向大地的另一端,汪洋的盡頭。


    在這樣的月華之下,韓子桐原本纖儂合度的身形越發顯得玲瓏窈窕。


    也越發的,渺小無助。


    她突然開口說道:“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


    月色下,她的身子被風吹得微微的搖晃著,似乎連聲音都有些顫抖:“我們明天就要出海了吧?”


    “……”


    “你有什麽打算嗎?”


    “……”


    風,仿佛更加凜冽了一些。


    我們的船從金陵駛出之後,就一直全速前進,可顯然劉輕寒他們也並沒有放慢船速,眼看按照我們行進的路線和進程,明天就要出海了,我們一直沒有追上他們的船。


    明天,一旦出了海,沒有了航向,我們就會完全變成無頭蒼蠅。


    所以她問我,有什麽打算。


    雖然她現在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我,但我明白,她是相當不安的,雖然她是江夏王女,雖然她性格暴躁,衝動易怒,但畢竟——隻是一位王女,一個從來都嬌生慣養,也嬌慣著別人的女孩子,突然要讓她來麵臨這樣的凶險旅途,她難免會有情緒上的崩潰。


    我想了想,隻用柔和的口氣說道:“今晚你早點睡吧。”


    “……”


    “明天的事,我會安排的。”


    說完,也不等她再開口發問,輕輕的朝她一點頭,我便轉頭走進了艙房。


    進了房間,還有兩個侍女進來給我點燈鋪床,我坐在靠窗的桌邊,等她們忙完了,正要退出去的時候,我說道:“今晚誰也不要再進來打擾我,明天早上,除非我自己走出這個房間,否則,不要讓任何人進我的房。”


    她們驚了一下,對視一眼後,輕輕的說道:“夫人是要辦什麽事麽?需要奴婢們做什麽?”


    “不要多問。”


    “……”


    “你們要做的事,就是看好我的房間就行了。”


    “……”


    “記住,在我出門之前,不要讓任何人進門。明白了嗎?”


    “是。”


    她們兩聽著我的口氣,也明白這話不是普通的吩咐,俯身行了禮,便輕輕的退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立刻,也將外麵的一切聲響都隔絕了。


    我打開木櫃,從裏麵拿出了筆墨紙硯,小心的鋪在了桌上,卻並沒有立刻落筆,反而是走回到床邊,脫下鞋子,盤腿坐在了床上。


    蓮花盤坐。


    這是佛教徒修行靜坐的無上大法,我的二叔,正覺法師就是以這樣的姿勢盤坐進入禪定的狀態,而我,修行沒有到他那樣的境界,自然不可能進入禪定狀態,但這樣的姿勢卻可以幫助我封閉五識,進入精神境界的最深處。


    我靜靜的坐在那裏,平息心跳,放慢呼吸。


    慢慢的,我感覺到周圍的氣息有些不同了,船身下那濤濤的江水,仿佛這一刻已經湮沒了我的腳踝,每一股水流都流淌過我的身邊,輕觸著我的肌膚,伴隨著我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動一靜,都那麽的清晰。


    然後,那水流仿佛引導著我,走向了另一個時空和空間。


    我慢慢的睜開了眼。


    江水汩汩的流淌著,好像一隻溫柔的手,在我的背後輕輕的推送著,我隨著那水流慢慢的邁出了一步,立刻看到了眼前一陣陽光燦爛照耀在江水上,反射出了粼粼波光,在眼前形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一時間,我的視線也有些恍惚了起來,仿佛看到了一個開闊的小院子,院子中間的水池裏立著嶙峋的假山,水中幾條橘紅的鯉魚遊來遊去。


    而池子對麵的,是一座看起來十分雅致的房舍,門窗虛掩著,從裏麵飄出了淡淡的熏香。


    這個景致,很熟悉。


    我幾乎是立刻就明白過來,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鐵家錢莊的後院。


    江水綿綿的推送著我的腳步,我一步一步的走過去,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房門,立刻看到屋子中央的圓桌上,擺著一隻被打開了的錦盒,錦盒內空空的,而旁邊的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東西。


    是一塊透明的軟帕,包裹著的東西。


    那是,被包裹著的免死玉牌。


    我心中一喜,正想要抬起手去拿,卻突然感到手腳一陣沉重,幾乎抬不起來。我急忙凝神定氣,又靜靜的呆了一會兒,終於感到手上有了一些力氣,便伸出手去,拿起了那塊玉牌,小心的放在掌心裏,開始拆開那層層疊疊包裹著的軟帕。


    最後,終於被我拆開了。


    玉牌沉甸甸的落在了我的手裏,麵上那個碩大的“免”字,映入眼簾。


    可是,我的心中沒有絲毫的喜悅,當初初見這塊玉牌時的驚愕也在此刻平息下來,我屏住呼吸,將視線慢慢的移向另一邊,那被我無意識的丟棄在桌上的,軟塌塌的那塊軟帕。


    上麵的紋路……


    不行!我看不清!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立刻感到身體周圍的江水洶湧了起來,幾乎要將我從這個桌邊推走,也將周圍的一切都衝擊得搖搖欲墜。


    不行,我一定要冷靜下來!


    想到這裏,急忙深吸了一口氣,又一次緊閉上了眼睛。


    視線中,仍舊是一片模糊,但卻回到了剛剛,我手裏握著那塊沉甸甸的玉牌,小心翼翼的拆開那塊軟帕的一瞬間。


    當我掀開軟帕的上角時,上麵是一條細細的曲線,雖然斷斷續續,卻從左上角處斜斜的插下來。


    當我掀開軟帕的左角時,幾乎是一片空白,卻在中心的位置,出現了一段短短的曲線,和左上角那條曲線匯聚。


    還有,當我掀開軟帕的下角時——


    左下角,有幾處斷斷續續的點,仿佛連成了一線,而線的盡頭則是——


    想到這裏,我驀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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